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和阿兄无干,都是我自己不好。你千万莫自责,更勿为我担心!”

谢三娘跪了下去。

“我如今一人,也是很好!阿姆不嫌弃我,我已经很是感激了!往后我便认他为义兄,阿姆仍如我母。只求阿姆,往后不要因我从前肖想而和我有所见外!”

卢氏忙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叹息:“你放心吧,我早就将你和阿停一样,视为女儿。你若都好,阿姆才能放心。”

谢三娘拭去眼角泪痕,笑道:“阿姆,我无事的,你也不必送了。我先去了,你小心路。”

卢氏双手拄杖,停在那里,侧耳听着她出门,上马扬鞭离去的声音,出神了半晌,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

……

洛神眯了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躺在枕上,望着这张昨晚才睡了一夜的陌生的床,伸了个懒腰,爬起来,撩开帐子,探出脑袋,发现跟前没人,正要出声唤人,听到门外传来阿菊和一个姓丁的仆妇的说话声。

两人似怕惊醒自己,声音放得很低,但隐隐地,洛神听到了“李郎君”、“三娘子”,似乎在说和他二人有关的事,一时好奇,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趿着鞋,悄悄靠得近了些,仔细听话。

门外,那仆妇正对阿菊学着自己先前听来的舌。

“……老夫人耳聪,我怕被发现,不敢跟得太近。只隐隐听到了些话,老夫人仿似说,李郎君如今娶了高氏女,成了家了,不好再空耽误三娘子。她的意思,应是叫她也早些寻个人家嫁了。那三娘子却跪了下去,说如今也不想别的了,只把李郎君视为义兄。我看这女子,颇是特立独行,竟和男子一样,骑马来的,又骑马去了……”

洛神咳了一声,门口说话声立刻停了下来。

阿菊和那仆妇推门而入,看见洛神,一怔。

“小娘子这么快醒了?可是被我吵醒的?起来也不穿个外衣,天气凉了,小心冻着。”

阿菊嘴里念叨着,立刻拿来一件厚缎外氅,罩在了洛神的肩上。

“你俩方才说什么呢?”洛神微微蹙眉,问。

阿菊和那仆妇对望了一眼,示意仆妇出去,自己带着洛神,坐回到床边,一边替她穿袜,一边低声道:“晌午来的那个谢三娘,我一瞧就觉着不对,便留了个心眼,叫人跟了几步,留意她和老夫人都说了什么。果然听到了些。”

“小娘子方才想必也是听了些。似乎老夫人从前一向视她为儿媳的,不想李郎君却……”

阿菊停了下来。

洛神也猜到了。

李穆和这个谢三娘,从前应有婚姻之意,李母也将她视为儿媳,不想李穆后来变心,改而求娶自己……

她心里突然堵得难受,如同凭空吞下了几只苍蝇,眼睛盯着自己脚上刚套上的袜子,人一动不动。

阿菊露出怜惜之色,安慰般地握住了她的手:“罢了,事情成这样,也非小娘子你的所愿,只怪天意弄人。这事,长公主还不知道……”

她迟疑了下。

“要么写封信,叫你阿兄带回去……”

“先不要叫我阿耶阿娘知道!我刚嫁来,难道为了这个,立刻就闹着和他离绝?阿耶阿娘便是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洛神立刻摇头,果断地拒绝了。

阿菊望着她,心疼极了,将她搂入怀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冤孽!怎会遇到如此之人!”

洛神倚在她的怀里,怔怔出神,琼树进来了,笑道:“小娘子,李郎君回了,道大郎君宿醉已醒,他去探望,你若也去,叫你这就出来,他等你。”

洛神按捺住紊乱的心绪,梳了头,换了身衣裳,外头披一条保暖的长帔,来到了堂屋。

李穆瞧着刚从外头回来,手腕上还缠着一道马鞭,就静静地立在堂屋抱厦前的台阶之下,背影凝然。见她来了,快步迎了上来。

“我已和阿母说过,走了。”他语气温和。

洛神盯了他一眼,转了个身,撇下他便朝外走去。

成婚还不到一天,李穆似乎就已习惯了她对自己的厌恶态度,望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第31章

高胤宿醉了大半宿,此刻人方清醒了些,得报李穆带着洛神同来探望自己,忙亲自出迎。入座后,留意阿妹,她听着自己和李穆叙话,脸上一直带着微笑,看起来,昨夜洞房之夜过得应该算是顺利,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叙话间,便提及自己明日动身回往建康。

京口距建康不算近,但也不是很远,水路也就几天而已。

但在洛神的感觉,高胤一走,自己仿佛真的被彻底抛在了这里。

虽然不想大兄牵挂,但心里的不舍和难过,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在眼睛里流露了出来。

高胤和李穆似乎都觉察到了,两人不约而同,转脸看着她。

洛神压下心中愁绪,视线投向高胤,微笑道:“有劳大兄了,路上一帆风顺,回去后,请大兄代阿弥向阿耶阿娘传句话,阿家亲善,待我极好,叫他们放心。”

高胤点头,看向李穆:“敬臣,往后你有何打算?”

李穆收回了落在洛神面上的视线,转向高胤:“因我新婚,许司徒特许休归些时日,待毕,想来仍返军中。”

高胤沉吟了下。

“我送阿妹来京口前,伯父曾有话,待你新婚后,有意向许司徒要你,将你调至石头城任城相。这职位是清闲了些,但你放心,不会将你长久留在那里。日后看时机,可再去广陵,一展所长。你放心,伯父开口,许司徒必会放人。你意下如何?”

江北的扬州广陵,是高氏的势力所在,也是大虞如今在江北最为牢固的一块缓冲地盘,扼守建康,地理极其重要。洛神叔父高允如今就是扬州刺史,地方方伯。

洛神得知父亲有这样的打算,不禁有所期待。

李穆要是调去了石头城,显然,自己更有理由往来于建康和京口之间,乃至在建康小住些时日,也不在话下。

她不禁看向李穆。

他却神色如常,只道:“多谢岳父栽培好意。只是李穆在上游多年,熟知上游军情,和众兄弟也有同袍之泽,若去往广陵,恐怕有所不便。”

洛神一怔。

高胤也有些惊讶,望着李穆:“莫非你怕被人道你以裙带攀附?大丈夫立身立业,当不拘小节,何惧人言?你不必急于拒绝。想好了,再回我话,也是不迟。”

李穆道:“岳父一片好意,但去往广陵,非李穆之愿。恳请大兄代李穆向岳父致歉。”

高胤显然有些不快了,略微蹙了蹙眉,想了下,道:“罢了,你既另有志愿,也不勉强,就当我没说。”

李穆道谢,又向高胤行了一个告罪之礼。

高胤摆了摆手,看了洛神一眼。

洛神脸上的笑,已经快要挂不住了。

辞别高胤出来,洛神面上的笑便掉了下去,提裙快步登车,裙裾随她步伐,如水波般涌动。

身后的李穆,伸来一手,似是想扶她一下,被她避开,看都没看他一眼,自己爬上了车。

牛车回往李家,一路无话,到了宅门前,洛神下来,被闻声而出的众仆妇迎了进去。

李穆没跟进来,站在门口台阶之下,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影壁之后,上马去了。

他到了城北一间高升酒楼。门口伙计哪个不认得他,见他来了,赶着迎了上来,笑道:“李郎君来了?蒋二已在雅座等着李郎君了!”

李穆点头,将马缰马鞭递给伙计,入内,快步登上二楼,入了一间雅间,推门而入。

蒋弢正盘膝坐于席上,见他来了,起身相迎。

李穆入座,二人相对,伙计上了酒菜,躬身退出。

二人对酌了一杯,便进入正题。

蒋弢道:“最近几个月,我一直在暗中留意天师教的动静。那些人定期于城外天水村的一间土地庙里集会,向民众发放些米面,宣扬教法,以此吸引信众加入。目前看,倒并无特殊之处。”

如今道法盛行。上从皇室士族,下到民间百姓,信者众多。一些有名的天师,甚至成为贵族清宴的座上之宾,极受追捧。

李穆沉吟。

“哦,是了。”蒋弢又道,“最近听闻这里来了一个坛主,是个妇人,据说道法高深,常以纱覆面,无人能见其真面目。妇人出入,前呼后拥,信众颇多,甘心奉献家财者,不计其数。此妇人在教中地位,似也不低。”

李穆道:“我时常不在京口,这里的许多事,有劳二兄了。天师教收买人心,势力扩展迅速,三吴一带,几乎家家信奉,迟早是为隐患。我等人轻位卑,别的地方无能为力,但京口一带,不能叫天师教也给占了去。否则日后一旦有变,祸患无穷。”

蒋弢道:“放心,我会留意的。”

他看了眼对面的李穆,终于问道:“敬臣,你娶了高氏女,往后,可是要投向高氏?”

李穆抬眼:“二兄以为如何?”

蒋弢迟疑了下,道:“敬臣既问,我便说了。此次江北大战,高氏立下首功,朝廷却迟迟不见对高氏的封赏,可见功高震主,君臣离心。高氏家主向来平和,朝局争斗,往往取中庸衡势之道。况且,此次因你求娶高氏女一事,牵动各方,高陆两家离心,高许之斗,更是公然浮上水面,不似从前遮遮掩掩……”

“我所料若是无误,高相公如今恐怕已有了隐退之意。这种时候,你去投奔……”

他停住。

李穆一笑:“不瞒二兄,我才从内人大兄高胤那里回来,拒了高家提携。”

蒋弢啊了一声,凝神片刻,忽道:“敬臣,你我相识多年,我虚长你几岁,空承了个兄长之名,但我却知,你有非凡大能,更有鸿鹄之志。我便直言,此次你求娶高氏女,令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前途莫测,不似你平日行事作风。你到底所求为何?如今天下局面,风云动荡,你日后又有何打算?”

李穆把玩着手中一只酒盏,只道:“北夏刚吃了个大败仗,内部如今四分五裂,不久必乱,到时江北恐怕又有战事。我若想做一番事业,哪里能做长久立脚之地?”

蒋弢皱眉:“许氏经营荆州多年,陆家持有三吴之地,高氏扼守广陵京口。大江上下游,内陆腹地,皆各自有主……”

他摇头:“难啊!”

李穆放下酒盏,以指蘸了酒水,在案面上画了一曲折之线,是为大江,点了几点,最后在江北一处,停下。

“义成?”

他失声,极是惊讶。

李穆颔首:“正是。要成大事,必定要有自己的根据之地。如今高、许、陆,三家相互猜忌,无暇顾及别的,接下来,江北若起战事,我必会奉命渡江作战。义成郡地处并州,北可取晋阳、长安。南下扼襄阳,守江陵,是个极好的战略之地。”

蒋弢不停摇头:“你这想法固然有道理。但义成夹在南北作战中间地带,多年战乱下来,我听闻那里民众逃亡,如今人口凋零,田地荒芜,尸骸遍地,更兼豺狼横行,荆棘丛生,俨然已是一座空城,连北人也弃之不顾。你便是夺了,又如何长久立足?”

李穆微微一笑:“事在人为。民众所求,不过一个安字。只要稳住周边局面,民众自会闻风而来,聚居垦荒。有了人,一切便都好办。”

蒋弢望着李穆。

年轻的一张面庞,谈及这些,炯炯双目流露而出的,却是一种令人折服的深沉、坚毅和沉稳。

仿佛天下若棋,而他是为拈子之人,与天争斗。

生平第一次,蒋弢感到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他明白了自己这个义弟的所图。

时势造英雄。

乱世,更是需要一个真正强大而有力的人,才能压服四方,彻底终结。

他有一种直觉,李穆就是这个应天而起的人。

三十年来,他身体里那股子授于先祖的本已蛰伏无声的雄心壮志,这一刻,仿佛突然间苏醒了过来。

他由衷地生出了一种甘愿受他驱策的强烈冲动,竟从位置上起身,后退几步,向他恭敬下拜:“敬臣若是不弃,蒋弢愿听凭驱策,尽我绵薄之力!”

……

洛神见完大兄回到李家,白天伴在李母身边,看她坐在纺车之前,熟稔地捻纱纺线。

老纺车随她摇动,咿呀作响,中间夹杂着阿停叽叽咕咕说着闲话的话语之声,白天很快便过去了。用了晚饭,天也黑了,洛神回房。

那李穆还不见人。

洛神洗了澡,等头发干了,也是不早,便上床睡了下去,心里却始终窝着一股子火,强行忍下而已,如何睡得着觉?闭着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外起了一阵脚步声,片刻后,门轻轻被人推开。

李穆回了,轻手轻脚入内。

洛神睁开眼,转过了脸,隔着一层帐子,见他脱衣,去了浴房,似用那里剩下的冷水冲洗了下,片刻后,便精赤着上身出来。

虽隔了层帐,却也依稀看到了他没穿上衣的样子。

肩膀宽阔,腰背挺拔,线条流畅的劲肌之下,仿佛隐隐潜伏着随时爆发而出的惊人力量。

洛神心口波波地跳,不敢再看了,猛地闭上眼睛。

耳畔一阵轻微的悉悉簌簌之声,他似在穿着衣裳。

片刻后,洛神再次悄悄睁开眼睛,见他人已躺在了那张坐塌上,像昨夜一样,很快,平稳的呼吸之声传入帐内。

他似乎躺下去,很快就睡着了。

洛神隔帐,盯着那个朦朦胧胧一动不动的身影,白天的事,一件件在心里翻滚,火气越来越大,怎睡得着?

自己在床上滚来滚去,滚了好几圈,突然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翻身爬了起来,一把撩开帐子,探出了脑袋。

“李穆,你给我起来!”

第32章

伴着这声娇叱,李穆睁开了眼。

他转脸,瞥了眼洛神,见她撩开帐子从床上爬了下来,赤脚趿着一双绣鞋,人立在床前,一脸不快地盯着自己,便慢慢地坐了起来。

洛神的视线落到了他的胸膛之上,蓦然睁大眼睛。

“啊!”

她迅速地抬起双手,捂住了眼睛。

“你把衣裳穿好!”

她的语气中带着羞愤,嚷完,便转过了身。

李穆低头看了眼自己。

原是身上中衣没有系好,随他坐起,衣襟散开了。

他整理了下,道:“好了。”

洛神慢慢地转过脸,见他果然已经整好衣襟,掩住了方才赤着的那片胸膛,此刻盘膝坐于塌上,双目望着自己,定了定神,方转过身,又盯了他一眼。

这个人,无论是他睡着,醒着,笑,不笑,说话,或不说话,反正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能看顺眼。

越看,越不顺眼!

“何事?”

他问。

“我问你,今日我大兄说的那事,你为何拒了?”

她的语气生硬。

“原是为了这个。”

李穆注视着她那张紧紧绷起的俏面,脸上露出了微笑。

“怪我不好,本该和你商议下的。只是当时大兄问得突然,我也未多想,便开口了。”

洛神斜睨着他,寒着面。

李穆的语调,依旧不紧不慢:“至于缘由,我已向你大兄解释过了。如今我在上游,诸事也算顺利,何况,杨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

“李穆,你到底为何,处心积虑地定要娶我?”

洛神不耐烦听他向自己重复这些,打断了他的话。

“你救了我阿弟,原本我高家人对你很是感激,除了这事,无论你提何种要求,我阿耶必会欣然点头。可你却偏要为难于我,为难我全家!”

洛神越想越气。忽然又想到白天无意从阿菊那里听来的话,眼前浮现出谢三娘的样子,忍不住哼了一声:“你先前不是已经有了谈婚论嫁的人吗?始乱终弃!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求娶于我,到底是何图谋?”

李穆似乎有点意外,望着她,一时没说话。

“你这么瞧我做什么?当我怕你不成?”

洛神高高地翘起下巴:“我就是要骂你!李穆负心之人!李穆无耻之极!”

李穆挑了挑眉:“你哪里听来的,我从前有谈婚论嫁之人?”

洛神冷笑:“怎的,你敢做,却不敢承认?那人难道不是谢三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