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桓却与众不同,从小讲武,梦想以军功建功立业。去年北方战讯传来,洛神叔父高允带着堂兄高胤去往江北广陵筹军备战之时,他也要求同去。高峤以他年岁尚小为由,不许他过江,当时强行留下了他。

不想随后,又爆发了临川王叛乱。他留下一封慷慨激扬的临行书,竟不辞而别,自己南下就去投奔许泌,请求参战平乱。

许泌当时来信告知高峤,称自己不欲收留,但高桓执意不回建康。

高峤无可奈何,当时只得拜请许泌对他看顾着些。许泌亦应允,道遣他于后方督运粮草。

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会发生如此之事。

洛神看向父亲,见他眉头紧锁,立在那里,身影凝重。

这一年来,因时常在书房帮父亲做一些文书之事,她渐渐也知道了些临川战事的情况。

临川王筹谋多年,叛乱伊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豫章。

豫章不但地理重要,是赣水、旴水的交汇之地,且北扼鱼米之地的鄱阳,如同一个天然粮库。

正是因为占据了豫章,叛军有恃,朝廷平叛起初才屡屡不顺。历经数次鏖战,将士伤亡惨重,终于才在数月之前,从叛军手中夺回了豫章。

“阿耶,你一定要救阿弟!”

她冲了上去,紧紧地攥住父亲的衣袖,颤声哀求。

族中数位叔伯闻讯赶来。

这一夜,父亲书房中的灯火,彻夜未熄。

激烈的争论之声,不时隐隐从里传出。

洛神彻夜未眠。

四更之时,天色依旧漆黑,她来到了父亲的书房之前。

叔伯们都已离去,书房之中,空空荡荡,只有一盏灯火,伴着父亲癯瘦的身影。

他立于轩窗之前,背影一动不动,沉重无比,连洛神靠近,也浑然未觉。

“阿耶……”

洛神颤声叫他。

半晌,父亲慢慢回过了头,双目布满血丝,面庞憔悴,神色惨淡。

才一夜过去,看起来便苍老了许多。

“阿耶——”

洛神再也忍耐不住,泪流满面。

她已知道了父亲的最后决定。

……

西南林邑局势虽告稳定,但朝廷面临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减轻。

据江北探子传来的消息,北夏此次意欲南侵,势在必得,传言大军有百万之众。

而大虞,穷其兵力,最多也只能募出三十万之兵。

三十万兵马,就需三倍的百万民夫供给。

而度支尚书上报,大虞的国帑,如今只够勉力支撑北方,朝廷必须尽快结束叛乱,以集中全力应对来自北方的这场关乎国运的大战。

……

“阿弥,莫恨阿耶。阿耶不是不想救你阿弟。阿耶没有办法。倘豫章再失,内乱迟迟不平,夏人一旦压境,我大虞恐怕再也难以支撑……”

高峤嗓音沙哑,目中蕴泪,一遍遍地向女儿解释着自己最后做出的这个决定。

“阿耶!”

她不恨阿耶的无情。

她只恨这天下的不太平,为何战事总是此起彼伏,没有太平的一天。

因为战事,国弱民贫,父亲疲于应对,心力交瘁,终日不见欢颜。

因为战事,滋养了像阿弟这样梦想建功立业的年轻士族子弟的梦想和野心。

也是因为战事,令她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何为亲人死别。

她哭得不能自己,终于筋疲力尽,在父亲的怀里昏睡了过去,次日醒来,人便头痛脑热,无法起身。

洛神彻夜难眠,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连已经数年没有回城的萧永嘉,也闻讯赶了回来,在旁日夜照顾着她。

第四天的清早,她昏昏沉沉时,被再次传来的一个消息给震动了。

阿弟获救了!

临阵之时,一个军中的低级武官,竟单枪匹马,闯入临川王的阵前,如入无人之境,救回了她的阿弟。

那个武官的名字,叫做李穆。

第7章

丹阳郡城位于皇城建康之南,两地距离不到百里。城池虽小,五脏俱全,作为建康皇城的南拱卫,平日便有士兵驻扎,加上时有来自建康的大人物走动,这里民众的消息,向来要比别地灵通。

这一年的四月初,这日,丹阳郡城城门大开,城门附近热闹得堪比集市。民众早早便挤在城门外两旁的道上,一边翘首张望着南向的远方,一边热烈地议论个不停。

前些时日,消息传来,持续了大半年的临川王叛乱终于被平定了。最后一战,临川王不敌,被迫退守城中,城门被攻破后,临川王骑马逃走,中箭跌落马下,追兵围上,乱刀将他刺死。其余附逆,亦悉数被杀。动荡了大半年的赣水流域,终于得以恢复安宁。

江南百姓,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势紧张,敌强我弱,战事随时可能爆发。丹阳郡城茶铺酒肆里每日坐着的那些闲人,议论最多的,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凶残。据从前北方逃过来的人讲,红发獠牙,状如厉鬼,至于生啖人肉,更是家常便饭。说的多了,未免人人自危,连夜间小儿啼哭,父母也拿胡人吓唬。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广陵募兵备战的高氏,人人称赞。提及趁乱造反的临川王,个个咬牙切齿。毕竟,国运已然艰难,若再因临川王叛乱雪上加霜,朝廷无力应对江北,到时万一真让羯獠渡江南下了,遭殃的依旧是平头百姓。故得知这消息时,人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国舅许司徒领着军队抵达丹阳,高相公也会从建康赶来,亲自迎犒有功将士。

这样的机会,平日实在难得一见,民众早早都来这里等着,除了瞻仰军威,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虞宰相的风范。

日头渐渐升高之时,城门附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仰头望去,见城墙上方的城楼之上,除了站着先前那一排手执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几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员的模样。

中间一位中年男子,头戴进贤乌冠,身着绛纱官服,面洁若玉,凤目微扬,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远方,颌下那把乌黑美髯,随风轻轻飘动,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惊呼。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头的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虚传,风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动,路人纷纷涌了过来,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门之下,起了一阵骚动。

“大军到了!大军到了!”

就在这时,城门对面的路上,一溜烟地跑来了几个人,口中大声喊着。

众人愈发兴奋,又纷纷回头,争相张望。果然,没片刻功夫,见远处道路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支队伍的影子,前头旌旗飘扬。

正是国舅许泌,领着平叛有功的将士行军抵达了。

一片欢呼声中,高峤面露喜色,迅速下了城头,舍马步行,出城门,朝着对面道上正行来的那支大军,疾步迎了上去。

队伍到来的当先正中,是匹黄骠骏马。上头骑乘了一个全副披挂的黄须之人,身侧两旁,跟随着参军、副将,仪仗齐备,神威凛凛,一路过来,见百姓夹道欢迎,目中隐隐露出得色。

他远远便看见高峤领了一众建康官员步行相迎,却故意放慢了马速,等两头相距不过数丈之远,这才纵马过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对着高峤就要下拜:“景深将贤侄托付给我,我却负了所托,险些折了贤侄!全是我之过错!倘贤侄有失,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高峤怎会要他拜了自己,笑声中,上前便将那人一把托起。

“许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况置身凶战?怪我不曾为许兄考虑周到。许兄平叛竭虑之际,尚要为我那鲁钝侄儿分心,更令许兄陷于两难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黄须之人,便是出身于当朝三大侨姓士族之一许氏的许泌,当今许皇后的长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许泌执了高峤之手,极是亲热。

他近旁的几名随军将军,除去一个黑面络腮胡的汉子,其余都是士族出身,皆知高峤,纷纷下马,向他见礼。

高峤心情畅快,一一慰劳。

旁观民众,亦听不清说了什么,远远只看见高相公和许国舅把手谈笑,将相相和,未免群情激动,道旁再次发出一阵欢呼。

高峤慰问完毕,心中毕竟一直记挂着那事,便道:“我那愚钝侄儿,此次侥幸得以回来,听闻是被你军中一名为李穆之人于阵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随军回了?”

许泌笑道:“自然!”看向身边的那个黑面壮汉。

壮汉早听闻高峤之名,却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对着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末将杨宣,见过相公。李穆乃末将帐下一别部司马。末将这就将他唤来拜见相公!”说着急匆匆而去。

高峤望向前方。没片刻,见杨宣领了一人回来,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光,皆带敬佩之色,主动纷纷让道,知那人应当便是李穆了。

他定睛看去,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别部司马在军中,虽只是个五品的低级武官,所属私兵,往往也不过数百。但和投身军营的士族子弟不同,士族子弟,往往投军之初,便可获封都尉、乃至中郎将这种四品之上的官衔,但普通士卒,想要以军功晋升到能够拥有私兵的五品别部司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峤从前带兵之时,所知的别部司马,最年少的,往往也年近三十。

但是面前这个随了杨宣而来的军官,看起来却还非常的年轻,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剑眉星目,一身英武,步伐沉矫,正行了过来。

他的身边,同行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美而秀,分明一看就是出身高门的小公子,却身着兵甲,两个肩膀,被那宽甲衬得愈显单薄。正是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的侄儿高桓。

高峤看着那个渐渐走近的年轻武官,起先惊讶,转念想到他于阵前单枪匹马救回侄儿的一幕,困惑顿消。

倘若没有超乎寻常的胆色、武功,乃至于杀气,阵前两相对峙的情况之下,他又怎可能凭了一己之力闯入敌阵,横扫八方?

既有如此过人之能,以二十出头的年纪,晋升到别部司马之职,理所当然。

“伯父!”

高桓一路兴高采烈,跟过来时,不时和身旁那年轻武官说着什么话。倒是那武官,显得有些沉默,并没怎么应答。他也不在意。忽看见高峤,眼前一亮,飞奔而来。等到了近前,见他冷冷地盯着自己,半句话也无,有些讪讪,慢慢低下了头,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杨宣领人到了近前。

年轻武官向高峤行军礼,单膝下跪,气息沉稳:“别部司马李穆,拜见相公!”

高峤面上含笑,打量了他一番,道了声免礼,随即上前,亲自虚扶他起了身,笑道:“你于阵前只身杀入敌阵,救下了我的侄儿,如此万夫不挡之勇,便是古之孟贲、夏育,恐也不敢一争!我极是感激。我听闻你祖上乃盱眙李氏。我高氏与你父祖虽无深交,但你父祖当年英烈事迹,我人在江南,也是有所耳闻,极是敬重。”

高峤当众如此褒扬,话语中,丝毫不加掩饰自己对这身为李氏后裔的年轻武官的欣赏和喜爱之情。

“相公谬赞卑职,卑职不敢当。卑职亦代先尊谢过相公。”

别部司马之职,离级别最低的将级官职中郎将还差了好几个等级,故这年轻武官在高峤面前自称卑职。

他这一句回话,看似平平,暗却颇有讲究。

谦辞高峤对自己的称赞,但对于父祖之事,显是十分敬重,不予埋没。

明耳之人,皆能体察。

高峤更是欣赏,点头道:“你是许司徒之人,军阶晋升,皆出于司徒。以你之能,料司徒亦慧眼识珠,我便不加多事了。除此之外,你要何等封赏,尽管向我道来!”

他说完,看向一旁的许泌:“许兄,李穆于我高氏有大恩,我稍加赏赐,你不会怪我夺了你的风头吧?”

许泌哈哈大笑:“怎敢?愚兄亦是万幸,帐下有如此能人,今日方得以叫我能够面见于你。”

他转向李穆:“相公如此开口了,机会千载难得。你还要何等赏赐,开口便是!”

周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满含羡慕的目光,投向那名为李穆的年轻武官。

“卑职目下别无所求,谢过相公美意。”

那年轻武官应道。

周围人无不惊讶。

杨宣有些发急,在一旁悄悄朝他使眼色。

不止杨宣,一旁高桓亦是不解,似要忍不住开口,看了眼自己的伯父,又闭上了嘴,眼睛里却露出困惑之色。

李穆却仿佛浑然未觉,神色如常。

高峤一愣,随即笑道:“论功行赏,本就是军中规矩,否则,何以激励将士蹈刃奋进?以你对我高氏之功,今日无论你所求为何,皆为你之应得。我必是要赏你的!你有何求,告我便是,不必羞于启齿!”

周围再次静了下来。

杨宣飞快地咳了几声。

李穆沉默了片刻,抬眸,对上高峤含笑的两道目光:“相公上命,卑职不敢不应。只是今日,卑职确无所需。若相公不怪,可否留后再赏?日后,卑职若有所求,必斗胆求于相公。”

高峤再次一愣,随即颔首,抚须道:“也好!日后倘若你有所求,尽管开口!”

李穆再次单膝下跪,郑重行了一礼。

“多谢相公,卑职谨记在心。想到了,必求于相公,还望相公到时应允。”

他沉声说道,语气恭敬。

高峤心情畅快,朗声笑道:“自然!日后无论何事,但凡你开了口,我必应允!”

第8章

当夜在丹阳郡城外,大军就地扎营犒赏。军中杀猪宰羊,酒水不禁,处处火杖通红,呼喝划拳之声,伴着欢声笑语,响彻辕门内外。

“喝!”

“咱们拼死在前,他们连叛军的脸都未曾见着,每次功劳最大的,却是他们那些人!”

“李别部,兄弟们轮个敬你!你敢不敢接?”

在大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火杖裹着桐油,烧得啪啪作响。跳跃的熊熊火光,映着一张张泛出酒气的赤红面孔。

一群军中低级军官和兵卒正围着李穆,争相向他敬酒。望向他的目光,敬佩之余,更是带着愤愤不平。

每战逢胜,军中论功封赏,这是惯例。

此前一战,临川王自知已无退路,宛若最后的困兽之斗,愈发负隅顽抗。

他的手下,依旧还有两万经营多年的兵马,且占据地利之便。

倘若当时不是李穆一骑如电,神兵天降般杀入敌阵,带回了本要成为刀下之鬼的高氏高桓,彻底打乱临川王阵脚,又令朝廷军士气大作,抓住机会,趁对方来不及结阵便发动猛攻,叛军斗志瓦解,兵败如山倒,原本,这将会是一场浴血鏖战。

不到最后,谁也不敢断定胜负结果。

那日,那片一望无际的古野战场地里,两军对阵之间,他执坚披锐,以一柄长刀,一面铁盾,硬生生撕开前方的血肉人墙,令马蹄踏着尸身前行,教敌军破胆丧魂,退避三舍,以致于最后竟无人敢挡,只能骇然看着他在身后弓弩的追逐之下,于千军万马之中,带回了高桓。

但凡当日亲眼目睹过这一幕的人,哪怕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此刻想起,依旧令人热血沸腾。

李穆虽不过一别部司马,年纪也轻,但从军已是多年,生逢乱世,天下战乱,说身经百战,毫不夸张。

从初投军时最底层的士卒坐起,到伍长、什长、百人将,直到两年前,以二十不到的年纪,便晋升为能够拥有私兵营的别部司马,靠的,就是一战一战积下的军功。

在许氏经营的这支原本驻于长江上游的军队中,提及骁勇善战的李穆,几乎无人不知,加上敬他父祖当年之烈,他在军中下层军官和士兵的中间,原本就极有号召力。

从他担任别部司马之后,士兵无不以能加入他的别营,成为他的私兵为荣。

他手下的那三百士兵,个个铁血,无不勇士,同帐而寝,同袍而衣,每战,和他一同舍生忘死,冲锋陷阵。

但,直到半个月,那一战,才真正奠定了他在士卒心目中的那令人仰望的如同神人的不二地位。

英雄血胆,威震三军。

此战,莫说独揽头功,便是称之为一战封神,也不为过。

但今日论功封赏,他却只从别部司马升为五部司马之一的右司马,而之前原本空缺出来的一个众人都以为此次非他莫属的仅次于将的都尉之位,却落到了另一个数月之前才来不久的士族子弟的头上。

嘉奖令下发时,李穆所领的三百营兵为之哗然,其余士卒也议论纷纷,颇为不平。

几个胆大的什长,要去寻杨宣讲理,却被李穆阻拦。众人见他自己全不在意,这才作罢,但心中不平,始终不消,今夜才仍以“别部”旧号呼他,以示强烈不满。

李穆面上带笑,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和争着向自己敬酒的士兵共饮。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