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炎炎,他坐在石头上汗流,她就举了纸伞,踮起脚尖站在他背后。

秋天叶落,他坐在石头上冥思,她就捡了落叶,比着他的眉眼拼成画。

冬天白雪,他坐在石头上悟禅,她就做了披风,笑嘻嘻地披在他身上。

“你冷吗?”她问。

宁瑾宸淡淡一笑:“外界之感,已难达五内。我好像又精进了一层。”

钱儿一愣,看着面前这人不染红尘的眉眼,有些沮丧。

过了几个春夏,陌玉侯府里的二少爷据说成了世子,已经要娶亲了。宁瑾宸带着钱儿去观礼,季曼满眼星星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道:“宸儿你瞧,曦儿都成亲了,你呢?”

钱儿抓着宁瑾宸的衣袖,指尖微微颤抖。

“儿子不孝,有二弟分忧,也少了不少愧疚。”宁瑾宸微笑道:“儿子身在红尘里,心却在红尘外,所以无法与人成就姻缘。”

严省钱抬头看了看他,三年过去,这人的眉眼更加好看脱俗,虽然身着锦绣,却总有一股子难掩的仙气。

这样的人,哪里有什么女子能配得上呢?钱儿低头看了看自己,她还有三年才及笄啊,也不急,还有时间让她慢慢长大。

严夫人又抱着一大堆的东西回了粮行,严不拔跟在后头,叹息道:“夫人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以往出去一趟少于二两银子是不行的,今日竟然只用了一两八钱。”

“你就知道算钱。”严夫人一把抓过他来,指着后院那块大石头道:“没看见自家女儿的心思吗?这丫头跟着大少爷好几年了,虽说是安静了性子,可是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吧?”

严不拔愣了愣,拿起算盘来打了打:“大少爷自从来了粮行,三年间粮行收入多了七万两,咱们的工钱也多了将近一千两,算上嫁妆聘礼,把钱儿白送给大少爷,咱们还得倒贴。”

严夫人气得使劲儿掐了一把严不拔的腰:“你这是卖女儿呢?”

严不拔倒吸两口冷气,跳到一边去摇了摇算盘,想了想才道:“要不然我去问问大少爷的意思。若是他对钱儿有意思,那给钱儿定下这门亲事也不错。若是没有,也趁早断了钱儿这念头。”

“好。”严夫人点头,她其实挺喜欢大少爷这样的男人的,不骄不躁,淡定又有本事。把钱儿给他,还真是放心得很。

晚上的时候,钱儿被严夫人拉到楼上左边的房间,宁瑾宸就被严不拔拉到了右边的房间。

“大少爷请喝茶。”严不拔笑眯眯地给他倒茶:“冒昧请您来,是想说说有关小女之事。”

宁瑾宸很迷茫,却是点头:“严掌柜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

严不拔坐下来,神色正经了些:“这几年大少爷来粮行,小女都是一直跟随,你们出双入对的,旁人也难免说闲话。小女再过几年也就可以出嫁了,事关小女名节,还请大公子给个明示。”

宁瑾宸脸色微微一变,抬眼看着严不拔,眼底一片清澈:“钱儿与我在一起太近,会影响她的名节?”

严不拔点头:“这是自然,未嫁之女天天跟着公子,难免叫人说闲话。公子若是愿意納了小女,那倒是好说…”

“我不会与人结亲的。”宁瑾宸打断他的话,双手合十念了佛号:“再逗留这红尘几年,我始终是要走的。”

严不拔震惊:“公子还打算继续出家?”

宁瑾宸抿唇:“我从未还俗。”

从未还俗。

另一边房间,钱儿脸色绯红地看着自家娘亲,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点头:“我…是喜欢。”

严夫人轻轻一笑:“喜欢谁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钱儿好一阵欢喜,又有些羞怯地看着她道:“可是不知道宸哥哥心思如何…娘亲你也莫要去问,我还可以再等几年的。”

严夫人捂嘴而笑:“傻丫头,且听听你爹那头怎么说吧。”

钱儿着急地站起来:“爹爹去问他了?”

严夫人低笑:“这种事情,不问清楚怎么行?可不是要耽误了你大好的年华。”

脸色微白,钱儿连忙往右边的房间走。宁瑾宸已经离开了,严不拔还在房间里留着。一看见她,严不拔便沉声道:“你以后,跟大公子少亲近些,多练练琴棋书画吧。”

钱儿一愣,不明所以:“为什么?”

严不拔没说话,只深深地看她一眼,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眼眶突然就湿了,钱儿站了一会儿,下楼往那大石头跑去。

石头上没有人,今天宁瑾宸很早就回了侯府。

钱儿看了那石头一会儿,自己坐了上去,学着宁瑾宸的样子,双手放在膝盖上,闭眼轻念:“佛说:唯心,随心,忘我…”

唯心随心若是就能成佛,那她为什么不能?佛果然还是骗人的。

宁瑾宸每天依旧会来粮行,可是却不再与她说话,连看她一眼都不曾。坐了三年的大石头,也再也不去了,做完事便又回去侯府。

钱儿有些慌,她不喜欢总是看见他一个影子,她上前,他就消失得无形无踪。都三年了,她一直陪在他身边不是吗?突然没了她,他就不会不习惯吗?

“大公子是要修道之人。”严不拔道:“等你及笄,为父会替你选其他的好人家。”

钱儿使劲摇头:“我不要!”

蹲在门口守着,她终于还是拦到了他。

“严小姐有何事?”宁瑾宸双手合十,无波无澜地问。

钱儿看着他,本来是要发火的,却在听见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站在她面前,手下意识地想伸去摸摸她的头,却在半路收回来:“阿弥陀佛。”

“我讨厌你的佛。”钱儿低声道:“那根本就是魔,断人七情六欲,断人温暖心绪的魔!”

“休要胡言。”宁瑾宸看她一眼,想越过她往粮行里走。

“为什么要躲着我?”钱儿死活拦在他面前,伸出手去挡着他:“你分明喜欢我陪着你的,我们在一起,你常常也是会笑的。既然喜欢和我在一起,那又为什么要避着我?”

宁瑾宸一愣,他喜欢和她在一起?

印象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记得。他在修行,自然心里只有佛理,没有其他。红尘孽障,都是他需要渡的劫而已。

“严小姐大概是误会了。”宁瑾宸道:“我一个人的时候,也是会笑的。悟透了一处禅理会笑,念懂了一句佛语也会笑。”

“并不是因为小姐的原因。”

钱儿呆愣愣地看着他,张着的双手,终于是有些无力地垂了下去。 360搜索 miaobi ge. 春闺梦里人 更新快

宁瑾宸朝她微微鞠躬,越过她进了粮行。

之后一月,他就没有见过钱儿了。耳边不再会听见她吵吵囔囔的声音,睁开眼也不会看见她采了一束花来,笑嘻嘻地跟他邀功。

宁瑾宸记得虚无老和尚的话,这人间感情,皆是幻象,他需要看破。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天气这样冷,他也没敢再穿上她绣的那件披风。披风里像是有什么魔障,让他想远离。

“佛说…”他坐在粮行后院的大石头上,念着念着佛经,看着眼前空空的庭院,微微走了神。

“佛说:无欲,无求,无想。看破,念破,方悟。”钱儿又笑嘻嘻地钻了出来,拿手抓了一捧子雪,劈头盖脸地朝他砸了过来。

番外 第两百五十七章 爱我

宁瑾宸没动,雪顺着领口滑进了脖子里,他突然就感觉到了凉意。虚无和尚说,念禅若是用心,便是察觉不到其他的。看来今日,他没有用心。

叹息一声抬头看着严省钱,他道:“严小姐乃俗世之人,自然当守俗世之礼,莫要再靠近在下才是。”

钱儿冷哼一声:“那你是俗世之人吗?”

“不是。”

“那为什么你都守着俗世之礼?”钱儿挑眉,站在远处双手叉腰,好笑地道:“你守了俗世之礼,不也就成了俗世之人?”

宁瑾宸一愣,低头沉思。

钱儿站在三步之外笑道:“俗世之礼,男女当避三步。以后我会自觉站在离你三步以外的地方,你也就,莫要躲着我了可好?”

宁瑾宸微微皱眉:“严小姐何必执着?”

“关你何事?”钱儿微微红了眼:“念你的佛说去!”

三步之礼,她当真遵守了,他看着,也就多说不了什么。两人同以前一样,他参禅悟佛,她就在旁边陪着,只是隔得远了些。

京城里过七夕节,钱儿非拉着他去了。街上热闹得很,旁边小摊上的首饰玉佩卖得格外地好,许多公子都随手买上一件,拿去讨了自己心仪姑娘的欢心。

钱儿与宁瑾宸路过的时候,那摊子上只剩了最后一支木簪,大概是材质低贱,不得人喜欢。不过模样倒是好看,一朵梅花,像极了某人的眉眼。

看了一会儿,钱儿掏了荷包,将那发簪买了回来。

“哎,小姐倒是特别,要买来送那边的公子吗?”收了摊的老婆婆心情格外地好:“都是公子买来送小姐的,您今天这最后一支,倒是反过来了。”

钱儿鼓了鼓嘴:“不可以吗?”

“哈哈,没什么不可以,这喜欢么,就得去求。这簪子素雅,男人也可以用,挺适合那头的公子的,祝小姐心想事成。”老婆婆背起背篓,笑着走了。

钱儿脸上红了红,捏着簪子站在离宁瑾宸三步远的地方喊他一声:“喂!”

宁瑾宸从一河的花灯里回过头来,他们中间行人不停地走着,钱儿就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朝他伸出了手去:“这个送…”

过路的人撞开了她的手,不起眼的梅花木簪往人群里掉了去。钱儿大惊,连忙低头想去找,宁瑾宸却皱眉:“站直身子,这里人多,会被踩到。”

钱儿一愣,有些可惜地看着人群。她是不是就有这么倒霉啊,喜欢个人一心向佛,连想送个簪子都送不出去。

“是什么东西?”宁瑾宸问她。

“没什么,小玩意儿而已。”钱儿摆摆手:“走吧,去别处看看。”

宁瑾宸点头,安静地在人群里穿行,只是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刚才他们站的地方。

放了花灯,猜了灯谜,求了姻缘。两人始终隔着三步远,回去的时候,宁瑾宸也是先将她送回粮行,声音平静地道:“早些休息。”

钱儿求的姻缘签是下下签,一张脸早就垮了,无精打采地点头就回去休息。宁瑾宸看她进去了,便又原路返回,沿着走过的路一直找,在他们那会儿站的地方,就找到了已经被人踩得不成模样的木簪。

“是这个吗?”他捡起来看了看,在一边的河水里洗了洗,看了一会儿,放回了怀里。

手里还握着求来的姻缘签,那会儿钱儿很想看,他没给。

她的下下签是说“求而不得,难成眷侣”,而他的,是一片空白。

本来就是不会有可能的两个人。

季曼命里还有一个大劫,是在三年之后,有一场大病,病得几乎要死掉。宁瑾宸一直等着她大劫的日子,帮她渡过之后,他便该回山上去了。

人间呆上六年,自己的修为真的能精进到虚无和尚说的那种程度?宁瑾宸不信,不过接下来的日子,他依旧是潜心念佛。

钱儿依旧陪着他。

院子里的一棵大树绿了黄了又白了,三个轮回就是三年,钱儿站在他面前,昔日的小女孩儿也终于长成了窈窕少女,眉目间的忧愁,也多了些。

“爹爹给我安排了亲事,对方是官家少爷,听说还没有过正室,我嫁过去,是要做大房的。”钱儿坐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干笑道:“听起来是不是很不错?”

他停下了手里的念珠,睁眼看着她道:“是挺不错的。”

钱儿笑眯眯地点头:“是啊,那家少爷听闻还是个好脾气,只要我会持家就行了。”

宁瑾宸还是点头。

严省钱的表情终于慢慢黯淡了下来,侧头呆呆地看着他道:“你知不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

“自然知道。”宁瑾宸垂了眸子:“便是坐上花轿,嫁与人为妻。”

钱儿笑得眼里都带了泪:“你还真的知道啊,那嫁给了别人,我就再也不能这样陪着你了,你又知道吗?”

宁瑾宸一愣,手里的念珠僵硬了许久,又开始慢慢动起来:“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的,还好我没有耽误你。”

还好我没有耽误你。

钱儿笑得弯下腰,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佛说什么来着?”

宁瑾宸重新闭上眼,轻声道:“佛说:唯心,随心,忘我。”

“那你为什么不听佛的话?”钱儿擦干眼泪,仰头看着他道:“你不是最喜欢佛了吗?”

“如何没听?”宁瑾宸微笑:“佛祖说的这些,我都记在心里,并且按之而行。”

钱儿咯咯笑了两声,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来跟着我念。”

“嗯?”宁瑾宸睁眼。

“佛说。”她深吸一口气,直起腰来看着他。

“…佛说。”他跟着念。

“唯心。”她朝他的方向跨了一步。

“…唯心。”

“随心。”她又跨了一步。

“…随心。”

“爱我。”第三步,她跨到他面前来,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爱…”宁瑾宸皱眉:“最后两字,当是忘我。”

“我不管,爱我!”严省钱死死地盯着他:“我听你念了六年的佛说,怎么可能会错。”

宁瑾宸一震,心里有些不明的情绪翻动,最后却只是镇定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钱儿很想自己有出息一点,别总是对着他哭,但是却总是忍不住,在他面前哭得天昏地暗:“你这个傻和尚,念了这么久的佛说,却从来不懂佛在说什么。让你按照自己的心来,就你自己的心最重要,你却还是看重你的佛!”

宁瑾宸抿唇,心想这应该就是他的大劫了吧,渡过去了,也就好了。

“再过两天,花轿就要来了。”钱儿红着眼睛道:“我不想嫁!”

“已成婚约,怎能不嫁?”他站起身来,拂开身上的落叶,转身要走。

“婚约非我所愿,你若是愿意带我走,那我就不嫁。”钱儿眼神灼灼地看着他的后背:“哪怕以后你要念一辈子的佛,我也跟着你,陪你念一辈子的佛!”

荒唐。

人世间的情感,都是这样荒唐的吗?宁瑾宸笑了笑,算算时辰,该赶去侯府了。

侯府夫人重病,宁钰轩坐在床边焦急不已。床上的季曼睁着眼睛,眼泪一直往下流:“要碎了…”

“什么东西要碎了?”宁钰轩心疼地拉着她的手:“不管是什么,我都让人拿去修,没有什么东西修不好的。”

“梦…”季曼眼泪越来越多,哭得好难过:“梦要怎么修?”

陌玉侯愕然,宁瑾宸匆匆进去,将一直备着的还魂药给季曼喂了下去。

季曼睁眼看了他一会儿,又闭眼慢慢睡过去了。

“你给她吃的是什么?”陌玉侯沉着脸问。

“娘亲的魂魄被另一处的东西拉扯着,吃了这个便无碍了。”宁瑾宸道:“我下山来,也就是为了报答父母恩德,救她这一命。”

宁钰轩愣了好一会儿,一探季曼的呼吸,一切都正常,这才放下心来。

在侯府照顾三天,宁瑾宸也沉思了三天,三天之后,他就该回山上了。

钱儿已经许了好人家,这红尘俗事,终究不是他该来搀和的。

选了一个黄昏的时辰离开侯府,他没告诉任何人,只留了信给父母亲启。此一去若是成仙,他也会继续庇佑自己的家人。

也许,还可以庇佑她。

走在街上的时候,有迎亲的花轿吹吹打打而来,从他的旁边经过,一路往街的另一头去了。宁瑾宸停下来看了看,没有什么表情,转身又走了。

花轿之上,钱儿盖着盖头,想起多年以前的树上。 嫂索妙 筆 閣 春闺梦里人

“这是在做什么?”他问。

“这就是娶亲啊。”她答:“就是把你喜欢的人给娶回家去,用大红的轿子抬。”

等了六年她的心都没死,却在这三天里,化为了灰烬。他始终不会来,就像始终不会跟着她念,说出一句爱她。

根骨奇佳的少年回去了山上,剃了度。虚无和尚高兴得抱着他大腿直哭:“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宁瑾宸不再叫宁瑾宸,他叫佛说,一本佛经的名字,拿来做了法号。

“佛说:唯心,随心…”

爱我。

番外 第两百五十八章 单身男人的苦,你们懂吗

鬼白一直觉得很悲伤,并且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他的悲伤也越来越浓厚了。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跟着侯爷也有十几年了,看着侯爷娶了夫人,又看着侯爷有了儿子女儿,到现在桑榆小姐都已经三岁了,他!还!没!娶!老!婆!

对着镜子里自己渐渐沧桑的容颜,鬼白觉得很惆怅。他是早就有娶亲的打算了,侯爷也帮着他在物色。然而物色好的女人,不是因为他太忙碌没空顾家不肯嫁,就是因为跟青梅竹马私奔了没嫁成。

折腾了五六回,他也已经心灰意冷了,就听天由命吧。真遇见了合适的再娶。

然而他是天天跟着侯爷的,自己没娶到媳妇也没什么,真的,关键就是要天天看着侯爷这幸福美满的,没事就抱着夫人牵着小姐出来溜达,太讨厌了!

这不,今天又是七夕节,每年的七夕,都是鬼白最痛恨的日子。自从天下太平之后,侯爷对夫人越发是好得没边儿了。你说至于吗啊?夫人不过是想看花,侯爷就让人将京城里盛开着的各种花都搬去了非晚阁,一千多盆啊,有银子也不是该这么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