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立在那里,脸上带笑,目送自己。心里不禁一暖,情不自禁停了脚步,冲她拂了拂手,示意她回去。见她冲自己灿烂一笑,方转身去了,身影很快便消失于门后。

李穆出了刺史府大门,蒋弢满面笑容地迎上,两人说了几句,各自上马,带着随从出了城门,纵马朝着仇池而去。

次日傍晚,一行人入了侯定所在的方城。

侯定一亲信执事,来城外迎接,将李穆等人迎入,先送至驿舍稍作休整,随后接去侯氏府邸。行至大门之外,下马抱拳,为难地道:“李刺史,实是对不住了,你这些随从,可否暂时于另地歇脚?另,佩剑可解否?非我王不信李刺史,乃向来如此规矩。还请李刺史见谅。”

李穆简单吩咐了一声,留了人,又解下佩剑,方笑了一句:“执事可否还要搜身?”

那人讪讪笑道:“李刺史言重了,我王自然相信李刺史。不必,不必。”说着躬身,急忙命自己的人抬了李穆所携的贺礼,引人入内。

李穆见蒋弢望向自己,神色间略带隐忧,便道:“你带兄弟们小歇片刻。不必过虑。我去会会仇池王。”

蒋弢点头,目送他背影入了大门,立刻转身,匆匆离去。

……

执事引着李穆,穿过燃满庭燎的前堂,到了一座宽敞的大厅之外。

里面已坐满了人。侯定居中,左右两列,皆为仇池臣属和侯氏贵族。

仇池人受汉化很深,不但兴学认字,早也一改从前席地抓食的习惯,人人面前设一筵案,摆着猪头羊腿,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忽见厅外来了一汉人男子,长身而立,英姿挺拔,磊拓不俗,全都望了过来,默默打量,喧笑声渐渐停止。

侯离坐在席间,正不住地朝着厅外张望,终于见到李穆被执事引来,双目一亮,面露喜色,立刻起身,跨步而出,将他迎入,引到侯定座前,笑道:“父王,他便是义成刺史李穆。李刺史乃当世之英杰!今日特意来此,为父王贺寿。”

大厅里鸦雀无声。

李穆看向侯定,见他长脸狭目,一双眼睛,微微眯着,正在打量自己,见了一礼,叫人抬上贺礼,笑道:“李某奉朝廷之命来此牧民,恰与老英雄为邻。闻老英雄之名,原本早想来拜访,奈何诸事羁绊,迟迟不得成行。所幸老英雄非但不怪,今日逢天命大寿,反邀我前来做客,李穆不胜荣幸。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请老英雄笑纳。”

箱盖打开,一箱织锦丝帛,一箱金器器具,皆贵重之物。

侯定哈哈笑道:“诚如我儿所言,李刺史乃不世出之英杰,又所谓后辈可畏。老夫不过一山野老朽,仗着祖上之功,占了这一块地方。老夫今日过寿,承蒙李刺史瞧的起,肯来,就是赏脸了,何必如此抬举。”

说着,叫侯离引客入座。

侯离笑容满面,引李穆坐到了预先留在自己近旁的一张空席之上。

李穆才入座,先便向侯定和众人敬酒,自饮了三杯,豪气满怀,令人侧目。

侯定谈笑风生,和李穆讲着仇池的风土人情,看起来心情极好。

宴饮气氛,渐渐随之热烈之时,忽然,对面传来一个声音:“李刺史,我听闻,你来义成之后,招兵募民。开荒也就罢了,你广募居民,你我两地为邻属,岂非是在分我仇池之民,夺我仇池之利?”

李穆抬眼望去,见说话的是个结辫的中年男子,一双三角眼,面颊一道疤痕,便知他是仇池大族甘氏首领甘祈,亦是侯离之弟侯坚的妻家。

甘祈突然发难,原本热烈的气氛,顿时凝固。

大厅里又安静了下来,人人都盯着李穆,神色各异。

侯定不动声色,慢慢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李穆气定神闲,不过一笑,看了对面一眼:“你应是甘氏族首甘祈吧?我听闻侯老英雄这些年来,兴办学堂,教化民众,对治下羯、汉,皆一视同仁,仁义广传。仇池民众安居乐业,又怎会舍现有之家园而就我李穆?我李穆所募的,皆为无处可去之流民。既是流民,又何来夺你仇池利益之说?族首此话,恕我直言,实不知从何而来。”

他话音落下,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人能应对,更无论反驳了。

甘祈脸色很是难看,冷笑道:“说得再好听,也掩不住你狼子野心。我听闻你竟意欲和西金为敌。我也是奇了,凭你区区这两千人,就算日后叫你再拉些人马,你又如何和西金为敌?简直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侯离面露怒色:“甘祈,你以为人人都对着鲜卑人卑躬屈膝,恨不能自降为奴?李刺史当日曾以六千人马,击败袁节十万人,巴郡之战,天下谁人不知!怎就不能和西京人一决高下?”

甘祈哼了一声,望了眼一言不发的侯定,从座上站了起来,高声道:“天王,非我对天王不满,乃李穆此人,实为祸患!西京皇帝有意与我仇池结好,诚意可鉴,既如此,我仇池为何还要和这汉人多费口舌?不如趁了今日,将他拿下,送入西金,则往后,我仇池不但去一邻患,亦得以能和西金结盟,从此再无兵凶,太平无事,岂非上上之策?”

侯离怒道:“甘祈!李穆乃我父王邀来之贵客,你敢无礼?你为将我逼退,暗中和鲜卑人勾结,你以为我不知道?鲜卑人名为结盟,实是威逼。此次那使者来我仇池,趾高气扬,对我仇池无半分敬重,何来你口中的诚意?谷会隆更是豺狼虎豹,当年挑唆叛乱,我母之耻,犹未雪清,你今日竟还唆使我父王投敌,你居心何在?”

他转向侯定,噗通一声下跪,道:“父王,你怎能甘心咽下当年耻辱,听凭鲜卑人驱策?”

大厅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紧张无比。

侯定脸色阴沉,闪烁不定的两道目光,投向了一语不发的李穆,道:“李刺史,我的儿子和臣下,因你之故,于我寿堂之上,公然如此争执,你有何话说?”

李穆跽坐于案后,姿态洒脱,笑道:“老英雄既让我开口,李某便说几句。只是开口之前,还有一礼,方才交给执事,未曾送上。请老英雄先过目。”

他拍了下手掌,那执事疾步入内,双手举起一只以黑布裹住的包袱。

李穆起身上前,解开包袱,笑道:“请看。”

众人看去,见包袱里裹着的,竟是一只用石灰扑洒过的人头。

那人面高额隆鼻,双目圆睁,脖颈处血痂凝紫发黑,瞧着应该已是死去多日,但却面目栩栩,那种临死前的极度惊恐之色,如扑面而来。

众人一眼便认了出来,皆大骇。

这人头,不是别人,正是数日前,才刚离去的鲜卑使者谷会武!

捧着人头的执事,更是惊骇万分,猛地缩手,那只人头便掉落在地,皮球似的,滴溜溜地滚个不停。

第73章

人人皆失色,盯着地上的人头,交头接耳,议论声四起。

甘祈终于反应了过来,脸色煞白,一声令下,他身后那十几个卫兵便冲了出来,纷纷拔刀。

“天王!李穆胆大包天,杀了西京使者,嫁祸于我仇池,拉我仇池下水!天王还不将他拿下,更待何时?”

“你敢!我父王都未下令,你竟僭命?”

对面侯离立刻也拔刀出鞘,喝了一声,他身后卫兵亦冲上前去。

两边怒目相对,气氛一时紧张到了极点,几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侯定的两道视线,终于从地上人头之上移开,盯着李穆,脸色铁青,咬牙道:“李穆,你此为何意?”

李穆上去,抓起地上那只人头的发辫,提了摆在自己案上,直起了身。

“谷会武离开你仇池后,路上劫杀一群无辜汉人,被我追上,将他连同手下全部杀死。此行送来他的人头,并无别意,不过是想向老英雄表明我李穆立场。”

他面上方才带着的笑意消失了,神色严峻,转向侯定。

“西金鲜卑,占汉家之地,犯下累累罪行。谷会隆要夺西京,我亦要西京。我与西金,势不两立。”

“但天王不同。你我之间,并无你死我活之仇。天王顾虑日后地盘利益,此亦为人之常情。我李穆此刻便可放话,凡属你仇池之地,侯氏之人,我李穆一分不占,一个不要!”

“我与西金,必有一战。我不要你出动半个兵卒助我,只要到时,仇池中立便可。待日后,我攻破秦城,拿下西京,你仇池早年被鲜卑占去的祖地,我亦会归还原于你,以此作为对天王的酬谢。”

“倘你定要投效鲜卑,我亦无二话,战便是。”

他的两道目光,缓缓扫过面前那一群仇池贵族和剑拔弩张的武士。

“今日这地方,便是龙潭虎穴,我李穆既敢来,便不惧你机关陷阱。”

他说出这一句时,语气平淡,但整个人的那种于千军万马之中取人首级的大将军的气势,瞬间便散发而出,叫人不敢轻视。

大厅里,瞬间又静默了下去,再无人说话了。

“天王!你千万不要受这汉人迷惑!西金兵力强大,他却只有两千人,何以为战?若激怒西金,发兵伐我,仇池必将遭受灭国之灾!”

甘祈突然冲了出来,朝着侯定下跪,嘶声喊道。

“父王!李刺史乃当世不二之英豪,日后必有大为!鲜卑人不过是想借刀杀人!等利用完我们,他们也拿下了西京,就该会对我们下手了!”

侯离亦上去,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座上的侯定。

侯定目光闪烁,于座上一动不动,久久未能开口。

大厅里再次鸦雀无声。

便在此时,厅外,忽然阔步进来了一文士打扮的青衣人,一边走,一边高声说道:“侯天王,我乃李刺史之长史蒋弢。李刺史此次前来祝寿,除方才两样贺礼,另还预备了一份,请容我敬上。”

原本凝固了似的紧张无比的气氛,被这突然入内的青衣人给打断,顿时松驰了下来。

众人纷纷转头,望了过去。

侯定亦抬眼,勉强道:“还有何礼?”

蒋弢向他见了礼,笑道:“这第三样贺礼,乃李刺史为侯天王私人所备,请侯天王将闲杂人等屏退,宜天王一人收受。”

大厅里又起了一阵低声议论。

众人皆面露好奇之色,纷纷看向蒋弢身后。却不见东西。

李穆起先亦目露茫然,不解地看向蒋弢。

忽然仿佛有所顿悟,目光定住。

侯定微微蹙了蹙眉,想了下,下令众人退去。众人纷纷起身,那甘祈虽极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恨恨而去。

侯离迅速看了眼蒋弢,见他向自己微微点头,知事情应是成了,惊喜不已,急忙也退了下去。

大厅之中,最后走得只剩下下侯定和他身后的护卫了。

他望向李穆:“不知李刺史还备了何物?此处已无外人。”

李穆不语,两道目光,只慢慢转向了蒋弢。

蒋弢面露告罪之色,有些不敢和他对望,口中却叫侯定稍等,随即迅速退了出去。

侯定等了片刻,并未见到什么东西被送入,皱了皱眉,正想开口再问,忽然,大厅侧旁的方向,传来了一声胡琵琶的抹弦起调。

那音色宛若一道流水,滚过了凛冽冰面,突然从这带了几分燥热的夏夜里飘来,听了叫人精神一振。

弦音过后,余音缕缕。

侯定一愣。

那似曾相似的琵琶之声,还在继续。

起调过后,琵琶便开始入曲。被人斜抱入怀,六根琴弦,在两只纤纤素手的操弄之下,曲调徐徐铺开。

先是弹、挑,分、勾,曲调欢快流畅,犹如春光明媚,两情相好,听得人心神往之,意追随之,随琵琶之声,追忆旧日欢情。

继而曲调一转,指尖揉、吟,弦如泣如诉,呜咽幽怨。念不完的旧日恩情,恨不尽的生离死别。声声宛若悲泣,哀啼不绝于耳。

李穆原本双眉紧皱。

渐渐地,亦似被这琵琶之声感染,眉头又平了下去。

他看向侯定。

见他目光定住,随着耳畔幽怨之声,仿佛想起了什么,眼底竟露出了一抹戚色。

李穆慢慢地闭目。

忽然,耳畔琵琶曲调,再是一转。

右手双弹、双挑、抹、扣,左手捺打、绞弦、推、挽。但闻弦声如疾风,如骤雨,如离弦之箭,四面八方,充塞满了这空阔而巨大的厅堂的每一个角落,似慷慨激昂,又声声控诉,迫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突然,伴着最后一阵激烈的指尖拂扫,在琵琶弦发出的宛若行将迸裂的金石相撞声里,所有一切,戛然而止!

李穆猛地睁开眼睛。

他对面的侯定,双目泛红,神色僵硬,定了半晌,慢慢地转过头,突然之间,仿佛清醒过来,从座上起身,拔刀,朝着面前案几,一刀劈下,咬牙切齿道:“夺妻之恨,岂能相忘!我与谷会隆,亦是势不两立!”

“李刺史,你放心,我定要助你,将那鲜卑奴千刀万剐,替我爱妻复仇!”

第74章

李穆以琵琶一曲压轴贺寿,叫侯天王终于下定决心,决意与之结盟,共同对抗西金鲜卑。

这个消息,很快便在那些等候于外的侯氏家臣和仇池贵族里迅速传开。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侯离仰天大笑地去了。

甘祈目送他背影消失,看了眼侯坚,见他神色灰败、如丧考妣,向他作了个眼色。

两人在近旁众人的议论声中,一前一后,悄悄地去了。

侯离回到大厅,亲手捧着蒋弢交给他的那把重被装回在琴匣里的琵琶,大步入内,跪在了侯定面前。

“儿子知父王对母亲情深意重,因知汉人多精通乐理者,故特意拜请李刺史,寻人修复琵琶,以庆父王之寿。因为贺寿的缘故,事先未曾告知父王,还请父王恕儿子自作主张。”

“琵琶已是修复。方才所奏之曲,用的便是它了。请父王过目。”

说着,将琴匣高举过顶。

侯定接过琴匣,打开,凝视着匣中那把木理古旧,犹带水渍浸泡痕迹的胡琵琶,半晌,道:“你起来吧。”

他转向在一旁看着,始终一语不发的李穆,面露感慨。

“谷会隆当年施我以奇耻大辱,多年以来,我却只能忍气吞声。每思及旧事,便有如锥心之痛。今日得以遇你,乃上天给我的复仇良机,我意已决,全力助你。”

他小心地取出琵琶,拨了一下琴弦,闭了闭目,睁眸。

“此亡妻遗物,这些年,我一直想将它修复,再归还给她,阴差阳错,始终未能得以如愿。不想今日竟由李刺史帮我了了这心愿。”

“方才我听那琵琶一曲,便如听我亡妻旧音。不知何人修复了琵琶,又是何人所弹的曲子?”

蒋弢飞快地看了眼李穆,急忙上前,正要开口,侯离已抢道:“父王,修复、弹奏,乃同一人。蒋长史言,乃是李刺史所得的一位乐师。为赶在今夜寿宴前将琵琶修好,那乐师昨夜连夜行路,今日天未亮就到了,乃是我派人接入城中的。那人技艺了得,一天便将琵琶修复,方才又替父王献了贺寿一曲。”

“我欲见上一见,当面表谢。”侯坚说道。

李穆盯着蒋弢。

蒋弢后背,早汗湿重衫。

被夫人给说服,在犹豫过后,终于背着李穆安排送她来此之时,蒋弢便已想过,极有可能会有如此一幕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将夫人请出。

好在事先有所准备。

他退了出去。

片刻后,伴着脚步之声,李穆看见蒋弢带入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身材瘦弱,戴一顶平巾小帽,穿寻常布衣,但容貌却异常俊美,一双眉目,更是万中挑一,精致宛如画就。

只见他跟着蒋弢入内,便站在众人面前,垂下眼眸,既不开口,也不见礼。

连被李穆盯着,他也仿佛浑然未觉。

一双眼睛,只看着脚前的一块地面。

侯坚没有想到,帮自己修复了琵琶,又用亡妻琵琶弹出如此曲目,勾出了自己那一番心绪的,竟是面前这个看起来最多不过才十六七岁的瘦弱少年,很是惊讶:“真是他?”

蒋弢忙点头:“正是。只是他先天失音,不会说话,又一心钻研乐理,不通礼仪,还望见谅。”

他说着话,眼角风瞥见李穆双目紧紧盯着,神色古怪,连和他相交多年的自己,也是瞧不出他此刻是喜是怒。

后背热汗,不禁又涌了一层出来。

侯坚不禁摇头,连称可惜,命侯离代自己赐赏。

侯离虽一早就知那乐工被送到,自己当时也派人去将他接来了,但也是直到此刻,才见着人。

一时间,竟看呆了。

他向来只喜女子,但不知为何,看到这少年乐工的第一眼,便就牢牢被吸引了目光。

方才一直盯着他在看,忽听父亲如此吩咐,正中下怀,立刻点头。

落入李穆眼中,他一双眉便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开口对蒋弢道:“好了。你将他带去驿馆,叫他先去休息吧!”

蒋弢擦了擦汗,应是。

洛神终于抬了抬眼皮子,瞥了眼李穆,扭身便随蒋弢出了大厅。

昨日一早,他才出的大门,她便立刻从后门出去,被蒋弢预先安排好的人护着,抢在前头,先上了去往仇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