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领命而去。

萧永嘉眉间掠过一丝厌恶之色,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转身,正要入内,忽然听到大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仿似有人正在奔跑而入。

在这里,敢如此走路的,也就只有高桓了。

萧永嘉回头,果然,高桓已是一步跨入门槛,带着一脸的兴奋之色,口中嚷道:“伯母!阿姊在哪里?蜀地来了好消息!李穆大获全胜!不但夺回巴郡,还拿下了梁州!年前便能归京!阿姊呢,我要寻她!”

一边说,一边朝里快步而入。

第47章

高桓经过萧永嘉的身边,被她伸手,给拦下了。

“六郎,你阿姊身子还没好全,还在歇着。这事我知道了,我会转告她的。”

萧永嘉微笑着道。

高桓觑了眼萧永嘉,迟疑了下。

“就这样吧。不早了,你既来了,用了饭再走吧。我叫厨娘做几道你爱吃的菜。”

她看起来甚是慈眉和目,说完,转身便去唤人。

高桓对这个伯母一直生不出亲近之感。

他人虽直了些,心眼也无,却也不蠢,瞧了出来,她对自己带来的这个消息,并无多少高兴。

先前因是乍得知消息,太过激动,忍不住就又跑来找阿姊,这会儿被萧永嘉泼了这么一头的凉水,想起这中间的弯弯绕绕,也是心知肚明,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知大伯母在,自己也是见不着阿姊的,哪里还会真留下吃饭,赶忙道谢,推辞说另有事,先回去了。

萧永嘉也不挽留,叫人送他离岛,目送他背影消失,方转身入内。

洛神回了屋,便叫人收拾东西,至晚间,和母亲一道用饭,问及明日何时动身,萧永嘉却道:“阿娘想了下,城里天气不好,你身子还弱,不如暂时还是先留这里,等过些时日再说吧。”

洛神听她突然改口了,看过去,见她含笑望着自己,神色很是温柔,心中虽疑,因知道她脾气,也没再多问。饭毕,只叫琼树去打听下白天岛上是否来过人。琼树回来,说六郎君来过,只是刚来,人都未进,和长公主不过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琼树带来的消息很是简单,但于洛神而言,却很是值得推敲。

她知高桓,特意跑来这里寻自己,十有八九,必是和李穆有关,如何还按捺的住,立刻便去寻母亲。

萧永嘉在房里,已拆下头发,对镜独坐,一头青丝,如瀑般垂落在后背,背影一动不动,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听到女儿进来的脚步声,转过身。

“阿娘,阿弟今日来过了。是不是有了李穆的消息?”

洛神径直问她。

萧永嘉一怔,微微蹙眉,起身道:“哪个如此多嘴……”

“阿娘!阿弟都说了什么?”

洛神打断了她。

萧永嘉顿了一顿。

“李穆打了胜仗,不日便归京了。”

她淡淡地道。

洛神定住了。

这些时日,心中的担忧、隐隐的牵挂,以及今日噩梦过后的那种心惊肉跳之感,就在这一刻,随了萧永嘉的这一句话,突然间烟消云散,心情顿时变得轻松无比。

他打赢了这场原本必败无疑的战事,胜利归来,卢氏和阿停想必很快就能得知这个好消息了。

这就足够了。

“阿弥,他虽打了个胜仗,只是那又如何!你想想,他当初是如何拆坏了你的婚事!我是不会再让他见你的……”

萧永嘉心下余怒未消,口中说着,却发现女儿似乎不在听自己说话,眸光闪动,唇角似乎微微上翘,魂游太虚似的。

“阿弥!我在和你说话!你听到了没?”

洛神啊了一声,回过了神,朝母亲嫣然一笑。

“阿娘,我无事了,我回房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她说完便去了。

好些时日了,萧永嘉没在女儿的脸上看到她露出如此的神色了。

她望着女儿轻盈离去的身影,立在原地,微微发呆。

……

洛神这一夜睡得很好。第二天睡足了醒来,又听琼树说,也不知道出了何事,紫云观里的人,昨晚连夜,全都被长公主下令给赶走了,一个也不留。

洛神的心情,愈发轻松了。

她已经可以断定,昨日那事,必是那个老虔婆自作聪明以为自己母亲长久寂寞,才安排了那样一出。

母亲的反应,令洛神彻底松了口气,心底里,既庆幸,又感激。

母亲虽然脾性古怪了些,做事有时连自己也很是不喜,但在这种事情上,完全配得上她高贵的身份。

朱霁月之流,虽也名为贵女王妃,所行之事,才是真的叫人瞧不起。

既然李穆已经无事了,母亲又执意不肯让自己回,也不必为了这个再和她另起不快。

往后到底如何,一切,等李穆回来了再说也是不迟。

洛神自此便安心留了下来,每日里读书写字,闷了去江畔走走,眺望江景,或是投喂江鹭,日子过得很是平静,一转眼,离岁暮也没几日了。

这一天,整个建康城的民众,都放下了家中原本忙碌着的除旧迎新之事,争相来到街上。

那条从城池东门一直通往皇宫的路,从头到尾,两旁更是挤满了人。

站在城门向下望去,长长一条街上,乌鸦鸦一片,全是攒动的人头。

李穆以区区六千人,大败袁节,不但助巴国复国,令巴人感恩戴德,还替大虞夺回了北方的梁州,这一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传遍大江南北。

在江南民众绘声绘色的描述里,不过一夕之间,李穆便成了战神的传奇,南朝人的骄傲。

都说今日他将抵京。皇帝为彰显对他的嘉奖,不但破格允许他骑马入城,还允他带着原宿卫营的将士一道入城,接受来自沿途民众的迎入。

日头渐渐升高。巳时许,城外那条驿道之上,由远及近,渐渐行来了一支人马,待近了些,奉命来此相迎的冯卫,在城头看到最前几面迎风招展的将旗之下,骑马行来一人,正是李穆,急忙下了城门,亲自迎上。

一番寒暄,冯卫代皇帝传达了慰恩,随即笑容满面地引着一行人入城,去往台城。

李穆领着身后军容整齐的士兵,入了建康。

民众看见一个目光炯炯的青年将军高坐于马背,着凛威战甲,英姿过人,身后的士兵,步伐整齐,盔甲鲜亮,肩上矛槊的锋芒,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有光,端的是军容威武,抖擞无比,情不自禁,发出阵阵的欢呼之声。

李协统领宿卫营多年,这回稀里糊涂被派去打这种仗,原本以为必死无疑,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不但活了下来,竟还能载誉而归。

这样的荣耀和待遇,简直是他此前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

他情不自禁,将目光投向前头那个马背上的背影,目光里充满了崇敬,昂首挺胸,领着自己身后的士兵,阔步入城。

队伍在一路的欢呼声中,抵达了台城。

李穆下马,入大司马门,最后来到了建康宫,迈上丹陛,走向当今皇帝御天下,议国事的那座金銮殿。

兴平帝着天子冠冕,端坐上位,两旁分列文武大臣。

他的双目发亮,颧骨透出一缕病态般的不正常红色,目光透过冠前垂落的冕旒,紧紧地望着李穆入殿。

大殿里站满了人,却静悄悄不闻半点声响,只有李穆领着李协等人入内,迈步之时发出的脚步之声。

他的步伐声清晰而稳健。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他神色平静,双目望着前方,行到了御座之前,向皇帝行叩见之礼。

兴平帝已经很久没像今日这般心情舒畅了,大笑命他平身,问了些战事的情况,道:“巴王对我大虞感恩戴德,不日朕便派人送他归国,还为民王。卿劳苦功高,当得厚封。朕即刻擢你为卫将军,金章紫绶,开府从公。余者协功之人,朕亦一一有赏!”

皇帝话音落下,殿内起了一阵低声议论之声。

本朝武官,以大司马为尊,其次是大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再下,便是卫将军了。

大司马一职,这些年皇帝未设,一直空置,高允有大将军之衔,其余车骑、骠骑数位,皆出身名门。

而李穆,在此前,不过只是虎贲中郎将,在杂号诸多的将军头衔里,丝毫不见显眼。

他这一仗,打得是满朝皆惊,人人眼珠子掉了一地,捡都捡不回来。

若不是战报白纸黑字,简直难以相信,以区区六千人,竟叫他做到了这样的战绩,说是本朝百年来的第一人,丝毫没有过誉。如今归来,以军功获赏,自是理所当然。

但没有想到,皇帝竟直接跳过了四征、四镇、前后左右将军的职位,一下子擢他成了卫将军,开府从公。

所谓开府从公,就是从今往后,他可以建立自己的府署,并自选僚属,参与公事。

一个寒门出身的武将,才不过二十多岁,竟就获得了这样的机会,这不仅仅只是荣耀,意味着什么,站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心知肚明。

嗡嗡不绝的议论声里,许泌和陆光的神色极是难看。

高峤望着就站在自己前方几步之外的李穆,神色复杂。

李穆却仿佛置身事外,分毫没有留意周遭和身后那各色的目光和反应,只向皇帝下跪,恭声说道:“谢陛下隆恩。”

第48章

皇帝在配殿光明殿举行宴庆,升李协为宿卫军统领,其余人皆论功行赏,又犒全体官军于大司马门外,酒肉不限。

宴会之上,与宴的百官按照位序各自入座,人人面前一张酒席,侍人往来穿插其间,斟酒奉菜,一群舞伎,袨服丽妆,在笙箫箜篌的伴奏之下,翩翩起舞,为帝宴助兴。

台城内外,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

宴席的座次安排,自也是有讲究的。皇帝尊坐,高峤、许泌、陆光等依次排列,皆东向。

李穆南,位次在诸多士大夫之上。

这样的座次安排,如同火箭升空,虽暗中引来诸多士族官员的不满,但却配得上他新封的卫将军头衔。况且,今日实是他的风头之日,谁会当面表露不满。

除了陆光和少数几个士族高官对李穆冷眼旁观,侧坐以示士庶有别,贵贱分明之外,其余人,连许泌也笑嘻嘻地褒了一通李穆的功劳。

李穆皆笑着道谢,以酒回敬。

巴王也在座,酒过三巡,出列向兴平帝谢恩,又献上一份长长的贡单,表示自己回国后,立刻派人送至建康,言辞间满是感激涕零。

兴平帝赐酒,一番抚慰,命他归座。

毗邻巴王的位置,有一张空席。

这片席次是专为藩属国或外使而设的。除了巴王,今日列席的还有林邑国王子等人。

这张空席既被安排在这里,想必那人应也是类似身份。

但有些奇怪,开宴之后,这里便一直不见有人入席。起先还有大臣出于好奇,相互打听几句,渐渐宴席进入高潮,也就无人再去关注了。

巴王归座之时,众人目光随他身影,自然又留意到了近旁的空位。

兴平帝环顾一圈,将大臣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暗露得色,笑道:“众卿,今日尚有另一喜事,众卿且看。”说罢望向殿外。

一宦官击掌。掌声落下,殿门之外,出现了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发式、衣装,与南朝人并无两样,但五官却颇为显殊。皮肤雪白,鼻梁高挺,尤其是眼睛,眼眸隐为紫色,容貌之秀,竟比寻常女子还要精致上几分。

这分明是个胡人。只是北方胡族众多,又相互杂婚,寻常南朝之人,一时也辨不出他到底是何族罢了。

但座中有见多识广者,却一眼就看了出来。

鲜卑人中的慕容氏,族中男女,多皮肤雪白,容貌俊俏,也曾出过紫眸之人。

据传,当年在北方建了燕国的开国皇帝慕容擎,便是天生紫眸。

莫非这胡人青年,和慕容擎有几分关系?

青年立于殿外,接受着来自大虞百官的目光审视,神色显得恭谨而庄严。

“宣燕国特使慕容替觐见——”

伴随着宦官拖长的嗓音,这青年迈入殿中,来到兴平帝的面前,行叩拜之礼,口中说道:“小国之使慕容替,拜见大虞皇帝陛下,陛下奄有四海,民称万岁!”

兴平帝目露喜色,命他平身。

这青年一报名,配殿里的大虞文武,皆目露恍然,又夹杂了几分异色。

原来这慕容替,本是燕国皇帝的弟弟,封令支王,继承了慕容一族的非凡之能,从小勇猛,深得他父帝的喜爱,十年前,燕被夏羯所灭,十几岁的慕容替和一群皇室被俘,到长安后,夏帝淫乱,见他容貌秀美,将他收入后宫,直到他十六岁才被外放出去做官。

配殿里这许多的大虞文武,当中也不乏有喜好男色者,但自己喜好和沦为旁人玩物,那是截然不同。

见面前这青年,竟就是亡国慕容氏里的那个慕容替,众人相互对望,有些轻狂的,当场便目露讥嘲鄙夷之色。

何况,所谓的燕国,早就已经覆亡,如今又何来的所谓燕国特使?

慕容替大袖遮掩下的双手,那修长十指紧紧捏拳,骨节突兀,手背皮肤之上,迸出了道道纵横交错的青色血管,但面上却依旧还是先前的恭敬模样,谢恩后起身,说道:“我慕容氏原本便是大虞之臣,当年有幸替上国守边,后局势飘摇,上国衣冠南渡,交通不便,迫于无奈,为族人生存之计,方自立建国。这些年来,迫于夏贼淫威,族人虽无奈屈服,然无时不刻,皆思想如何效忠上国。所幸上天有眼,如今夏贼气数将尽,叔父慕容讳西,数月之前,意欲手刃夏帝,将人头献与上国,以表忠心,奈何被贼首觉察,迫于无奈,如今北去。慕容替不远万里,迢迢南下来到上国,为的,就是代慕容氏向上国再度表明忠心。日后,只要慕容氏一息尚存,上国但凡有任何差遣,必蹈节赴义,万死不辞!”

他口齿清晰,言语有力,充满感情,说完,再次下跪,叩首表意。

殿内一片寂静。大臣们神色各异。

兴平帝显得十分欣喜,笑道:“朕见过你的叔父慕容西,当世之豪杰也!记得当年燕国尚存,他还随使团来过建康,朕当时还是太子。你平身吧!”

慕容替谢恩,再次起身。

殿外地上,趴了一个他的随从,手中高举一张托盘。

宦官下去,将那托盘接来,揭开覆布,上面放了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边上一张卷起的羊皮。

“陛下,此金刀乃是小臣先祖之物,多年以来,被我慕容氏视为圣物。此地图,乃中原四关详图,细标潼关、大散关、武关、萧关四地山河地理。我慕容氏走遍中原,费了十年心血,方得此图。如今为表我家族投效诚意,愿顶礼献上,望陛下笑纳。”

这金刀也就罢了,不过是一象征之物。但这地图,若真详细标注有这四关的山河地理,确实价值非凡。

皇帝命人取来地图,展开看了一眼,哈哈笑道:“卿忠心可嘉,朕便纳了!往后你安心留下。你的叔父,只要他真心投效与朕,朕往后亦不会亏待了他!你入座吧!”

慕容替第三次谢恩,这才入了巴王身边的那张席位,撩袍角入座,姿势严整。

殿中歌舞继续。

不过一个被人当作玩物的亡国宗室而已,配殿里的大臣也没人真正会将这个慕容替放在眼里,很快,便无人再注意他了,继续欢声笑语,尽享宴乐。

慕容替从入座,和近旁数人相互致意后,便静坐席后,垂下眼眸,安静得仿佛是个不存在的影子。

只在宴席结束,皇帝尽兴,被人醉醺醺扶走,其余人也依次退席之时,他起身,向周围大虞文武拜别,并无人理会于他,但他神色依旧自如,丝毫不见怨恨,转身之时,飞快地抬起眼睛,状若无意般地看了眼李穆,恰见对方正也向自己投来视线,有些猝不及防,但立刻露出笑容,颔首为礼。

李穆一笑,起身,在殿内剩余文武百官的注目之下,走了出去。

高峤正与几人停在宫道上叙话。李穆上去,在旁安静等了片刻。其余人见状,纷纷向高峤告辞,带着酒意,相互扶着,朝外而去。

“晚上来我府上吧。”

不等李穆开口,高峤淡淡说道。

李穆恭敬地下。

高峤视线在他面上定了一定,转身去了。

李穆立于原地,目送高峤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宫道之上。

他骑马而来,马匹停在台城外陵阳门的马厩里。独自出了司马门,来到马厩,从恭敬迎来的厩吏手中牵回自己的马。

此处为马厩,前头一个小广场,乃是为上朝官员保管马匹所用。因如今少有人骑马,有时一个白天,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李穆牵马穿过广场,这时,对面来了一匹小母马,通身雪白,脖颈系了金铃,朝着他的方向驰来,四蹄踏地,发出阵阵悦耳的铃铛之声。

马背之上,跨坐了一个妇人。

那妇人甚是美貌,和萧永嘉相仿的年纪,三十五六,外罩一华丽斗篷,却遮不住紧束的上身,胸脯丰美,下是极大的艳色阔裙,料为薄纱,几层叠在一起,人坐于马背之上,风从侧旁吹来,轻飘飘的裙摆便一层层地飘摆荡漾,姿态极是妩媚——如此向着李穆骑马而来,得得马蹄声中,来到他的面前,停了下来。

“你便是那个李穆?听闻你今日领兵入城,民众夹道欢呼。果然真英雄是也!”

妇人笑吟吟的。

“妾姓朱,夫家便是郁林王,只他常年清修,妾也许久未见他面了,身边亲近之人,皆唤我月娘。”

这妇人睨来的眼角,万种风情,忽然仿佛马背不稳,身子微微一晃,轻轻哎呦了一声,身子便倒向李穆。眼看就要栽落马背,李穆伸手,隔衣及时扶了一把她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