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箫一琴,玉音玲琅,一曲合奏罢了,余音袅袅,当时满园之人,听得如痴如醉。

也是那次之后,高氏女郎和陆家柬之天生璧人的名声,才传扬了开来,全建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是如今,那些都已成了过往。

洛神已经许久没有吹箫的心情了。

她身边自然带了一只玉箫。那日午后,本是一时兴起,叫人拿来,吹了一曲,阿停听得如痴如醉,嚷着也要学。

洛神反正无事,便耐心教她,如此一个教,一个学,时间过得飞快。

这一年的岁暮,便是如此,在阿停每日天不亮就发出的不成曲调的乌里乌拉的箫声里,安静而快乐地过去了。

入了正月,才没几天,还在养着脚的洛神听到了个消息。

李穆找出了天师教暗藏在山里的一个私穴。在那里,不但囤积了数量惊人的钱粮——皆都来自信众的奉献,还有数百朝廷严令禁止私藏的器械。

这些都罢了,在那里,果然找出了先前村民报官失踪的几名妇人。将那些妇人解救带回来后,妇人蒙头大睡,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经查问,个个竟茫然不知自己经历了什么,只道先前听说入教能发米粮,便去往香坛领取,当时被引入后殿,喝了一杯赐下的符水,随后便什么记不得了。知原委后,软弱的哭天抢地,嚷着不肯活了,性烈的暴跳如雷,操起菜刀就要去和天师教的人拼命,更不用说妇人的家人了。

当日,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全部涌了出来,个个手持扁担锄头,冲去天师教的香坛,见女天师和那些亲信早就不知逃去了哪里,

激愤之下,将里头东西砸了个稀巴烂,还不解气,又放了一把火,将香坛也烧了个一干二净。

京口令趁机下令,将天师教从本地驱逐出去,一个不留。

京口民众多来自北方,性情粗豪,信奉天师教的人本就不多,那些信众里,除少数骨干和死心塌地者外,其余名为信众,其实不过也只贪图信教能得到的好处而已。如今见闹出了这样的大事,引发众怒,官府又公开驱逐,谁还真的会追随女天师到底?纷纷脱教。

才不过数日,原本声势浩大的天师教众,便在京口一带销声匿迹。

在民众一片痛打落水狗的骂声里,正月十五,如期而至。

这一天,南方的家家户户,早上忙着煮粥祭祀蚕神,傍晚抬着假人到圊屋或猪圈之旁,迎接神通紫姑,卜问这一年的蚕桑好坏,家运凶吉。

除此之外,原本北方才有的风俗,如今也渐渐南下。建康和许多繁华的南方城池,到了正月十五的月圆之夜,满城火烛,鸣鼓喧天。

京口和江北不过一水之隔,民众又多来自北方,十五之夜,自然少不了庆祝。民众纷纷提着自家制作的各式花灯,扶老携幼涌出家门游街玩耍,倡优杂技,夹杂其中。

城东城隍庙一带,更是灯火通明,民众充街塞陌,热闹极了。

洛神那只扭了的脚,养到现在早已痊愈,行走自如。

今夜元宵,阿停又是个喜欢凑热闹的,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才早上而已,便提了自己做的一盏兔子灯,撺掇洛神晚上出门上街。

洛神自己本也不过只是半个大人,前些时日又在家里闷了这么久,除了晚上睡觉,李穆根本就没怎么在她跟前停留过,被阿停一撺掇,忍不住也心动。

卢氏适时开口,叫儿子带着洛神和阿妹出去逛逛,李穆答应了。

洛神心里不禁雀跃,竟也和阿停差不多了,心里只盼天能早些黑下来才好。终于等到可以出门了,她叫阿菊和琼树等人都不要跟着,随意出去玩便是。自己换了身寻常的衣裙,打扮得宛若一个小户出来的温婉新妇,被阿停挽着,两人一道出了门。

李穆也是一身常服,唯一和普通人的区别,就是腰间悬了一柄长剑。

他跟在她两人的身后,一路行来,一声不吭,只在阿停回头问他什么之时,才会回答一两句罢了。

洛神和阿停来到城隍,那里热闹极了。东瞧西看,阿停被一个卖兽面的摊子给吸引了,停了下来。

洛神看了一会儿,也觉有趣。

那摊主是个小后生,见摊子前来了个容貌极美的小妇人,看穿衣打扮,似出自小户人家,起先还没认出是谁,只顾悄悄看了一眼,又看一眼,一时挪不开眼睛,忽见她伸出一只白嫩小手,指着两只面具说要买,回过神来,急忙捧了过来,红着脸道:“都是我自己做的,也不值钱。小娘子若是中意,送你两只也是无妨。”

阿停高兴坏了,急忙点头,伸手就接,被身后伸过来的一只手给阻拦了。

回头,见阿兄已经递过了钱,对那后生道:“这钱可够?”

当地见过洛神面的人有限,但李穆却是无人不识,那后生突然看到他现身,这才反应了过来。

原来这美貌小娘子竟是传闻中下嫁了他的高氏女郎。

后生哪里还敢再多看洛神一眼,慌忙接过钱,嘴里喃喃地道:“够了,够了……”

李穆淡淡一笑,接过兽面,递给了洛神。

阿停心疼钱,凑到洛神耳畔嘀咕了一声,埋怨阿兄白白费钱。

洛神咬唇忍笑,接过他买来的面具,和阿停一人一张。

阿停挑了只金蟾,自己的是一只狴犴。

她戴上兽面,透过两只挖开的圆孔看着外头的灯火街市和人来人往,心里感到快乐极了。

这个晚上,这一刻,她是无忧无虑,抛开所有心事的人。

……

继续逛了一会儿,遇到了蒋弢沈氏夫妇和他们的一双儿女,寒暄了几句,孩子王阿停就牵了两个小孩,跟着蒋氏夫妇一道走了,只剩洛神和李穆两人。

洛神戴着兽面,继续边走边逛,看看停停。

李穆还是跟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但却寸步不离。

洛神又买了几只小面人,小糖人,转头顺口叫他给自己拿着。

这里是城隍门前,人最多的地方。几乎走个几步路,迎面就会遇到一个和李穆打招呼的京口人。

他双眼盯着洛神递来的面人糖人儿,飞快地看了下左右,似乎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洛神并未多想,见他拿了,便继续逛着,过了一会儿,无意回头,发现不知何时起,他的脸上竟也多了一张兽面。

他戴的是睚眦,漆黑的兽面,狰狞威武,戴在他的脸上,意外得和他相称。

好看是好看,也应今晚的景。

但洛神忽然也明白了。

分明是他嫌替自己拿这些丢脸,这才用面具遮脸,免得被人认出吧?

她盯了他一眼,暗暗哼了一声,想到这些天来,他除了每晚给自己捏脚之外,对自己竟诸多冷淡,心里忽然起了个捉弄他的念头,转身就朝人多的地方挤去,挤了进去,一个猫腰,悄悄藏到了城隍庙门前那块石碑的暗影之后。

李穆立刻发现她不见了。

他左右看了下,拔掉兽面,面露焦急之色,在人群里不停地找她,一口气竟拦住附近好几个路过的和她穿着相似衣裳、戴相同兽面的妇人,不顾妇人的惊叫,翻她们的兽面。

他在她的面前,一向是老气横秋……恩,这么说不好,还是用沉稳如山来形容吧。

洛神从未见他露出过如此的焦急之色,躲在石碑之后,悄悄露出半个脑袋,偷偷窥了片刻,心里这才觉得解了点气。

看看也差不多了,正要出来,一个眨眼间,发现他竟然不见了!

这下轮到洛神心慌慌了。

他个头很高,站在人堆里,属于一眼就能看的见的那种。

但就在方才,她真的不过一个眨眼,睁开眼,他一个大活人,竟然就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

洛神急忙从石碑后出来,站在那里,拼命踮起脚尖,东张西望。

面前满坑满谷,全都是人头。

有和她一样戴着兽面的,有笑脸的,有回头张望她的,一个一个,从她面前来来往往,走了过去,没有人停留。

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落单。

人群之中,反而倍加凸显孤单。

她有点害怕,心里更是后悔极了,正要摘下兽面,挤到人群里再看个清楚,脚步才一动,身后忽然探过来一只男人的臂膀。

大手紧紧握住她的胳膊,近乎粗鲁地一扯。洛神身不由己,脚下一个踉跄,人就被扯到了方才藏身的那块石碑之后。

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从头顶笼罩而下,瞬间将她埋入了他和石碑之间的那团黑影里。

脸上的兽面,也被他一把掀开。

洛神背后抵着石碑,前头是那男子,无路可逃,惊恐万分,抬起脸,正想尖声呼救,嘴巴却张成了一个圆形,停住了。

她终于认了出来,那人便是李穆。

他低头,几乎是将她身子狠狠摁在了石碑上,咬着牙似的,低声叱她:“方才故意躲着,叫我到处找你,很是好玩,是也不是?”

第54章

认识他有些时日了。

第一次见他如此疾言厉色地呵斥自己。

他看起来,似乎真的很是生气。

洛神又心虚,又有点害怕。

其实自己早也后悔了,在方才于人群里寻他不见惶惑无助之时。但被他如此呵斥,方才因认出是他而自心底涌出的那种欢喜释然之情,荡然无存,变成了有点想哭的感觉。

偏在他的面前,就是不甘示弱,怔怔地立了片刻,便扭起身子,要挣脱他那只还将自己摁在石碑上的手。

“放开我!疼死啦!”

她忍住就要掉出来的眼泪,低声嚷嚷。

李穆一顿,慢慢地松开了那只握着她胳膊的手。借着侧旁城隍庙门前斜照而来的一缕黯淡灯火,低下头,打量着她的神色。

洛神紧紧地咬唇,偏过脸,不让他看,自己抬手,揉着方才被他五指捏过的地方。

“哭啦?”

片刻后,他低声问她,语调已恢复了平日的柔和。

“方才你是顽皮了些。下回不要再这样……”

洛神还是不理他。

他迟疑了下,伸手,似要转过她的脸。

“啪”的一声,那只手还没碰到她,就被洛神一把拍开了。

“我的面人糖人呢?不劳你帮我拿了!”

她自己转回脸,朝他伸手要东西。

李穆早已两手空空,呃了一声。

“你赔我!”

李穆苦笑,点头。

“好,好,我们回去吧。我买了赔你。”

他几乎是在低三下四地哄她了。

洛神心里这才舒坦了,扬着下巴,转身从碑影后走了出来。

不想才转出,侧旁的人群里,突然钻出来几个嬉笑着奔走追逐的孩童。

一个孩童手里提着花灯,一边撒开两腿疾奔,一边回头呼唤身后伙伴,丝毫没有留意到前头的洛神。

洛神也毫无防备,待发觉时,忙停住,想要避让,肢体反应却没那么快。

眼看和那跑来的孩童就要撞上了,腰身忽被一条从后而来的臂膀给揽住,一收,便卷着她转了回来,退回到了石碑之后。

那孩童毫无察觉,风一般地从碑前跑了过去。

李穆随即收臂,松开了她。

洛神却没那么快地站稳脚。

腰间那股凭托住她的力道骤然消失,她脚下便跟着晃了下,惊呼一声,身子随即朝前扑了过去,结结实实,扑进了李穆的怀里。

明月宛若玉盘,高高悬在柳梢头上那片深蓝色的夜空里,静静地放着清辉。

漫天繁星不见,今夜尽数坠落人间,化作了灯火辉煌。

城隍庙前,人头攒动。无数的夜游人,提着手中点点如萤的灯盏,来来去去,络绎不绝,从石碑之侧走过。

并没有人留意到,就在路旁石碑后的那片暗影里,那对贴靠在了一起的静静不动的身影。

一位还是少女的妻,不慎跌扑进了她的郎君的怀里。

洛神的柔软身子,便如此贴靠在了男子那温暖而坚硬的胸膛里。

她只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额,压在了他微微刺糙的下巴上,其余,脑子一片空白,失了感官,忘了动弹。

他也未动。

渐渐地,她的鼻息里,开始重新闻到空气里漂浮着的散自城隍庙的浓郁的香火味道,耳畔,那几个孩童奔跑时发出的零星的嬉笑之声,和着路人的欢声笑语,渐渐也消散在了远处那尚带着料峭春寒的夜风之中。

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她感到李穆动了一下。

他抬手,轻轻地握住了她两只胳膊,低声问她:“方才可是吓到了?”

他说话时,下巴轻轻擦过她的额。

额前那片被胡茬摩擦过的肌肤,痒飕飕的,仿佛小虫子爬了过去。

洛神终于如梦初醒,忍下抬手去擦一擦的念头,脸悄悄地红了。

她慢慢地站直身体,离开了他,摇头。

李穆继续沉默了片刻。

“那么走了?带你去买糖人?”

他又问。语气似乎带了点试探。

洛神摇头,又点头。

他便笑了。

“走吧。”

纵然灯火不明,洛神还是清楚地看到,他望着自己时,双目之中那片明亮而温柔的笑意。

洛神的心里,慢慢地,再次充满了雀跃之情。

她转身循着原路而去,向买过糖人面人的摊子方向走去。

不必回头,也知他就跟在自己的身后。无比安心。

快要到那摊子了,忽然,听到身后方向传来一阵喧嚣,仿佛出了什么意外。

洛神回头,吃惊地看到身后城隍庙的方向起了一片火光。

风中传来阵阵杂乱的呼救之声,中间还隐隐夹杂着妇人和孩子的尖叫。

“不好了!城隍庙失火了!香油缸子翻了!烧了一地的火!好些人被堵在里头出不来了——”

很快,前头也不知何人,高声呼喊。

今夜欢庆祥和的气氛,顿时消失了。

街道上的人流乱了。有人驻足张望,有人推开前头的人,掉头争着要去看个究竟。

李穆望向失火的方向,回头看了眼洛神,恰见对面奔来两个负责今夜街巡的衙役,立刻叫住,命将洛神送回李家。

衙役奉命。

李穆转向洛神,低声道:“火势瞧着不小,人又多,我看看去。街上乱了,你莫再停留,先回家。”

洛神急忙点头:“你小心些!”

李穆点头,又叮嘱衙役几声,见远处火光越来越大,哭喊声一片,拨开挡在前头的人流,疾行而去。

不远之外,灯火照耀不到的街头巷尾,悄无声息地潜出了十来个人影。

他们的穿衣打扮,如同寻常路人。

唯一和路人不同的,便是他们袖中,皆藏了一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