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一愣,接过了纺锤,摸了摸,笑道:“这样的好东西,我自然要的。你等我回,咱们再比,看谁纺得快。”

阿停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欢喜笑容:“那我就在家里等你。阿嫂你要记得回来,不要把我,阿母,还有阿兄给忘了。”

不知为何,洛神忽然感到鼻头一酸,却装作若无其事,笑道:“阿停放心,阿嫂只是回去小住些时日,等过些天,便会回来的。”

阿停笑着点头。

沈氏递来一只用干净巾帕覆了的竹篮。

“听说小娘子今日要回,我也没什么可送的,这是家中几只芦花鸡积下的蛋,还有些枣子,望小娘子莫嫌弃才好。”

洛神忙接过,连声感谢。

沈氏笑道:“小娘子放心。这边有我。我会照顾好阿姆的。”

她看了眼船头,低声又道:“小娘子快去吧,免得长公主等。”

洛神点头,摸了摸阿停的脑袋,转身上了船,入舱。

萧永嘉瞥了眼她带上船的那只装满了鸡蛋红枣的竹篮和手里的纺锤,皱了皱眉,似要说什么,终还是强行忍住,只命启船。

船离开京口码头,朝着建康的方向,悠悠而去。

第42章

水上走了几日,建康城便遥望在前了。

高桓早早候在渡头,等着接萧永嘉和洛神。

从出嫁那日始,到今日回来,中间其实不过也就个把月的时间。

但在洛神的感觉,却仿佛相隔甚远了。

坐车进城,透过望窗朝外看去,片片熟悉街景,叫她不禁感慨。

几天前,那种被牵出了的离绪,渐渐还是淡去了。

心底里,终究还是期待的。

毕竟,终于又回到她最熟悉的家,能再次和最爱自己的父母一道生活了。

先前,洛神出嫁的当夜,萧永嘉便回了白鹭洲。今日将女儿从京口带回,高峤是知道的,传了话,说自己会早些回来,叫长公主也回府,和女儿一道用个饭。

高峤今日果然早早地回了,父女相见,十分欢喜,家宴上,说不尽的天伦之情。

饭毕,也不过才戌时,天却黑透了,因时令也已十一月,外头体感寒意,萧永嘉却叫人备车,要连夜回白鹭洲去。

洛神苦劝,高峤亦开口挽留,萧永嘉方勉强住了一夜,次日一大早,便要动身出城,问洛神住哪边。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洛神两边都舍不下,心情陡然沮丧。

昨夜回到家中的那种喜悦之情,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她立在那里,沉默不语。

阿菊望着她,神色亦是感伤。

高峤迟疑了下,上去对萧永嘉道:“阿令,你随我来。”

萧永嘉看着丈夫的背影,终还是迈步跟了上去,两人前后进了屋。

“何事?”萧永嘉冷冷问。

“我知你厌我至极,本也不会迫你勉强和我相对。但阿弥出嫁,刚回家中,你可否住下?”

高峤的语气里,隐隐带着恳求,以及,几分无奈。

萧永嘉和他对望了片刻,脸色终于慢慢有些缓了下来。

“也罢,我是为了女儿。”

高峤神色一松,微笑道:“多谢你了。我若有哪里叫你不满,你尽管说出来,我能改,必会改。阿弥如今已大,不比从前,我也不想因你我不和,叫她夹在中间为难。”

萧永嘉看着对面的丈夫,丹唇唇角紧紧地抿着,抿出一道固执的纹路,忽然,眸底似掠过了一道悲伤之色,却稍纵即逝。

“不必说这个了,”她淡淡一笑,“我懂你所指。我住下便是了。”

她转身要去,被高峤又叫住了。

“阿弥出嫁了,我也不便问她夫妇相处之事。她和你亲近,可有对你提及李穆待她如何?

萧永嘉想起阿菊告诉自己的一些女儿和李穆的房中之事,拧了拧眉。

“他娶到了我女儿,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何敢待她不好?”

高峤叹息了一声,颔首。

“阿弥可有说回来会住多久?”

“自然不会再回了!”萧永嘉冷冷地道。

“想叫我女儿做李家人,那也要看那个姓李的,他有没这个命!”

高峤神色复杂,沉默了片刻,慢慢转身,走了出去。

……

母亲终于还是留了下来,晚上,父亲也没再去睡书房。

他们关起门来到底如何,洛神不得而知,但至少白天,表面上看起来,两人的关系,比从前缓和了许多。

这令洛神感到了一丝欣慰。

但她的心底深处,却又没有真正得到释然后的那种快乐之感。

倒是在李家的那些天,除了对着李穆叫她浑身难受之外,只要李穆不在,和卢氏阿停在一起的时候,洛神反而感觉到自己最是轻松。

高氏嫁女一事的余波,至今还没消散,依旧是建康高门贵妇在背后议论的话题。

萧永嘉心知肚明,故没有特意传出女儿已被她从京口接回的消息。洛神更不会主动出去交际,每天只在家里,过着平静的闺中生活。

如此过了几天,兴平帝大约还是知道她回了建康,遣宫人给她送来了两篓南方进贡的鲜果和一块华阳茶。

华阳出上好贡茶,但所制的茶饼,需新鲜饮用,放置久了,便失其味。

恰好昨夜,建康下起了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雪是金陵细雪,轻丝簌簌,扑向帘隙,浑不似洛神小时曾读过并为之神往的北方的“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但梅树枝头,依然还是沾了一层初雪。

她收集了些,静置一夜,得半罐雪水,当日午后,便将萧永嘉请至雪轩,亲手烹茶,母女共饮。

外头白雪绒绒,轩内暖炉如春。萧永嘉卧于榻,闲闲地半靠着一只隐囊,青眉朱唇,望着女儿煮茶。

洛神净手,卷起衣袖,露出皓腕,取银刀切下一小块茶饼,放入一只玉盏,以臼慢慢碾碎,待雪水渐沸,冒出了只只鱼眼细泡,便投茶入内,渐加香膏,煮沸稍凉,点几滴甘露,最后以茶盏盛放,亲手托到了萧永嘉的面前,笑道:“阿娘请用。”

萧永嘉笑吟吟地接过,闭目闻了一闻,再轻轻抿一口,赞道:“煮得极好。不逊我从前出嫁前在宫中饮过的茶师之烹。”

洛神端起自己那杯,饮了一口,也笑道:“阿娘,能和我说说,你当年如何嫁给阿耶的吗?”

萧永嘉一顿,瞥了眼女儿,面上笑容依旧,却道:“这有何可说的。多少年了,我都忘了。”

洛神慢慢放下茶盏,凝视着母亲。

“阿娘,我很早就想知道,你和阿耶何以会处成如今这般模样?我问过阿菊不知道多少回,她只道不知。我知她知晓,不过不和我说罢了。”

“许司徒与司徒夫人交恶,乃是为了许司徒纳妾,夫人不喜。阿耶是个好人,这许多年来,身边更无半个旁的女子,又一心操劳国事,我很是心疼。”

“阿娘,你到底为何不喜阿耶?”

洛神向着母亲,终于问出了已经埋在心底很久的这个疑问。

萧永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坐直身子,放下了茶盏。

“阿弥,你今日请我饮茶,原是为了这个。”

她笑了笑。

“你阿耶是个好人。但阿娘告诉你,和他这许多年,阿娘唯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生了你。只要你往后能过得好好的,阿娘什么事都肯做。”

她重新端起茶盏,敛眉,轻轻吹了吹浮在里头的一缕碧叶,对女儿一笑。

“你若再问这个,我便走了。”

……

在心底萦绕了很久的话题,才刚开了个头,就被母亲给斩断了。

洛神只得收了话。

下午过去,雪止。

昨夜,加上今日一个白天,庭院的地上,也积了一层薄薄的白。

傍晚,洛神坐在半开的南轩窗前,临着一张碑拓。

樱桃和几个年纪小点的侍女,跑到院中,堆起小雪人。叽叽咕咕的笑声,不断传来。

寒气丝丝从窗里透入,坐久了,握笔的指尖,微微有些发冷。

她放下笔,呵气,搓了搓手。

琼树送来一只白狐皮的暖手。

洛神双手兜在里头,叫琼树不要关窗,依旧坐在那里,望着外头侍女们在雪枝下跑来跑去的嬉闹身影,渐渐出神。

午后,母亲那一句“只要你往后能过得好好的,阿娘什么事都肯做”的话,令她忍不住想起了李穆。

想起李穆,难免也就想起他临行前那晚,二人相处之时的情景。

以及,他对自己说过的话。

她自然不会盼他败仗。

并且,在她的意识里,她也总觉,像他那样的一个人,必是能够打胜仗的。

这是一种直觉,不带理由。

也不知他如今领兵到了那里,战况如何了。

洛神神游之际,忽听外头道:“六郎君来了。”

洛神转头,看见高桓在槛外跺了几下脚,除了靴上沾着的雪泥,唤了声“阿姊”,跨槛而入,便露出笑容,起身要迎。

高桓摆手,叫她坐那里,自己走来坐到她的对面,凑过来看了眼她临的帖,赞她字写得好,男子也比不上。

洛神一笑,叫琼树送上茶点,两人闲话了几句。

高桓从小到大,有事便写在脸上的一个人。洛神瞧出他心神不定,怀揣心事。

回来这几天,一直便有如此感觉。不禁想起陆脩容。

回来后,她便得知了陆脩容的消息。

就在自己嫁去京口没多久,她也照陆光的安排,嫁入了另一士族大家。对方和高氏,向有怨隙。

高桓对男女之情虽还懵懵懂懂,但与陆脩容从小认识,关系一向也是不错。

这一辈子,这两人是再无可能了。

洛神听闻这个消息,当时黯然。

无论是自己,还是陆脩容,于婚姻,皆身不由己。

这或许就是她们这种出身高贵、衣食无忧,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士族女子天生所注定的命运。

高桓心中,或许正是为此闷闷不乐。

洛神迟疑了下,正想开口安慰于他,高桓却命侍女出去,道:“阿姊,我想去江北,你助我可好?”

洛神一愣,看向他。

“李穆以六千杂兵对袁节十万兵马。三千是宿卫营官军,另三千,是二伯父的人马,未必听命于他,此战必败无疑。我虽恨他强娶了你,只他也算是个英雄,我不愿看他这般白白送死。”

他回头看了身后一眼,凑了过来。

“我窃了二伯父的虎符,可调动驻于广陵外的两万人马前去应援。我亟待过江!只是伯父将我看得极紧,我一出去,高七便盯着我,我甩不开他!”

“阿姊,你帮我过江!倘若能助他一臂之力,待他回来,我便开口要他与你和离。如此,既还了他对我的恩,阿姊你也可另觅良缘。阿姊,你帮我!”

洛神呆住了。脑海里忽然飞快地再次闪现出了李穆临走前夜的和自己相处的一幕。

他当时模样,和自己说的那些话,叫她难以想象,他即将面临的,将是这样的一场战事。

“阿姊,我再不走,怕被发现,就没机会了……”

高桓抓住了她的胳膊,面带焦色,不停地晃。

门外忽然再次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洛神再次回头,看见高胤现身在了门槛之外。

他双手负后,瞧着高桓,皱着两道英眉:“六弟,东西还回来吧!伯父之言,将你禁闭,不许外出半步,直至悔改!”

第43章

高桓垂头丧气,被高胤给押走了。

兄弟离去后,洛神却再也坐不住了,心乱如麻,立刻起身,来到了萧永嘉的面前。

腊日即将到来,当日,时人会对百神和先祖进行大祭,是一年中的重要节次之一。

萧永嘉正和阿菊等若干仆妇在商议诸多祭祀之事,忽见洛神闯入,信口问她何事。

“阿娘,李穆此行,凶多吉少,你当知晓。为何先前在我面前,半句也不曾提?”

屋里安静了下来,仆妇们纷纷望她。

阿菊忙上前,挽住了洛神手,笑道:“长公主事忙,不若先出去……”

洛神脱开阿菊,望着母亲。

萧永嘉蹙了蹙眉,示意众人出去。

“我确实一早知道。只是想着此事和你无多大干系,故未曾叫你知晓。”

“怎的了?”

她打量了眼女儿,挑了挑眉。

洛神望着母亲淡然的模样,忽然,明白了过来。

“阿娘,那日你接我回建康,是不是就没打算再让我回了?”

“是。”

萧永嘉语气依旧淡淡。

“那种人家,你既回了,何必再返。”

洛神注视着母亲,沉默了良久,慢慢地道:“倘若李穆此战身死,我名正言顺留在家中。倘若他侥幸活了,必定也是身败名裂,到时生杀予夺,不过只在你们一句话间,更何况离绝于他。”

“阿娘,我说得是也不是?”

萧永嘉一愣,神色间迅速露出了一丝恼意。

“阿弥,阿娘实在不知,你脑中到底想着何物?莫说你当初乃被迫下嫁,因这李穆横插其中,高陆两家决裂,你失了一桩良缘,高氏蒙羞至此!便说你嫁去,不过也才月余时日,怎的那日我去接你,你还推脱?如今这般结果,有何不好?难道你竟还想回去?回去做什么?穿粗衣劣裙,住陋巷瓦屋,纺什么纱线,把手磨破,好换一个贤惠的可笑名声?”

她哼了一声。

“非我等逼迫他至此地步,乃是他自寻死路!他害你在先,后又拒了你父亲调用他的好意,一切全是他自找的!如今你回了,管他日后是死是活,反正阿娘是不会叫你再回那个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