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城门,就亲自下马,站在道旁,三揖拜谢,请他留步——这是最隆重的客人辞谢主人的礼节了。

李穆上了城头最高的墩台,站在垛口后,望着前方一行迤逦人马,护拥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最后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他在墩台上站了许久。

太阳慢慢地从地平线上升起,城门再次开启了。

城墙下,渐渐地热闹了起来。

士兵在口令声中,列队出城,去往校场,开始了新一天的训练。城民戴着破斗笠,背着犁、锹、甚至是木棍,提了家中妇人一早准备好的水罐和口粮,急匆匆地朝着城外刚垦出的田地走去。

李穆终于下了墩台。

他径直去了校场,来到每一个跃跃欲试想要加入厉武,做他虎爪狼牙的的战士的中间。

他脱去了上衣,下场亲自试炼。

只有那些能在他的手下挺过去的战士,才有资格加入。

谁能将他击倒,就将成为厉武战队的领队。

烈日当头,黄尘滚滚,他被十几个肌肉垒块的壮汉围在中间,赤着上身,挥汗如雨,一个一个地摔打着从各个角度攻击自己的士兵,发出的吼声,和着飞扬的尘土,冲上了校场的上空。

李穆傍晚才从校场回到刺史府,满身的泥尘和汗渍。

还有伤痕。

他被一个被自己摔得红了眼睛、血性大发的士兵,用木棍击中了后背。

他被击得一阵气血翻涌。

那木棍更是当场断裂,半截飞上半空,在他后背,绽开了一道血红的印痕。

那士兵出棍后,才惊觉过来,当场吓住,定在原地,不敢再动。

李穆不但没有责怪,反而当场将他擢为小领队。

肉体的疼痛,仿佛终于分担去了些他此刻内心的感觉。

他下马,快步朝大门走去,却看见门口石阶之下,坐了一个七八岁大的瘦弱女童。

看见他,眼睛一亮,急忙站了起来。

李穆认得她,女童便是那日独自走到了城门之外的的阿鱼。

他停下。

阿鱼仰头看着他,脸上露出带了几分怯怯的笑容。

“李刺史,昨日夫人来瞧我了,还给我做了一件衣裳。她衣裳上总有花香,有一天我还看见她在路边摘花。她一定喜欢花。我就去给她采了一把,很香,我想送给她。”

“但是他们不让我进去……”

阿鱼回头,看了眼门口的两个士兵。

“你能不能帮我把花送给她?她要是喜欢,和我说一声,我天天给她采去。”

阿鱼伸出一只原本背在身后的手,将手中的那把花儿递了过来。

花是野花,城外野地,到处可见。

每一朵却都干干净净,没有沾上半点泥巴,红的,黄的,用一根芦苇叶子捆起,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花朵上还洒了些水,新鲜而美丽。

她扬着头,拘谨地看着他。

李穆定了片刻,终于慢慢地伸手,将那束野花接了过来。

“我……会交给她的……”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阿鱼松了口气,眼睛里露出欢喜的神色,学大人的样子,向他恭恭敬敬地弯了下腰,飞快地跑了。

李穆转头,目送女童背影离去,一只大手,握着那束野花,在士兵的注目之下,默默地跨进了门。

他回了到后院,步伐却放得越来越慢。最后停在那扇垂花门前,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花,怔忪了片刻,忽然想起她昨天说的那口井,下意识地寻了过去。

他站在井口,望着平静如镜的水面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

满身泥尘,粗鄙不堪。

也不知如此一个自己,凭何能得今日她如此垂青。

更不知这垂青,能维持到几时。

他提起一只木桶,重重地砸了进去。

“哗——”

镜面被打碎,水花四溅,里面那个令自己也见之厌恶的人,终于消失不见。

他拎出满满一桶水,举起,当头,“哗啦”一声,浇灌而下。

清凉的井水,带去了他摔打一天后的满身泥尘和汗渍,却带不走他心底的那一缕抑郁和躁乱。

他赤脚回了院子。

院中无人,甬道上,落下几片被风从竹枝上吹落的黄叶,接连地翻着滚,飞了过去。

他推开门,屋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除了那副床上的铺盖,她的东西,什么也没留下。

吝啬得连一缕带着她气息的空气也不肯留下。

李穆在门口立了片刻,忽然感到自己腿软了下去,浑身无力,站都站不住似的。

仔细想想,他在校场摔打了一天,中午只和士兵一起胡乱吃了只胡饼裹腹。

此刻,应该是饥肠辘辘所致。

但他却没觉得饿,什么也不想吃。

他放下女童摘来的那束野花,几乎是扶着墙,走到床边,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他仰在床上,片刻后,睁开眼睛,转过脸,看向昨夜她刚刚睡过的那位置。

她真的什么也没留下给他,走得干干净净。

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留。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却仿佛不断浮现出和她有关的一幕一幕。

那夜仇池驿馆,一向骄傲如她,竟在自己身下哀告恳求。

又掠过了昨日,她最后交代自己那一件一件事情时,平静无波的面容。

他的心口,忽然一阵翻绞。

仿佛被什么紧紧捏住,突然有些透不过气。

这一次,他有一种感觉。或许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彻底。

上一回,她走了,阿菊突然回来。一场唾骂,他去追上了她。

这一回,她又走了。他的心底里,是否也曾暗暗地希望,阿菊能再回来,唾他一脸?

连他自己亦觉荒唐。

他似是死了过去,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之时,耳畔,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

有人来了,正朝这里走来。

他的心跳蓦然加速。

浑身血液,瞬间涌入心脏。

他瞬间活了过来,睁开眼睛,从床上一跃而下,疾步奔向门口,一把打开了门。

却僵住了。

来的是蒋弢。

蒋弢带着军医,正匆匆行来,突然见门被打开,他出现在门内,也是吓了一跳,随即呼出一口气,道:“我听说今日你在校场吃了一棍,棍子都断飞了出去。我怕你伤到,带人来瞧瞧。”

李穆道了句无事,又说乏了,想歇息,叫他勿再相扰,关了门。

蒋弢费解于他明显很不耐烦的的态度,和军医面面相觑,在门外又立了片刻,只好去了。

李穆回来,盘膝坐在那张条几之后,一动不动,视线盯着面前的那束野花。

忽然,他仿佛彻底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猛地直立起身,迅速穿好衣裳,打开门,走了出去。

……

出发第一天,高胤疼爱妹妹娇弱,加上考虑到高桓臀伤可能也未痊愈,走得很慢,至傍晚,才出去了几十里地,见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刮起了风,头顶又飘来几片霾云,知夏夜有阵雨,怕再行路,便要淋雨,便命就地停下,正在寻找适合的避风地高之处预备扎营过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之声。

他转头凝神而望,很快便认了出来。

那追上的人,竟是李穆。不禁一怔,急忙催马迎了回去,停在路的中间,等他靠近些,提气高声道:“李刺史可还有事?”

李穆驱着身下乌骓,如闪电般迅驰而至,挽缰,乌骓便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朝高胤见了个礼,道:“高大兄,我改了主意。阿弥还是留下随我吧!劳烦大兄回去,代我向岳父岳母转呈问候,日后若有机会,我必去见二位大人,到时再负荆请罪。”

他说完,便向着洛神所乘的那架马车,大步而去。

高胤吃了一惊,迅速翻下马背,一步追上,拦在了他身前,挡住去路。

“李穆!你莫胡搅蛮缠!叫我阿妹回建康,乃是伯父的意思。你竟敢强留?”

他的脸色,很是难看。

李穆并未回应,避过,转眼便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凝视着车中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洛神,朝她露出微笑:“阿弥,我想清楚了。我不想你走。我要你留下。”

“你随我回,可好?”

他说完,朝她缓缓地伸去一只手。

洛神完全没想到,他竟又追了上来,吃惊地盯着他。

两人四目对望了片刻,她慢慢摇头,轻声道:“我不回去了。你自己回吧。”

她话音落下,李穆却恍若未闻,竟探身而入,众目睽睽之下,伸手便将她从车厢里抱了出去,对车中呆住了的阿菊说道:“嬷嬷,我先带阿弥回城。她的东西,你何时方便,迟些送回来便是。”

实在是事发突然,众人都惊住了,看着他抱着洛神,转身朝着乌骓而去。

洛神错愕至极,终于反应了过来,不住地挣扎,低声命他放下自己。

李穆却充耳未闻,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她如何挣脱得开?就要被他送到乌骓马背之上,高胤已经走来,再次挡住去路。

“李穆!你太无礼了!阿妹虽说已嫁你,但义成如此荒凉,又随时会有兵凶,你要她如何随你在此吃苦,担惊受怕?何况她方才自己也说了,不肯随你回,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再不走,休怪我不认人了!”

李穆神色,渐渐也是转为冷然。

“大兄,阿弥嫁了我,便是我李家妇。非我有意要为难于你,但此刻,便是岳父在前,我若不让她走,岳父也是带不走的。”

高胤神色一滞,随即大怒,拔剑:“你快放下我阿妹!再胡搅蛮缠,我手中之剑,便不认人!”

李穆却置若罔闻,转身举臂,轻轻巧巧,便将洛神放坐上了马背,这才道:“大兄,我既追上了,阿弥是定要带回去的。劳烦大兄,代我向岳父岳母告一声罪。”

他双眸注视着脸色铁青的高胤,伸指,慢慢地推开了他指在自己咽喉前的那柄长剑,随即翻身上马,一臂搂住试图爬下马背的洛神,另手一提马缰。

乌骓嘶鸣了一声,撒开蹄子就跑,转眼便将那些人都丢在了脑后。

高桓趴在另一辆马车的车窗里,头拼命往外伸,看得目瞪口呆。

高胤怎肯就此罢休?命人就地休整,自己立刻上了马背,打马便追了上去。

高胤坐骑,是匹千金不换的西域宝马,奈何李穆胯下乌骓亦非驽骑。两骑脚力旗鼓相当。纵然他策马狂追,也只能堪堪保持住距离,想追上再次拦截,希望已经渺茫。

高胤咬紧牙关,继续追赶。

几十里路,走了一个白天,但如此策马,才不过三两刻钟,天彻底黑下来时,前方那座城垣的影子,便已赫然在前。

高胤看到前方李穆已是奔驰入城,奋力又抽了一鞭。

宝马嘶鸣,狂奔向前。

眼见城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谁知,就在他快跑到,正要冲入之时,那两扇城门,竟在他的面前,缓缓关拢。

就在他刚刚跑到城下之时,“咣”的一声,双门完全闭合,将他挡在了外头。

高胤气得七窍生烟,纵马退了几步,仰头冲着城头厉声大喝:“李穆!没想到你出尔反尔!竟是如此奸诈之徒!你给我出来!”

他骂了片刻,见城头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心知他若是不理自己,自己便是在这里骂到天明,也是无济于事。

只能勉强压下怒火,正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忽然,城头探身出来一人,正是李穆。

他搭起一弓,一箭便从城头飞射而下。

咻的一声,箭头斜斜插在了高胤身畔的地上。

高胤低头,见箭头之侧,似是插了一信。忍住怒气,下马拔箭,取下那物。

果然是封信。封上的字,龙飞凤舞,墨迹未干。似是方才匆忙之间书写而就。

“高大兄,多有得罪,望你海涵。阿弥我是留下了!此信,为我对岳父之交待,劳你回去转达。李穆先谢过了!”

李穆向他作了一揖,随即掉头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城头上的夜色里。

第76章

洛神万万没有想到,大兄也在,更不用说,众目睽睽,自己竟会被李穆如此强行挟着给带走了。

起先还能挣扎几下,但以身后那男子搂住自己的臂力,他若不放,凭她那点力气,不啻是蚂蚁撼树,又如何能挣脱得出?

身下的那匹乌骓,似与它的主人心意相通,放蹄狂奔,高坐在它背上的洛神,如腾云驾雾,耳畔只听风呼呼地过,再没片刻,更是被颠得头晕恶心,只能闭目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以求稳住身子。

到了最后,整个人都已软在身后男子的怀里。

倘他这时松手,怕不立刻滑下马来。

终于熬到终点,被乌骓驮着冲入城门,听到李穆喝令城卒闭门,马终于停了下来。

洛神人还很是难受,闭着眼睛,只知自己被他抱下马背,走了一小段路。

身下一实,被他放在了一张地席上。

她瘫在上头,勉强睁眼,见是一间屋子。似是城门旁供城卒办事的所在。

李穆放下她,便走到案后,取了案头上的纸笔,蘸墨,刷刷地落笔。

也不知他在写什么。

洛神缓过来了一口气,心里的火气就冒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发难,又听到外头传来一阵隐隐的叱骂之声。

仔细一听,竟是大兄的声音。在骂李穆无耻。

大兄是阿耶早已择定的高氏下一任家主。平日极是稳重。洛神还是第一回,听到他如此开口痛骂别人。

倘若不是被气坏了,以大兄的修养和城府,绝不至于如此失态。

洛神顿时明白了。

必是大兄追了上来,却被李穆给关在了城门外。

本就生气,这下哪里还忍得住,道:“你快开门!”

李穆却似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在纸上走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