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被他搂得透不过气来。

她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有点血腥味,仍是无法掩盖那股子熟悉。

顾瑾之泪如雨下,她反手搂住了朱仲钧的脖子,声音哽咽道:“朱仲钧…”

“…老婆!”朱仲钧声音嘶哑,湿湿的。

他们夫妻抱头痛哭。

四周的杏花全部开了,此刻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他们的脸上、肩头、身上。那旖旎的清香,萦绕鼻端,为这重逢添了几抹艳丽。

四年了!

“你还活着!”朱仲钧哭着说。

四年了,他们都是踩着刀尖讨生活。可最终,他们都还活着。

天意成全,他还能再活着见到她。

顾瑾之的热泪滚将下来。

夫妻俩相拥而泣,哭了半天,朱仲钧才松开她。

燕山和彦颖上前,跪下给母亲行礼。

顾瑾之视线里,孩子们的脸庞都模糊了。

她在模糊中,看到了他们的眼眶也泛红,泪水打湿了脸颊。

顾瑾之搀扶起燕山,再搀扶起彦颖。

燕山敏锐看到了顾瑾之行动不便,问:“娘,您的腿…”

朱仲钧和彦颖的目光,一时间都落在顾瑾之的腿上。

“…有点跛足。”顾瑾之尽量轻描淡写。

可是她仍感觉气氛一窒。

“彤彤呢,彦绍呢?”顾瑾之最关心的,还是当年彤彤和彦绍,有没有被朱仲钧救回去。看到燕山和彦颖,不见彤彤和彦绍,顾瑾之心里凉了半截。

“他们还在寿城!”燕山忙解释,“娘,彦绍和彤彤太小,咱们行军不能带着他们。”

这四年来,燕山已经蜕变得分外成熟老练,俨然是朱仲钧的左膀右臂。

最终,顾瑾之一家人,先住在了平就殿。

当年顾瑾之和朱仲钧成亲,就是住在这里。

这里对他们而言。意义非凡。

大军刚刚进城,一大堆事要处理。

朱仲钧找到了顾瑾之,心里重担放下,就先去处理大事了。顾瑾之一个人留在平就殿。等处理完事,他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平就殿。

他做得最多的,就是躺在顾瑾之怀里。

他多次对顾瑾之道:“这一路上,我经常做梦。梦到你,我就会想起之前去你们大学看你的模样。天气很暖和,草地软软的,我枕着你的腿打盹。你在看书,阳光照在你的侧脸上,你脸上都有金光…”

顾瑾之记得这件事。

他曾经说过的。

他说,他暗恋顾瑾之的时候。偷偷去她的大学看她。结果,在学校草坪上,看到顾瑾之和前男友相依看书。

那场景印象深刻,他早已代入了他自己。

破城第四天,朱仲钧把弘德帝的四儿子找了回来。

四皇子今年三岁整。正是能抬上皇位,又不可能做皇帝的年纪,是朱仲钧最需要的人。

而其他人,包括谭太后和李皇后等,全都没有回来。

到底为什么没有回来,谁都清楚,却没有人去点破。这些人回来。反而是麻烦,还不如不回来,朝廷更加安稳。

一路跟随朱仲钧的晋王,在破城之后,找到了他的母妃德太妃。晋王并没有其他想法,他如今想的。仅仅是再见他母亲一面。

他还有个小妹妹,他也想找到她。

然后,他想带着母亲和妹妹,去晋王自己的封地,过些简单日子。他母亲十四岁进宫。从此就再也没有出宫过。

顾瑾之也是这四年来,第一次见到德太妃。

德妃苍老了不少。

她由晋王搀扶着,到平就殿来看顾瑾之。

顾瑾之起身迎接她。

看到顾瑾之一跛一瘸的,德妃失声哭了起来。

德妃自己,也苍白了头发。她虚弱得厉害。四年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光阴,却是她们生命最大的坎儿,几乎摧毁了她们曾经的容颜。

顾瑾之也哭了。

她和德妃坐下之后,晋王就在外殿等候,只留了顾瑾之和德妃说话。

“…先皇去世之后,我便想,这辈子大约就是这样了。每次练字、绣花、吃饭睡觉,逗逗雀儿。不成想,后半生,居然过得这么惊心动魄,没有一刻安心的。”德妃眼泪收不住。

这四年,她也吃了很多苦头,和顾瑾之相似。

她被限制自由,关在宫里。宫里那些势利眼,对她并不好,吃住皆苛待她。

“如今,总算到了头…”德妃道,“晋王对我说,他要向王爷辞行,回封地去。我想跟着他去。当年,就该跟了他去的。”

当年并不是德妃不想走,而是弘德帝不让。

那时候,弘德帝很防备晋王,自然要把他母亲留在京里,将来若是晋王有什么不良居心,他母亲就是人质。

德妃却是一直想走的。

“六姐,你保重!”顾瑾之道。

物是人非,到了今天除却一声保重,再无别话。

“你也…”德太妃顿了下,最终还是道,“你也保重!先恭喜你!”

顾瑾之眼角泛起了泪光。

第二天,晋王和德妃就离京了。

顾瑾之去门口送他们。

半年后,朱仲钧将一位王氏世家女,嫁给了晋王为正妃。晋王妃端庄娴静,和德太妃很投缘,婆媳感情很不错。

一年后,晋王妃就生了个女儿。而后,又添了几个孩子。晋王除了正妃,也有两房偏妃,儿女成群,萦绕膝下。

德太妃真正过起了安享晚年的日子。

直到十年后,德太妃才寿终正寝。

那十年里,晋王每次进京,都会把德太妃的消息,告诉顾瑾之。德太妃甚至会给顾瑾之送些小礼物。

顾瑾之也会托晋王带礼物给德太妃。

只是,顾瑾之一生,再也没有见过她。

弘德十一年的六月,朱仲钧登基为帝。

之前,他辅佐了弘德帝的四子为皇帝。

五天后,新皇帝禅位于朱仲钧,连个年号都没有取。这种掩耳盗铃,也没人多说什么。

次年。改年号景治。

顾瑾之被封为皇后。

燕山立为太子,彦颖封为雍王,彦绍封楚王。

雍王和楚王都授予金册金宝,岁禄万石。只是。不再赐护卫军。他们可以选择留在京里,也可以选择去封地。

彤彤封为静乐公主。按照之前的惯例,公主应该授予金册,岁禄两千石。可是朱仲钧疼爱彤彤,封彤彤为静乐公主之后,岁禄九千石,几乎和她哥哥们齐平。

顾瑾之的父亲、叔伯和兄弟、堂兄弟,全部封了侯。

顾瑾之的母亲宋盼儿,也封了秦国夫人。

朱仲钧对顾瑾之家人的封赏,几乎到了过分的地步。

不少朝臣建议他。不要如此厚赏顾家。

朱仲钧没有听。

顾瑾之也劝他:“要是将来顾氏恃宠而骄,你也难做,我也难做,何必这样重赏?”

“…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朱仲钧轻轻吻了她的面颊。道,“只要我能想到的,我能做到,我都要给你。”

顾瑾之心里软软的。

她无奈叹了口气。

看到他半花的头发,她轻轻拂过他鬓角,搂住他,低声道:“你还在我身边。就是给了我最好的!”

饶是如此,朱仲钧还是极尽所能,封赏顾家。

顾家众人都进宫谢恩。

当然,也有点不满。

顾瑾之的母亲宋盼儿,对朱仲钧封赏顾瑾之的庶弟顾琇之很不满意。

宋盼儿也知道,抱怨的话。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所以她非常隐晦的提及:“琇哥儿也太年轻了些。这样封赏他,只怕他会不知轻重了,反而辜负了陛下和娘娘的疼爱。”

顾瑾之的十弟和十一弟也各自封侯,食俸禄。宋盼儿也没觉得小十和小十一年纪小。

既然要封赏,自然就没有丢下八弟顾琇之的道理。

顾瑾之知道母亲所想,道:“娘,连堂兄都封侯了,何况是亲兄弟?琇哥儿和煊哥儿他们,到底是一脉血亲,将来也能相互帮衬。您放心吧,若是琇哥儿不知好歹,还给他生母洪莲讨封号,我就不依了。”

宋盼儿心里的小九九被女儿道出,有点不好意思。

她转移话题,问顾瑾之的腿:“…如今灵活几分了吗?”提到顾瑾之的腿,宋盼儿心里就发酸,眼泪忍不住,“你这苦命的孩子…娘将你捧在掌心,长到这么大,居然吃了这些苦。”

顾瑾之这腿,已经不可能再好了。

但是朱仲钧不肯死心,仍让林翊给顾瑾之医治,这些日子,顾瑾之都在针灸和吃药。她是既无奈又心酸。

“灵活了几分…”顾瑾之道。

这是标准答案。

只有这样回答,关心她的人心里才会好受些。

其实呢,并无起色。

“那就好!”宋盼儿听到这话,脸色明亮起来,欣慰舒了口气。

提到顾瑾之那条跛足,自然会想到她之前吃得苦,宋盼儿眼泪压抑不住,“可怜你,那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守得云开见月明嘛。”顾瑾之笑道,“娘,最要紧的,是我熬过来了,咱们母女还能一处说话!您别伤心。往事似风散,都过去了。”

宋盼儿抹了抹泪,心里仍是有几分怅然。

从宫里出来,宋盼儿直接回了家。

她的儿子们都封了侯爷,皇帝也重新给他们赐了宅子。

孩子们都成了家,各自搬了出去。

只有顾煊之一家人跟着宋盼儿和顾延臻。

这次他们回京,顾琇之求宋盼儿,要带着洪姨娘回来。宋盼儿当时是不同意的。当时想到,洪姨娘到底是顾琇之的生母,不准他尽孝道,将来会不会给自己的儿子们留下不好的印象,觉得宋盼儿这个母亲太薄情?

考虑到自己的声誉,宋盼儿同意了。

年轻的时候,活得很恣意,到了老年,宋盼儿反而处处顾念身份。

她回到家。正好顾琇之也过来请安了。

明日是他的长子周岁,他请宋盼儿和顾延臻过去主持抓周礼。

“…请母亲和爹爹过去热闹热闹。”顾琇之道。

“好啊…”宋盼儿淡淡说。

顾琇之成亲已经六年了,生了三个女儿,去年才生了个儿子。正是高兴的时候,宋盼儿也不想扫兴。

顾琇之长子的抓周,顾瑾之也派人送了礼。

宋盼儿去了。

作为皇后娘娘的母亲、秦国夫人,自然所有的目光都在宋盼儿身上。

人人都奉承宋盼儿。

洪姨娘连露面的机会都没有。

抓周过了之后,客人散去,顾琇之自己一家人吃晚膳,洪姨娘说不舒服,没有来。

顾琇之的媳妇对那个小妾出身的婆婆,并不看重,只是表面上敬着洪姨娘。心里还是偏向宋盼儿,只说宋盼儿是她婆婆。

听说洪姨娘不舒服,顾琇之媳妇说:“只怕是今日累了,让姨娘歇了吧。”

洪姨娘今日没有露面,怎么会累了?

顾琇之没有说什么。晚膳后却去看洪姨娘。

洪姨娘眼眶红红的。

“姨娘,您这是怎么了?”顾琇之问。

洪姨娘抹去的眼泪,顿时又涌了上来:“看到你如今这般争气,娘高兴呢。”

顾琇之私下里,仍不肯叫声娘,一直都是姨娘、姨娘这样称呼洪莲。

但是洪莲都是自称娘。

“那是圣上和皇后娘娘的恩典。”顾琇之道。

“唉…”洪姨娘叹气哭道,“你如今出息了。娘不知道多高兴!若不是皇后娘娘,哪有你的今天?只是,你虽然出息了,心里也该有娘…”

“姨娘,我何曾不将您放在眼里?”顾琇之笑道。他能猜测到洪姨娘接下来要说什么的。

他不想洪姨娘真的说出来。

毕竟,洪姨娘生养了他一场。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阻拦。洪姨娘已经说出口了,“你如今也是贵为侯爷,你娘这般低贱,你哪里有脸?你也该求求皇后娘娘…”

洪姨娘也想要个诰命。

夫人她是不太敢想的。

但是依着顾琇之如今的地位,给她请封一个淑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姨娘!”顾琇之豁然站起了身子,正色看着洪姨娘,“这话,您别再提了!若是您觉得京里住得不舒心,不如回延陵府去吧?”

洪姨娘愣住,脸色大变,伏案痛哭。

“你这般不孝!”洪姨娘哭诉道。

“姨娘,您这样说话,叫我如何尽孝?母亲什么脾气,您最是知道的。皇后娘娘为什么这般看重我?只因我和九弟要好。

九弟和皇后娘娘当我是亲兄弟,我却明知母亲忌讳,反而去惹母亲生气?我若真是去替姨娘求了诰命,置母亲于何地,又置九弟和皇后娘娘于何地?生恩重,还是养恩重?姨娘要至我于不仁不孝的地步,反而怪我不孝吗?”顾琇之一字一顿,狠狠说道。

说罢,他转身出去了。

留下洪姨娘一个人,怔愣在那里,连哭都忘了…

朱仲钧登基半个月,把该封赏的将领、亲戚封赏了一圈之后,就将朝事拉上了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