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

一个随从唤了他一声。

公子这才仿佛回过神来,转头,眺望西向的尽头,眯了眯眼,道:“建康就在前头了,上路吧!”

第34章

沈氏眼眶泛红,鬓发因方才的拉扯,也略是散乱。见洛神眼眸关切地望着自己,不禁面露羞惭,低声道:“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叫小娘子见笑了。”

阿停早被方才车外的吵嚷给惊醒,愤愤地道:“二嫂嫂,那人太坏了,竟如此待你!气死我了!幸好有我阿嫂在!”

沈氏面上羞愧更甚,眼角泪光微闪。

洛神递给她一块洁白的帕子,沈氏低声道谢,接过,拭了拭眼角,抚平发鬓,定下神来,方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沈氏娘家在距离京口不远的上阳县,南渡之前,沈家和蒋弢祖上,原本是有旧故,后南北不通,两家才断了往来。蒋弢南下来到京口之时,沈家老太爷还在世。老太爷保有儒风,一是顾念两家旧交,二来,也是看重蒋弢的才学,不顾家中几个儿子的反对,将女儿嫁了蒋弢。

沈家的门第,在当地高不成,低不就,几个兄弟为了门庭之计,一直费心钻营,想跻身士族之列,当时原本正筹划将妹妹嫁入顾家,却没想到老太爷如此安排,敢怒不敢言,只得听从。

没几年,老太爷去世了。沈氏几个兄弟对妹妹的这桩婚事,越发不满,认为是门庭之耻,阻碍了沈家与当地士族的往来,一向就想拆破。偏偏沈氏和丈夫感情笃和,兄嫂几次要她离绝另嫁,都被她拒绝,兄妹关系也就势同水火,但碍于李穆,沈家几个兄弟也只能暗恨。

沈氏娘家还有一母张氏,母心柔慈,疼爱女儿,起初几年,和沈氏一直暗中有所往来,后被儿子发现,日日吵闹,张氏怕女儿女婿再受儿子的威胁骚扰,被迫断了往来。

再过些时日,便是沈母六十大寿。沈母的身体,这几年坏得厉害,几乎只能躺在床上了。沈氏几个兄弟为了门面好看,全然不顾母亲身体,打算到时大办寿宴,广邀当地那些士族为宾。沈氏知母亲身体不好,得知消息,心中暗自悲伤,想到已经几年没有见面,对老母更是牵挂,想给她做一套衣衫,托人暗中送去,也算略尽孝道。

蒋弢祖上虽是儒宗,亦官居太守,但如今世情大变,玄风当道,像他这样的寒门,晋升之路,更是渺茫。他满腹韬略,多年以来,却也只能在衙门里做个刀笔小吏,俸禄微薄,家中又有一儿一女,年纪尚小,全赖沈氏贤惠,才得以勉强度日。

这回给母亲做衣,沈氏相中湖丝。但湖丝价高,即便做一套里衣,至少也要费钱一千。沈氏思来想去,决定先把从前母亲给自己的一件头面拿去当了,日后若能周济,再赎回便是。

她不想让邻里街坊看到自己出入当铺,故今日特意绕道来到镇口这家,想悄悄典了便走。没想到如此凑巧,才出当铺,竟就遇到路过的沈三,这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沈氏望着洛神,目光羞惭,又含着感激:“方才多谢小娘子了,若不是你来,遇上我那样的兄长,实在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想起方才的一幕,忍不住眼角又微微泛红。

沈氏讲述之时,洛神忽然便想,除去门庭落差悬殊,沈氏心甘情愿嫁给蒋弢,而自己是被迫之外,自己和沈氏的婚事,倒有些相似之处。

只不过,沈家凶恶,而自己的父母兄弟,皆对她心疼不已罢了。

比起沈氏,自己实在是幸运。

洛神心中唏嘘,伸手握了沈氏的手,安慰道:“阿嫂莫和我客气。你甘心守贫,不慕富贵,叫我很是钦佩。你是郎君的阿嫂,自然也就是我的阿嫂。你放心,往后你的兄弟若还来胡搅蛮缠,我定会帮你。回去我也将此事告知郎君,好叫他心里有个数。”

沈氏那日上船迎亲,这个高氏女留给她的第一印象是高贵、疏离。

次日上门停坐,又觉得她颇为温婉,神态言辞间,并不见傲慢清高之色。

却没有想到,她竟还是如此善解人意。知自己尴尬,便出言化解,又古道热肠。和自己原本想象中的高门贵女,天差地别。

沈氏心中感动不已:“多谢小娘子。今日之事,我再代夫君,向小娘子致谢。只是敬臣事多,这种小事,过去也就算了,不必特意再烦扰他了。”

阿停笑嘻嘻说:“二嫂嫂,你不知道,我阿兄可怕我阿嫂了!只要我阿嫂开口,阿兄一定会管,你莫担心!”

阿停懵懵懂懂,一知半解,这话说的,叫洛神却心生感慨。

那李穆以下犯上,强娶自己,他到底是何意图,自己还是稀里糊涂。但有一点,她很清楚。

阿停以为他怕自己,其实何来的怕?

洛神总觉得他人前人后,表面上对自己百般容忍,耐心体贴,瞧着仿佛都是自己仗着高家地位在欺负他,实则这个人,阴险得很。

他根本就没有真正把自己放在眼里!

洛神不想便罢,一想,心里又来气了,面上却不好表露,见沈氏含笑望向自己,也只能压下火气,以笑应对。

京口也不大,一路叙着话,很快便到了城隍庙附近,路人认出这牛车,猜里头坐的是李家新娶进门的建康高氏女,纷纷驻足观望。

洛神叫车夫先送沈氏回家,路过门口,沈氏再三地感谢,邀洛神进来坐坐。

一来盛情难却,二来,若过门不入,未免显得自己瞧不上,洛神便应邀下车,和阿停一道入内。

“我家寒陋,也无好茶,小娘子莫见笑。”

沈氏虽主动邀约,但见她华服丽衣,宛若瑶台天女,站在自家门前,衬得门檐愈发矮陋,心下也难免有些不安。

“怎会?阿嫂邀我,便是拿我当自己人。”

洛神笑道,进了院子。

蒋家是个独门小院,院子不大,收拾得却很是干净,屋里摆设,简朴陈旧,但井井有条。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坐在小板凳上,正低头在缝衣服,另个小些的男孩儿,胯下拖着扫帚,绕着院子做骑马状,嘴里发出驾驾的声音。两人都生得眉清目秀,见母亲回了,十分欢喜,跑着迎了出来。

俩姐弟见过洛神,知这个仙女一样的好看人儿是李家阿叔新讨进门的媳妇儿,照母亲的吩咐,唤了“阿婶”后,起先很是拘束,只站在阿停的边上,不时好奇地看她一眼。渐渐见她温柔可亲,还叫阿停从车上拿来好吃的蜜饯糖果分给自己,很快就熟了起来,小姑娘去烧茶,小男孩就乐呵呵地帮姐姐烧火,很是温馨。

蒋家房子在巷子里,平日很是清净,洛神来后没片刻,附近街坊妇人便都闻讯而至,门口一下热闹了起来。众人起先也只站在院中看着,不敢进来,直到洛神开口相邀,沈氏和阿停忙着端茶送水,众人才入了屋。

洛神被围在中间,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争相搭话。

洛神话虽不多,却始终面带笑容,丝毫不见架子。

这一幕,看得一旁的阿菊,心中百感交集。

她从前做梦也没有想到,碧瓦朱甍、雕梁画栋下长大的小娘子,有一日,竟会如此坐在这等贫街陋巷的几尺瓦檐之下,饮着粗茗,放下身段,和一群巷弄妇人应酬结交。

倘若长公主知道了,也不知她会如何做想。

“阿叔!”

门口忽传来蒋家女孩儿的一声呼唤。

屋里妇人停下说话,齐齐转头望去。

洛神抬眼,见一道身影从院门里进来,穿过院子,停在了槛外。

妇人见李穆到了,知他是来接媳妇儿的。

倘是之前,碍于高氏女的疏离,众人也不敢玩笑。这会儿和她有点熟了,知她并非高高在上,妇人们天性里的促狭也就压不住了,纷纷笑道:“怎的,才片刻没见着新妇,就这么急着要接她走了?怕我们欺负了新妇不成?”

李穆笑而不语,朝妇人们作了个揖,看向洛神,柔声道:“你若要再坐坐,我便晚些再来接你。”

妇人们也不过只是打趣罢了,知他二人新婚燕尔,想必正好得蜜里调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李穆既来接人,和新妇说话,语气竟又如此温柔,实是前所未见,不禁哄堂大笑,哪里还会真的留下洛神,纷纷起身,给她让道。

洛神也只能起身,含笑谢过沈氏招待,装作羞涩,螓首微垂,被沈氏和妇人们送出远门,登车离去。

回到李家,日色将暮。

卢氏正等着李穆和洛神回来。两人刚进屋,还没等洛神开口,阿停便将阿兄今早送了阿嫂和自己过去,却连门都没进就自顾离开,又迟迟不来接她们,最后还是阿嫂带着自己回镇的经过给说了一遍。

卢氏很是不快,责备儿子。

看着李穆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被他母亲教训,洛神心里终于觉得舒服了些,见骂的差不多了,才假意开口相劝。上去扶住卢氏的手,低声道:“阿家,我真的无妨,你莫骂他了。他应是有事,并非故意叫我和阿停等。这不,我们自己也回来了。”

卢氏见她如此体谅,心中感动不已,愈发愧疚了,轻轻拍了拍洛神的手,转向儿子的方向,叹气:“你前辈子到底是修了什么福,如今才能娶到这么好的阿弥。还站在那里做什么!阿弥想是乏了,还不快些送她回房,好好向她赔礼?”

李穆应声,看向洛神。

洛神极其大度地笑道:“我不累,还是先送阿家回屋吧。”

她扶了卢氏,送她回房,转身见李穆站在一旁看着自己,面上笑容便冷了,抬脚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只剩一缕拂面而过的淡淡幽香漂浮在鼻息里,若有似无,沁人心脾。

第35章

洛神才进屋,李穆便跟随入内——成亲这些日来,今日这样的景象,还是头回。

破天荒了。

阿菊本待上去替小娘子除妆更衣的,见李穆入了,就这么瞧着自己,小娘子又旁若无人地径自坐到了镜屉前,对镜在除头上的髻饰,犹豫片刻,终还是不敢公然忤上,朝侍女使了个眼色,几人出了屋。

门掩上了。李穆来到洛神的身后,停住了,看着她举起双臂,纤纤素手,拔着斜插于鬓边的一枝卧凤衔珠步摇。

刺了一圈精致柿蒂纹的宽大袖口随了她的这个举臂动作滑溜下来,堆叠于臂弯,平日总被遮掩住的两只雪白藕臂露了出来,光溜溜的,腕上又套着两只细细的金丝镯,镯子服帖地依着玉腕,随了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肤光耀灿。

李穆抬高了视线,对着镜中的洛神说:“今日说好申时去接你的,我却晚了,实是我失约。你莫怪……”

“无妨。你不是打发人来了吗?何况,我和阿停也没等你。”

她打断了她,淡淡地道,顺利地拔下了老沉的步摇,随手丢在了屉面上。

珠串相碰,发出哗的一声。

李穆一顿。

“还有,今日蒋家二嫂的事,我在路上便听说了。幸而当时你路过了。我代蒋二兄向你言谢……”

“那就更不必了!”

洛神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从镜屉前站了起来,转身向他。

“我不过说了句话而已,举手之劳罢了。况且,帮蒋家二嫂,也并非为赚你的谢。”

她微微绷着张小脸,语气依旧是轻描淡写的。

李穆沉默了下去,注视着面前的这个少女。

他自然知道,她就是在故意在抢白自己。

但他心里,却没有被冒犯后的不悦。

哪怕丁点儿,也是没有。

想起片刻前,他被母亲训斥,她冷眼旁观,等到最后,才假意上前替自己说情的一幕,心底里,反而隐隐地泛出了一丝淡淡的愉悦之感。

如此感觉,极是微妙,几乎难以捉摸,却又真实存在——无论是在前世,还是今生,在他想起来其实只剩下了一片铁和血的乏善可陈的记忆里,是前所未有过的。

宛若一股细细的小泉,在他坚硬如铁的心间缓缓流淌而过,甚至冲淡了一个曾惨烈死过一回的人的那充满了血腥和仇恨的阴暗记忆。

他不禁又想起了许多年前,当面前的她,还是个小女孩儿时,也曾这般“说了句话”,救下少年时的情景。

历历在目。

那么多年过去了,面前的她,不复前世最后一刻记忆中,那个令他心动过、恨过、甚至曾起念杀了她,要她伴自己同归黄泉,临了,终究却又放过了的女子。

如今的她,仿佛还是他记忆里小时候的那样,并未有多大的变化。

依然那么善良,并且……带着一缕叫他其实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孩子气。

和这样的一个她相比,李穆忽然觉得如今的自己是如此的老——并非身体,而是心境。

他早已阅尽千帆,而她却如朝霞初举。

他迟疑了下,正想换个别的话题,缓和这略带尴尬的气氛……

“菊嬷嬷,我要沐浴更衣!在外头一天,满身的汗,怪讨厌的!”

她冲门外喊了一声,声音娇滴滴的。喊完了,仿佛无意般地,又睨了他一眼,看着他生生地撇开了脸。

“也好,你更衣吧,我先出去了……”

那男子仿似有些没趣儿,喃喃地道了一句,在应声推门而入的阿菊和侍女仆妇们的注视之下,出了屋子。

他一走,洛神的脸就绷不住了,唇角上翘,扑到了床上,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低声吃吃地笑。

从李穆求亲开始,到今日,这几个月间,阿菊还是头一回看到小娘子再次露出笑颜。

还笑得这么娇俏。

阿菊感到莫名其妙,但又欢喜得很。

小娘子高兴,她更高兴。

她在边上陪着,看她趴着暗笑,等渐渐止住了,问她缘由。

洛神翻了个身,仰着张红扑扑的脸儿,躺在枕上,咬唇摇头,就是不肯说。

但这几个月来,积在她心底里的种种愤怒、不满、委屈,因为方才对着李穆的大获全胜,突然间仿佛消减了不少。

甚至,连身下这张她原本很是睡不惯的床,此刻躺上去,也不觉得那么硌人了。

“小娘子?”

阿菊看呆了。

“我要沐浴了。”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亲昵地搂住阿菊,唇角那只笑涡,犹若隐若现,娇俏无比。

……

夜深了,城隍庙一带安静了下来。

巷陌深处,睡梦人的耳畔,偶只传来几声打更人行走街巷敲出的梆声,凭添了几分这深秋之夜的孤寒。

沈氏还在对着烛火,赶做着手中的一件衣裳。

李穆的母亲前两日来她家,悄悄给她送来了些钱,被沈氏婉拒了,依然还是用当来的那钱,去扯了自己相中的布料。

她针线本就好,这件做给老母的衣裳,更是凝聚了她对母亲所有的歉疚和拳拳。

明日就是母亲的六十大寿。虽工时有些赶,但她指尖出来的针脚,却细密而整齐,挑不出半点的毛病。

屋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抬头,见丈夫手里端着一枝烛台走来,放在了她的面前。

两只烛台并排,火光一下明亮了不少。

“郎君做完事了?自管去睡吧,我再片刻就好了。”

沈氏依旧飞针走线,对着丈夫笑道。

“不必费蜡点两根了。我眼神好,看得见。”

她瞥了眼面前的烛台,又道。

蒋弢往她肩上披了一件衣裳。

“阿奴,怪我无能,你嫁我多年,我非但没能叫你享一天的福,还要受如此的委屈……”

沈氏抬头,见丈夫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满是歉疚,笑了一笑,放下手中针线,柔声道:“说什么呢?郎君待我如此之好,跟前又有一双乖巧儿女,我何来的委屈?”

妻子的善解人意,令这个满腹经纶,生平却无处可用的男子感到了愈发的愧疚。他陪坐在妻子的身边,道:“你莫担心钱。我方才又做了两篇文章,再接几篇,下月等攒够了钱,应便能赎回你的首饰了。”

蒋弢擅作骈文,对仗精整,辞藻华丽,渐渐传出名声,不少想要拿文章换取当世名士赏识的士族子弟,便慕名来向他购文。他也借着捉刀来换钱,以贴补家用。

“郎君辛苦了,早些去睡吧。”

沈氏催他。

蒋弢道:“我陪你。明日我也陪你一道回去,免得你又受你兄长责骂。我去求他们,看能不能叫你见上岳母一面。”

沈氏出神了片刻,微笑摇头:“我知郎君体贴,只是不必了。我已和家中一个老奴讲好,她会代我将衣裳悄悄递给我母亲。我知我那几个兄长,无论如何,他们也是不会叫我进去见阿母的。郎君你也不用去,免得再遭无谓羞辱。”

蒋弢压下心中涌出的那种无力悲凉之感,沉吟了片刻,道:“阿奴,有件事,我想和你讲。北朝如今乱成了一团。鲜卑人慕容西图谋刺夏帝篡位,未果,集合旧日兵马,叛去了辽西。匈奴卷土重来。梁州刺史也借机自立称帝。中原又乱,江北恐怕也保不住太平了。料想流民不久便又要大批南逃,难免波及京口。接下来的时日,你若无事,尽量少出去,免得被冲撞了。”

沈氏蹙眉:“怎又要打仗了……这仗,到底是要打到何日,才能是个尽头啊……”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阿奴,为夫倘若有朝一日,侥幸能于这乱世里取得些微功劳,必不会辜负于你。”

蒋弢目光微微闪烁,将妻子搂入怀中,低声向她说道。

……

最近几日,京口开始有消息流传,说北夏岌岌可危。

胡人打胡人,汉人打胡人,也有汉人打汉人的。

中原的东西南北,仿佛一夜之间,又冒出了好几个自称孤王的天王,乃至皇帝。

反正北方,到处似乎都开始打仗了。

从北方逃来的流民,这几日也一下子多了起来,渡口终日人头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