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顿时无比之混乱。

男生们打架不像女生,没那么花式,都是干脆利索往身上招呼,看得人害怕,一些胆小的女生吓得直哆嗦,几乎是跑着去叫了老师。

这场战役以教导主任一声吼和朱朱老师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结束。

虽然是一群混球,但毕竟都还是半大的孩子,老师都被气哭了,这架自然也打不下去了。

差不多都挂了彩,最先去挑事的春和却几乎没什么明伤,倒是程景明,不知道被谁手里的铁条给划拉了好几下,脖子手臂上的血都流到指头尖了。

朱朱一边扯着程景明往办公室去,一边哭着给校长打电话,直言自己管不了这个班了。

八班和十三班对昭阳中学来说就像是烫手山芋,丢不掉,但谁也不想接手。

一群没有前途的渣滓,任他们自由生长就好,如果侥幸有一两株奇葩生长的旺盛,那大概是上天眷顾,但若是一路平庸或者坎坷,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毕竟都是一群只会打架和找事的烂学生。

春和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红着眼四处乱蹿的兔子,不是想追求什么真相,也不是想要报仇,她只是无法忍受自己像个无能的废物一样,在所有的结局都出现之后,面对着这一切,回想自己过去,发现自己该做的都没能做。

那种懊悔像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心底最深处,每每回想的时候,都会告诉她,如果妹妹的死是一场合众谋杀,那么她就算不是拿刀的那个,也是视而不见者,同罪!

她从知道妹妹死讯的时候就像是疯了一样,四处乱窜,乱发脾气,好像难过的要死了。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俯身去反省自己的时候就会发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惶恐和卑怯,她自私地以为长大了一切都会好的,可是谁知道灾难临的这样近,那些没来得及做的事,都成了深切的遗憾。

她曾经闹着转学,父母以江县教育条件不好为由拒绝了,她最后屈服。

她寒暑假曾要求长住在江县看望妹妹,但父母以要补习功课为由拒绝了,她最后屈服。

她曾经攒了很多钱,买了各种礼物给妹妹,但父母以邮费太贵等见面再送为由拒绝了,她最后屈服了。

刚刚打电话听见母亲说“既然你坚持,爸妈也不是不开明的人”的时候,她眼泪差点儿出来,很多时候,不是父母在阻拦,是她立场不够坚定。

这一年的暑假,知夏寄信来,问她暑假会不会来江县这边,她想了想,似乎还有很多事情没做,钢琴考级、散打班、还要提前回校复习,于是回信说:“我可能没空,等高三毕业了,我们一起出去玩。”

知夏说了好几遍想她了,她说我也想你,可最后也没能说出“我放假就去找你”这样的话。

当一个人活的幸福的时候,是无法对其他人的悲惨遭遇真正感同身受的,哪怕那个人是自己亲妹妹。

以至于现在很多时候回想起来的时候,春和都会想起知夏信上的那句话:“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特别想念你,如果我有钱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去看你了。”

那时候即便她不回,但哪怕说:“我帮你买票,你来吧!”一切会不会就不同了?

她不知道,但是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心口就绞着疼。

如今挨了一顿打,终于清醒了。

她知道,她接受不了的不是知夏的死,是原本知夏可以幸福的,而她没有努力。

这会儿看着程景明身上颇深的伤口,顿时觉得自己很可笑。

那些人说的对,如今人都死了,她发这些疯有什么用?

还连累了别人。

春和跟着朱朱和程景明往办公室去,其他人被教导主任堵在走廊里挨训。

朱朱把药箱拿出来,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程景明,然后去了校长办公室。

春和开了药箱,从里面取出来棉签和药水,比划了好几下也下不去手,最终放下了,看着他,“要不还是去一趟医务室吧!”

“不用,”他笑了笑,“小伤,没那么娇气。”说完从她手里接过纱布,胡乱把血擦干净了,打算自己处理。

春和没给他棉签,拍了他手一下,让他老实点,低着头蘸了药水给他涂,然后洒了些药粉,把手臂的伤口包了纱布,末端撕开绑了个蝴蝶结。

“手法还挺娴熟。”

“是啊!”春和点点头,“唯孰能尔!”

小时候经常受伤,爸爸都会让她自己处理,说人生路短,谁也不能仗着谁一辈子,早一点儿独立,早一点儿在这个世界上能有立足之地。

没想到,一语成谶!

“其实你今天不用来的,”春和看着他,自嘲地笑了笑,“看不出来吗?我只是在发疯。”

程景明点了点头,“那你看不出来吗?”

“嗯?”

他眼睛里洇出笑意,“我在陪你发疯。”

他帮她把药箱收好塞进抽屉里,扯着她往外走,“好歹是新认的媳妇儿,这不得好好表现一下。”

走廊上都是人,春和被他牵着手,有一点的不自在,却没挣脱开,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问他,“你和知夏应该很熟悉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谁,对不对?你替我出头,也是因为知夏吧?”不然,别的理由她也想不出来。

程景明扭头看着她,笑了笑,“一半是,一半不是。”

回到了教室,挨训的都已经回来,吵吵闹闹为了临行前的赌局在闹腾。

“我就说我们明哥会挂彩吧!”

“那小白脸也挂了彩,卧槽啊,嫂子厉害,一拳下去,鼻血横流啊!这手法,绝了。”

“嫂子挂彩了没?”

“挂了吧!脸上好像有一点儿。”

“…”

最后讨论到底是谁赢了,叽叽喳喳也没讨论出个结果来,一群糊涂蛋打算合伙买冰镇西瓜大家分着吃。

一起乐呵!

程景明进门的时候,一个个扭过头来嘲笑他,“哥,这蝴蝶结绑的有点儿骚啊!”

“满足一下你们嫂子的少女心。”他一边回答,一边把春和塞进座位,然后从前排胖子那里拿了个镜子过来看脖子上的伤口。

挺深的,血把白色半袖都弄脏了一大片,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叉着腰叫了声,“谁有多余的短袖,借我穿一会儿。”

一个男生扔过来一件黑色的,他拿在手上,问胖子要了肥皂,把衣服搭在肩膀上起了身。

胖子在身后问,“哥你洗衣服去啊!”

他“嗯”了一声。

胖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会洗吗?”

他伸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哪那么多屁话。”

春和也站起了身,叫了声,“程景明!”

他回头。

她说:“我帮你洗吧!”谢谢你今天帮我。

不过后半句她没说出口,他也没问原因,最后只笑了笑,“不用,我自己可以。”

她追出去,跟着他,“怎么,怕我洗不干净?好歹我是个女生。”

他侧着头,好笑地把手臂上的蝴蝶结伸给她看,“我知道你是个女生。”

昭阳中学是半封闭式寄宿学校,学生公寓在教学区外,白天学生们是不能进公寓的,出入需要批条,所以衣服只能在教学楼洗,洗了以后也只能随便找个地方晾着。

他最后也没让她帮他洗,去卫生间换了衣服,拿出来自己洗。

春和就坐在卫生间门口男女生公用的水池台上,看着他洗衣服,然后和他随便聊着。

“你相信知夏是台姐儿吗?”春和歪着头问他。

台姐儿是江县这边儿的说法,就是坐台女。

程景明搓洗着衣服,“你信吗?”

春和低下头,又抬起来,坚定地摇摇头,“不信!”

“那就别管别人信不信,如果你觉得难过,就想方设法说服别人。”他笑了笑,“不过我也不信。”

“那件旗袍,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春和想起来,那件旗袍的收件地址,写的是皇庭俱乐部332包厢。

程景明的手顿了一下,回说:“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春和挑了挑眉。

错话

他衣服洗到一半,春和才看见,他虎口处还有伤口,被水和洗衣液泡得久了,泛着白。

“不疼吗?”春和从洗手台上跳下来,“算了,我帮你洗吧!”

的确是疼的,被洗衣液水泡了半天,拇指几乎都要不会动了,他摇头笑了笑,把手放在水龙头下冲干净,“那就谢谢了。”

最后还是春和帮他洗了衣服,拧干,借了同学一个衣撑,挂在了她座位旁边的窗户上方。

有风吹过来的时候,衣服会轻轻晃着,净白的T恤,没有任何图案。春和有时候会扭头看着,恍恍惚惚地发着呆。

会想起很多事情。

比如十一年前的七月份,那时候她暑假,马上就要升小学一年级了,妹妹比她小十个月,还在上幼儿园,那天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冗长,无聊。

然后警局通知祖母去领尸体,她和妹妹还小,别人都不敢告诉她们,她开心地看着家里来了很多的人,那些人却只哀伤地看着她和妹妹。

一个阿姨抱着她哭了,一个叔叔偷偷在抹眼泪,家里一老两小,看起来应该是很可怜的。

可当时春和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只有长大后每次回忆的时候,那种浓重的哀伤才会隔着时间的烟尘滚滚而来。

原来死亡是那种感觉,失去的那一刻并没有痛的撕心裂肺,而在不经意的某一个时刻突然发现,有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生命里了,然后猛然惊痛。

也会想起妹妹,想起分别那天,那时候祖母生病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让她备受打击,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都不是很好,她主动请局里帮忙联系合适的人领养自己的两个孙女。经过慎重考虑,有意愿帮忙又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个,按照领养的相关规定,他们夫妇的条件却只能领养一个。

然后陆家夫妇适时的出现了,那天他们夫妻带着营养品和给两个小姑娘的礼物登了门。

春和犹记得他们说的话,“家里条件不好,但是大哥家里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就算我们省吃俭用,也得把孩子拉扯大。”

春和拿着陆家夫妻给的小兔子玩偶,一直在哭,不懂分别,但已有不好的预感。

后来春和养父母也来了,帮春和收拾了东西,临走的时候知夏拉着春和坐在门墩上,偷偷看了一眼里屋寒暄的大人们,替她擦掉眼泪:“姐你别哭,不然祖母也会哭的。”

她一步三回头的走,知夏乖巧地站在祖母身边跟她挥手,“姐,伯母说,过年的时候你就可以回来啦!”

那个场景一次又一次在脑海里闪,那是第一次离别,与往后每一次的分别都没什么不同,春和却记它最清楚。

春和也清晰地记得那个寒假,那时候陆家夫妻待知夏还算好,春和去家里拜访,接了妹妹去祖母家,后巷在北城,和平街在南城,相距两个小时的车程,晚上的时候下了雨,陆家夫妻过来接知夏。

陆父背着知夏去主路上打车,路灯昏黄,几乎看不清人影,春和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只能看见远处模糊的轮廓,还有远处传来的陆母的声音,“你慢点儿,孩子胳膊都淋湿了。”

模糊地觉得那也是个幸福的场景。

春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点儿温情,所以知夏后来才会对陆家夫妇那样不埋怨。

春和回过神来,发现朱朱在上面讲英语课,大概闹着不教八班的革命历程失败了。

春和翻出书来凝神听着,胖子扭过头来的时候还调笑了一句,“哟,嫂子学习挺认真啊!”

程景明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然后安静了。

之后的几天过的都很安逸,上课听讲,下课写卷子,八班的人都不怎么理会春和,因为看起来实在是不好惹。

陈淮似乎受伤挺严重,请假回了家。

闫警官没有再往学校来过,杜衡老师精神病又严重了,学校风言风语传的厉害。

程景明还是老样子,没事的时候就睡觉,好像永远都在困一样。

春和每天会去收发室问问有没有自己的快件,终于在周五的时候收到了。

半尺见方的箱子,母亲把这些年的信件都寄送了过来。

带回教室的时候,她跟程景明说:“知夏的信,你要看看吗?”

“最后一封…是什么时候?”他问。

春和拆开箱子,从最上面拿出来一个粉色的信封,从里面掏出信纸递给他,“6月27日写的,我七月份才收到,因为忙着期末考,所以考试完才见到信,匆匆一读,觉得都是些琐碎的事就没太在意,隔了好久才回信,如果早知道是最后一封,我…”春和说不下去了,别过头,转了转眼珠,把眼泪转回去,“你要看看吗?没事,没有什么秘密。”

程景明点了点头,接过来,眉头微微蹙着,去看这几张单薄的纸笺。

春和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沉默着。

姐姐:

见字如面。

明明上周才刚刚给你写过信,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特别想念你,如果我有钱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去看你了。

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想和你说说话。

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结婚的场景,姐夫的脸似乎还很清晰,只是那张脸我却没见过呢!

梦里你穿婚纱真是漂亮,好想亲眼看一次。

如果生了小宝宝,是该叫我姨妈吗?

哎呀,你要是在我面前,一定要骂我了,小小年纪,也不害臊。

真想看你结婚的样子呀,一定特别漂亮。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那个男孩子吗?他就住在我家隔壁,今年刚刚搬来。是个成绩不太好的男生,不过了解后却让人觉得敬佩,哪天见面了,我介绍你们认识。

“后巷18号,和知夏家挨着吧?”春和坐下来,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来一点儿不一样的表情,最后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只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春和也没逼问,笑了笑,“你去替知夏领衣服那天,说了两句错话,第一句:‘请问沈家裁缝铺在哪儿?’,第二句:‘那女孩儿六月份的时候来这儿定的旗袍,原本说定两个月后来取,可她六月底就死了。’——知夏是七月份死的,而且知夏信上说,来定做旗袍的时候,是你跟着她一起来的,所以你不会不知道裁缝铺在哪儿吧?那天你来来回回在街上转了三趟,是找不到,还是在犹豫?”

程景明看着春和,目光深沉,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我可以不回答吗?”

春和点点头,“当然可以,但我随时等着。”

“关于自杀的事,我知道的也并不会比你多,而其他的事,我无可奉告。”

周五下午五点四十分,昭阳中学全部离校,这学年学校改了规定,高一到高三正常过周末。

有些学生猜是因为陆知夏的缘故,学校害怕有学生从艺术大楼翻墙外出造成事故。

不过也没人知道是不是真的,倒是都挺开心。

春和出校门的时候,校门口停着不少私家车,都是来接学生的,十六七岁的少男和少女,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混迹在人群中,看见父母的时候,脸上会扬起一瞬的笑意,父母会摸着孩子的脑袋,低声问着,“饿不饿?”或者,“功课紧张吗?要好好读书啊!”

叛逆期还没完全度过的少年会不耐烦地甩开母亲的手,“哎呀,烦不烦?”

春和混在这些人当中,会不自觉地想起知夏,以往这个时候,会有人来接她吗?会是谁来接?会不会关心她饿不饿,累不累?

或许是自己走着回家去。

春和走出人群,沿着往后巷去的小道走,左手边的方向是条人工河,常年被排放污水,散发出腥臭的味道来。右手边是永明路街道上商铺的后门处,好几家都是饭店,未处理的鱼虾摆放在台阶上,渗出的水淌的路面到处都是。

知夏会走这里吗?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走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后巷的路口,春和望着略显破旧的街道,顿时觉得难过的很,她没有进去,转了个方向,往北城区派出所走去。

约了闫警官在派出所见面。

春和把信都交给他,“从第一封,到最后一封,都在这里。”

闫东点点头,“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谢谢!”春和垂了下脑袋,“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会的。”

“我…能看看发现知夏尸体时候,现场的照片吗?有吗?”

闫东蹙了下眉,“还是别看了!”

“拜托了,东子哥,让我看一眼,我能承受得住。”春和低着头,“我见她最后一面还是过年的时候,我连她死的时候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都不知道。”

闫东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点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更新好像老是不显示?

来,发波红包。

下雨了

闫东把陆知夏自杀调查报告拿给春和看,她坐在那里一页一页翻着。

里面附有所有的照片资料——知夏被发现时候的现场照片、衣服、随身物品,还有周围可疑的脚印和杂物。

那具尸体春和一点儿也不想去形容,看一眼都觉得五脏六腑翻滚着疼。

她死的时候穿的是一件雪纺连衣裙,腰间有两个斜着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了知夏的学生证,一张购物小票,还有几张零钱。

购物小票上写着佳佳乐超市,买了一盒牛奶,一袋核桃味儿瓜子,和三种饼干,总消费33.50元,这对知夏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她的零花钱从来少的可怜。日期是7月6日9:33。

“是根据这个推断的死亡日期吗?”春和抬头问。

闫东点点头,“右边口袋里还有未吃完的饼干,查了附近的监控,确实在7月6日这天,在永明路口看见过她的影子,是往学校的方向来的,所以初步断定是7月6日当天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