这么一睡,又是好几个时辰。

中途他醒了一回,喝了碗米粥,仍是觉得累得紧,连说话也无力气,便又睡了。

太医们很高兴,觉得皇帝这是要好转了。

能睡是好事。

其他人也跟着欢喜起来。

后宫的几位娘娘,都在抹泪。

大家脸上是这样表现的,心里却都在想:这是回光返照吗?

这么一想,心里只剩下绝望了。

空气都凝滞起来,众人皆有透不过气之感…

他这么一睡,就到了第三天下午,仍未再次苏醒。

四月初的骄阳,透过屋顶的琉璃瓦,将色彩绚丽的光线。投在金砖铺就的大殿上。大殿里更显金碧辉煌。

几名太医在寝殿。

太子和诸位顾命大臣,都在外殿。

太后、皇后和另外几名妃子,又东宫女眷服侍。在偏殿歇息。

东宫的人,经常进来禀事。

太子也进进出出的。

大臣里有人不满。觉得皇帝可能是生死关头,太子仍这般不安静,是对皇帝的不孝。

但没人敢开口指责。

太子,即将就是新主。

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有毛病都可能要被换掉。若是找茬,更是给了太子借口。这些老臣,都要安心到颐养天年的年纪。再光荣致仕,而不是半途被罢官。

大家都沉默。

顾延韬也沉默。

太子就在大殿里进出自若,也没人问他去哪里。

特别是今天,太子似心绪不宁。

众人都感觉到了。

不仅仅是太子。庐阳王也进出了几回。倒是原本该慌乱的顾延韬,镇定安静。

太子从乾清宫出来,直接回了东宫。

他在东宫外书房,见了他的老师袁裕业。

袁裕业早已等候多时。

袁裕业是吏部尚书,可皇帝没有召见他。跟他官阶一样的大臣。都在乾清宫候命,除了袁裕业。

足见皇帝根本不承认他是吏部尚书。

皇帝若是这次回来,身子好的话,定要革去袁裕业的尚书之位。

只可惜,来不及了。

他也知道没有意义。等他一死。他儿子还是要给袁裕业平反,何必浪费时间多此一举?

他已经没有这种精力可以浪费了。

就让袁裕业小人得志吧。

袁裕业,他却恨得牙痒痒。

士大夫做官,需得名利兼收。

袁裕业的尚书之位原本就无人信服,皇帝又不肯将他视为一品大臣,如此一来,他的地位就更加尴尬了,名不正言不顺呢。

这根刺,深深刺进了袁裕业的心里。

他想到这里,面色有几分狰狞。

身后出来脚步声,袁裕业敛了神色。

“恩师,怎样,拿到了吗?”太子进门,就急忙问袁裕业。

他在等顺天府的奏折,将顾辰之杀人、不孝两桩罪理清,结案呈上来。等皇帝醒了,太子就准备参上去,哪怕现在动不了顾延韬的首辅,也要免了他的顾命大臣。

等太子登基之后,再革去顾延韬。

他不能让他父皇亲口说,让顾延韬继续辅助新主。

那就要等三年再收拾顾延韬。

天下人都看着呢。

太子更不敢不孝。

而且顾延韬必然不甘心,会暗地里弄鬼,想扶持晋王造反的。特别是现在,太子还没有儿子,顾延韬更可能蠢蠢欲动。

袁裕业再也控制不住,脸色阴沉了下去,道:“太子,已经结案了…”

太子疑惑。

既然结案了,恩师为何不高兴?

“…顾辰之被无罪释放。”袁裕业继续道。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

提到顾家,袁裕业心头就似扎满了刺,不能碰,一碰就刺心。

特别是顾珊之,更觉刺心。

若说当年顾珊之要和离,袁裕业恨之入骨,那,现如今那些入骨的东西,都变成了刺。他不能想起顾珊之,想起她,他就想哭一场。

恨还是有的,更多是刺心。

又恨她,又不敢想起她。

一想起她就难受。那种难受,总携着泪意,想哭,又糟心,整个世界猛然就乌云密布。

顾珊之对他很好,他总觉得无足轻重。这世上的女人,能对他的好了去,他不稀罕。等顾珊之和离走了,他才觉得,她的好,谁也比不了。

就是谁也比不上,就越发恨她。

若是有人可以取代她,那才是真的无足轻重。现在,只有他一个字又尴尬又闹心。

她将他陷入如此境地。

她简直给他建了间牢房,阴暗潮湿,偏偏他走不出去。想到她,就似走进了那牢房,没有半点美好,偏偏就是情不自禁要走进去。

真不能想她。

可顾家还在。想到顾家,就会想到她。想到她,心头那些刺都活泛起来。

他太恨那个女人了。

“怎么会?”太子蹙眉问。

他扭头。见袁裕业脸微微扭曲,在沉思什么。根本没有听到太子的话,太子声音又大了几分:“老师!”

袁裕业似从个噩梦中回神。

他脸色更加难看。

这件事,他和太子筹划有了段时间。若不是皇帝突然重病,也不会如此仓促。既然是仓促,就可能有不到之处,就会有风险。

太子是很怕那些风险的。

袁裕业一再保证,他能办妥。当然。如果再等几个月,就会策划得更加完美。

今早,袁裕业天未亮到东宫找太子。他说,出了纰漏。有人劫了顺天府的大牢。若是顾辰之趁机逃了,给他安个畏罪潜逃最合适不过的。

偏偏,顾辰之没走,证人和原告全不见了。

袁裕业让太子写份手谕,他去找大理寺。

他之前说。他能办妥,言犹在耳。

转眼,他就出了错,跑来再求太子。当时,太子对袁裕业的能力。有了几分怀疑。

太子当时就觉得,事情不顺利,是他的老师要把这件事办砸了,是袁裕业无能的表现。

太子就有点不想继续下去。

他现在等着继位,比什么都重要。

现在能扳倒顾延韬最好了。因为顾延韬一倒,晋王就失去了全部的支柱,皇位非太子莫属。太子确保万无一失。

可袁裕业信心满满,一再保证,这次不会再有事。

他还说:“哪怕再没有证据,在顺天府拖一拖,明日再结案。夜里,咱们也派人去大牢,把人给杀了,再安个畏罪自尽…”

太子当时还有点害怕,问袁裕业:“若是将来抖出来呢?”

可说完,又觉得多疑了。

将来他是皇帝,谁还敢说他的不是。

说到底,他还有点怯意,还以为自己只是太子…

很快,他就是皇帝了。

因为觉得皇位乃是囊中之物,唯一可能会影响皇帝的,就是顾延韬和晋王。所以,太子抽空对付顾延韬,顺便把晋王做皇帝那些微弱的可能性也抹杀掉。

那些可能性,原本是可以忽略的。

顾延韬若是还在朝,也不影响太子君临天下,只是以后执政有点麻烦。

而顾延韬,却阻了袁裕业的路。

这件事,太子并非十万火急。

能办妥,最好不过;若是办不妥,以后再来。他委屈几年,虽然痛苦,却也不至于对顾延韬毫无办法吧?那些文官,能有大多能耐?

虽然皇权被文官集团压制的情况屡见不鲜,太子却不觉得自己也像历史上那些皇帝那般无能…

他有信心,他能伸张皇权,不可能被顾延韬压制。

所以,扳倒顾延韬这件事,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

袁裕业却不同。对于他而言,是十万火急。

只有顾延韬出事,袁裕业才有可能做新的首辅。

这么利益攸关的事,他都办砸了。

太子心里更烦了。他忍不住在心里想,袁裕业平素说话,如此有能耐的样子,怎么正真需要办事的时候,却将有十成把握的事也办砸了?

他的老师,是不是纸上谈兵?

太子又一次怀疑袁裕业的能力。

“是庐阳王妃!”袁裕业回神,恨恨回答太子的话,“她带着顾家的女人、孩子,去顺天府闹。又带着侍卫。那些衙役不敢拿他们怎样,庐阳王妃又逼着侯长生审案,不审就放人。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又是那么多人在看热闹。闹了半天,侯长生也顶不住,耍赖又耍不过庐阳王妃,只得当场放人…”

太子听到这里,微微冷笑了下。

“老师,你口口声声说侯长生是可塑之才,竟连个女人也挡不住!”太子冷声道。

袁裕业面红耳赤。

第505节劫后

太子的话,哪里是在说侯长生?

他这是在说袁裕业呢。

堂堂尚书,朝廷一品大员,事先做了周密的计划,最后却被一个女人打得溃不成军。

太子是念着多年的教育之恩,不好直接责备,心里却隐隐有了不满,只得指桑骂槐。

看到袁裕业面露惭色,太子也有些不忍。

“…也不怪他。”太子描补般,又说道,“那个女人诡计多端。太后娘娘和庐阳王,不都替她做主吗?这件事先放下,以后找机会再收拾顾延韬。咱们对付顾延韬,一则怕他搞鬼,扶持晋王上位;二则怕他将来倚老卖老,排挤老师您。以吾看,现如今也不用太忙。顾延韬和晋王都在宫里呢。老师,你先回去吧,吾还要进去看父皇醒了不曾。”

袁裕业脸色微转。

太子不再管他,起身往乾清宫去了。

袁裕业怔怔坐了一会儿。

从前,他就是在这里给太子上课。

所以,太子不在,他坐在这里,内侍们也不敢赶他走。

他又想到了顾珊之。

想起了顾家,顾珊之的记忆就如洪水猛兽,怎么也挡不住。思及伊,心头千斤重,有点踹不过气来。他都不想回家了。

回家看到那些妻妾,顾珊之的影子就会更加挥之不去。

他真是恨,恨极了她。

若她还能到他跟前,他都想扇她一巴掌。想到这里,就越发想再见见她。这种念头,既可怕又刺心,他都不敢再想下去,怕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今天像魔怔了一样。身不由己总是念起她。想到她,也没什么好事,更无好印象。却不由自主。

跟生病了一样无力。

坐了坐,他才起身。从宫里出去。

顾辰之历经牢狱之灾,似在红尘里滚了一遍。

他遍体鳞伤,心境却豁然开朗。

回到家,看到母亲满头的银丝、妻子脖颈上的瘀痕。他泪如雨下,给母亲跪下磕头,额头都磕破了;又给妻子作揖赔礼。

林蔓菁泪如断线的珠子,怎么也控制不住。她哭得几欲昏厥。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夫人则要验验顾辰之身上的伤:“让娘看看。孙先生一会儿就来,你再忍忍。”

孙先生是顾辰之药铺的坐堂先生。

今天是请不到太医的,太医都在乾清宫。

“我没事…”顾辰之胸前后背,全是伤痕累累。他没想起自己的伤。只是被母亲的白发和妻子脖颈的瘀痕给惊到了。

他后怕的想:如今母亲和妻子,其中一人有事,也足以让他心生去意。

“你吃了大苦。”从出事到现在,大夫人没有哭。

直到现在,听到儿子一句没事。她似松懈下来。一旦松懈下来,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也哭了起来。

顾辰之的几个女儿,见父亲、祖母和母亲都哭,也跟着哭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不管主仆,不管老少,都在抹泪。

似经历了一场浩劫,大家都是劫后重生的喜极而泣。

顾辰之在牢里吃了不少苦。

能活下来,对他而言,那些苦就无足轻重了,顾辰之心态很正。

孙先生来,给顾辰之开了药方,又拿了些外用药,内服外敷,不过几日就能好。顾辰之并未伤及筋骨。那些狱卒下手,念着顾辰之是当朝首辅的儿子,也不敢真的往死里打。

忙碌一通,顾辰之沐浴更衣,吃了药,又擦了药,重新梳了头、刮了脸,整个人也精神抖擞。

一旁看着的大奶奶林蔓菁,眼泪又涌上来。

从顾辰之回来,她就没干过泪。

顾辰之正要劝她,她却上前,让顾辰之坐在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