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俯身,手往她额头探来。

盲女似乎觉察到了,下意识地要躲闪,终还是顿住了。任她一只小手,搭在了自己的额头上,睫毛颤抖了下,表情略微僵硬。

屋里光线昏暗,洛神自然未留意到对方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只感到还是有点烫,但比起白天,似乎确实好了些。便收手,又想起白天给她敷药时的所见。

“你身上的那些旧鞭伤,如何来的?”

盲女顿了一顿,仿佛恐惧,身体蜷得更紧了,低声道:“从前被丈夫拿鞭子抽的。”

洛神不禁同情,怒道:“这等恶夫,死了最好!你也不要怕了,更不必再想从前了。到了这里,先把伤养好。莫担心,你眼睛看不见,也没了家人,往后我会叫人看顾你的,绝不至于叫你饿死。”

盲女似因感激,一时说不出话了。

洛神叮嘱阿鱼照顾她,见无事了,外头天也彻底黑了下来,离开阿鱼家,回了刺史府。

李穆果然一夜没回。

洛神自然也睡不好觉,想他到底去做什么了,睡睡醒醒的,到了第二天的早上,耳畔仿佛传来他在外头和阿菊她们说话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唤了句“郎君”。

屋子的门被人推开,她睁开一双惺忪睡眼,看见李穆进来了,坐到了床边。

她爬起来,闭着眼睛,钻到了他的怀里,索抱。

李穆抱住了爬到自己怀里的这具刚睡醒的温暖柔软的娇躯,抱了一会儿,附耳低声道:“阿弥,醒醒。咱们要先出城了。委屈你,在外头先住几个晚上,好不好?”

洛神慢慢地睁开眼睛,对上了李穆的一双眼眸。见他一夜未睡,精神看起来却依然很好,只是看着自己的目光,似乎带了点歉疚。

她想都没想,立刻点头:“好。”

李穆一怔,随即笑了,亲了亲她的面颊,转头叫人进来服侍她起身。

阿菊和琼树她们的神色,显得都有点紧张。

很快,洛神也知道了一件事。

西金皇帝谷会隆为报复李穆,派了支三万人的军队,正向义成奔赴而来。

李穆要将城中居民全部迁出,设下空城,然后诱敌入内,最后关门打狗。

确切地说,是关门,打饿死狗。

第87章

义成如今其实只能算是一座军堡。

也就是说,城中士兵的人口,要大于普通居民的人口。

因这半年间,来投奔义成的流民里,凡年龄合适的男子,大多加入军队成为士兵,剩下老、弱、妇、孺,才作为普通城民定居下来。

西金人来攻城,李刺史为居民安全起见,要求他们暂时迁出城池、不留半粒的存粮。

这个消息,很快下达。

全城立刻紧张动员了起来。

不用说可以吃的东西了。能带走的,全都带走。

实在带不走的,譬如定居下来后从城中的废弃荒屋里慢慢淘出来的缺了口的瓢盆瓦罐,少了腿的案几坐凳,也都找地方或藏或埋,一点儿也不留下。

他们即将要去的聚居点,位于义成几十里外的一座山中。昨夜,李穆便是带人亲自寻找,最后寻到了这处适合暂时居住的地方。

这是一片山坳里的平坦谷地,附近有流动的水源。士兵已在空地上,依着地势,用砍伐的树枝和茅草,搭了许多能供人容身的简易棚子。

面对来势汹汹的三万敌军,这个临时制定的应战计划,可谓是因地制宜,充分地利用了义成城墙的坚固高耸和城内的空荒。

李穆对打赢这一战,很有信心。

但他更是清楚,任何作战的计划,哪怕看起来再完美,事先准备得再充分,在战果出来之前,谁也不能保证必胜。

他也不能。

这固然是个巧妙绝伦的大胆战术。

一旦成功,不但能令义成站稳脚跟,声威大震,获得他成为义成刺史后的严格意义上的首战胜利。而且,还能解决目前的辎重和武器难题。

士兵来源并不是大问题。军队人数,每天都在增加。他有预感,只要打赢这场仗,日后只会增加得更快。

难的,是辎重和武器的来源。

若打赢了这场仗,便可令军队实力获得一个实质性的提升。

但同时,大胆,也就意味着大的风险。

阿菊带着仆妇们收拾好东西,洛神换了身寻常的布衣,从刺史府大门里出来,看见李穆站在门口,正在和孙放之说着话,旁边是一队厉武战队的士兵。

站最后一个的,便是高桓。

几天没见,阿弟仿佛又黑了一层,一身普通士兵的装扮。往日世家子弟的气质,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但两道目光,看起来比从前更加明亮了。看到洛神,碍于军纪,他亦没叫,只朝她露出笑容。

孙放之拍着胸脯,似乎正在向李穆保证着什么。听到身后动静,转头,见洛神出来了,立刻笑眯眯地上前,躬身道:“夫人请上马车。”

洛神看向李穆。

李穆走了过来,说:“阿弥,你先去仇池住上几天。等这里事毕,我再去接你回来。”

洛神一愣,随即明白了。

让她去仇池,自然是因为那里相对更安全。而且,条件也更好吧!

她看了眼刺史府大门外那片空场。

住在附近的城民,正在士兵的帮助下拖儿带女地搬着东西,身影匆忙。

她的目光,落回到他的脸上。

“李刺史,你能打赢这场仗吗?”

她问他,声音清晰,语气郑重。

李穆一愣。

“这还用说,必胜无疑!”

孙放之见李穆竟没反应,急了,抢着替他答。

洛神转向孙放之:“既如此,我为何要去仇池?我要留下来,和大伙儿一块,等着你们得胜的消息。”

这下轮到孙放之愣了,迟疑了下,看向李穆。

李穆注视着洛神,眼底暗光隐隐涌动,片刻后,缓缓地道:“好,你等我。等打了胜仗,我亲自去接你回城!”

洛神嫣然一笑,转头对阿菊道:“菊嬷嬷,我们先去阿鱼家吧,带上阿鱼。”

高桓先前勉强入了厉武战队,他虽亦拼尽全力,但同伴实在是个个出众,平日各种比武演练,难免位列下等。今日被抽调来此,本是要和这些同伴一道,护送阿姐去仇池避战的。

此刻站在队伍之末,他目送阿姊一行人的离去,见上司孙放之和同伴亦望着她的背影,神色皆动,心底不禁油然骄傲,想这才是我高氏门风,自己往后定要倍加努力,绝不能给姐夫和阿姊抹黑。

……

城民在士兵的帮助下,不过一个白天,便迁得干干净净,四五千人,全都出了城,落脚到了临时聚居的这片谷地。

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安稳的日子还没过多久,突然获悉西金人要来攻城,自己这些人,又都要出城,迁到山里去。

虽然蒋弢在安排迁离时,一再向城民强调,刺史绝对能打赢这场仗。安排他们迁出,也只是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很快就能回来,但人心难免还是惶惶。

直到看到刺史夫人也露面了,和他们一道去往聚居点,并未如他们先前所想的那样,丢下他们,自己去往别地躲避战事,城民们这才终于相信蒋弢的话,松了一口气,信心也回来了,凡事无不积极配合。

到了山中的临时落脚点,安顿好后,妇人们闲不住,聚在一起,用搬出来的纺机继续纺线。没有纺机的,就给士兵编草鞋。孩童们也被组织到了一个大棚里,像从前一样,要上半天的学。

洛神住在一座从前山中猎户离去后遗下的破木屋里。

蒋弢叫人修补木屋,收拾了出来,她便落下脚,带着阿鱼,连同那个生病的盲女。

盲女刚被救回来时,伤口溃烂,几处最深的,几乎能见白骨,高烧如火,人奄奄一息,随时都有死去的危险。

这几日,病情虽终于好转了些,但人看起来依然很是虚弱。

洛神对这个自己救回来的遭遇坎坷的盲女,怀了极大的同情。到了后,想着山中夏日晴雨不定,临时搭起来的那些棚子,不一定能完全遮挡风雨,怕她吹风淋雨,影响康复,又特意安排她住到了自己的木屋里,搭了一个床铺,让她睡在上头,叫人给她煎药换药,妥帖照顾。

樊成领着三百侍卫,自然留在这里。

李穆又安排了一部分士兵,和樊成一道守卫,其余人,全部随他去往义成,迎敌作战。

住下来后,每日一早,洛神也不睡懒觉了,总是准时起身,面带笑容地在城民面前现身。

她知道,每天只有看到她露面了,众人才会放心下来,开始在这里的新的一日。

遇到向自己打听战事消息的,她便告诉对方,一切都在刺史掌控之中,叫人尽管放心。

她如此安抚别人,亦稳住了这几千人的心,但在她自己的心底里,却难免摆脱不去那暗暗的忐忑和担忧。

昨日她已得消息,说那三万西金士兵在前日,已是开到了义成。

一到,就展开了攻城之战。

今天一天,她无心别事,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战事的后续。

后续消息,却一直没有传来。

傍晚又下雨。边上那个让侍女和仆妇住的棚子有点漏水,加上夜间蚊子毒辣,洛神索性让人全都进屋,打了个大通铺,人都睡在里头。

夜已深,雨停了,山月慢慢挂在了林头。

屋角的四周,燃着驱蚊艾香,身边地铺,一溜睡着的人都已酣眠。

洛神睡不着觉,躺在屋角那张临时搭起来的铺子上,辗转良久,慢慢坐起,抱膝望着窗格子外的一片月光,出神之际,忽听身畔一个沙哑声音低低地道:“李刺史必赢这一仗。”

洛神一怔,转头,见睡在自己近旁的那盲女竟醒了,应是听到了她起身的动静,说了一句。

这么多天了,第一回 听她主动开口说话,说的还是一句自己正想听的好话。

心情终于好了些。便低声道:“我可是吵醒你了?”

盲女摇头。亦低低地道:“我白日睡得久,睡不着了。”

洛神知她烧已退。

这几日,自己牵挂战事,加上忙着安抚城民,也未留意她身上的伤,便又问:“你的伤如何了?”

“已是大好。多谢夫人。”盲女哑着声,道。

洛神从床头一只包袱里取出军医留的伤膏。

“我这里还有一瓶。手脚你自己擦。后背我再给你上点药吧。”

盲女身影停了一停,慢慢地,转过身,趴在了地铺上。

洛神替她撩起衣裳,露出那片瘦得几乎能看到肋骨形状的的后背,借着窗格里透进的朦胧月光,指尖挑药,轻轻涂抹过她的皮肉,均匀地敷在伤处。

“瞧着好似好了不少。再养些天,应便能痊愈。”

“不早了,我睡了。你也睡吧。明日叫阿鱼替你敷。”

她上完药,将剩余的连瓶子放到盲女手中,躺了回去。

她躺下后,不再似方才那样辗转不停。

渐渐地,沉睡了过去。

耳畔,是她轻微的均匀呼吸声。

鼻息里,仿佛还残留着她袖中的淡淡衣香。

盲女慢慢地睁开眼睛。

雌雄莫辨的一双紫眸,隐藏着两道深不见情绪的目光。

她沉沉地盯着近旁触手可及之处,那道蜷起来的纤细的女子背影,良久,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

次日,洛神终于收到了来自义成的新的战报。

西金士兵赶到,和李穆的军队,在城外北地的旷野里,两方遭遇。

以三万对一万,一万中的一半,竟还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手上拿的,竟是木棍。

西金一方的气焰,可以想象。当即发动了气势汹汹的进攻。

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李穆军队很快不敌,溃退到了城里,关闭城门,高高悬起了免战牌。

西金士兵怎会给对方喘息之机。乘胜,架云梯,发擂石,射箭阵,继续发动猛烈攻城。

义成城头的守军,很快失守,城门破了。

李穆士兵不敌,放弃了抵抗,人分成几股,朝着其余几个城门溃败而去。

西金士兵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从北门涌入,追击着前头那些逃跑的义成士兵。

北城门之外,最后只剩下一支奉命留守的辎重兵丁。

他们观着战况,鲜卑人用鲜卑语,讥笑着汉人的无能和胆小如鼠,为自己没法像同伴那样杀入城中而顿脚叹息。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听说这里不久之前还是一座鬼城,如今里头想必也没什么油水可捞。

等攻破城池,杀光里头军民,报复完毕,把侯定吓得屁滚尿流,也就可以打道回府,继续跟随他们的皇帝,去抢如今落在羯人手中的西京长安了。

西京长安、东都洛阳,这些汉人古起便世代营造的大都和皇城,才是真正的油水富地。

就在这群西京士兵摩拳擦掌之时,他们没有想到,在作战士兵全部攻入北门之后,一支千人的义成军队,在几百个悍勇武士的带领之下,鬼魅一般地,从他们的身后包抄了上来。

义成军剿杀了这支前一刻还在为同伴呐喊助威的西金辎重兵,随后迅速关闭城门,浇筑预先熔化的铁水,再堆叠准备好的巨石和巨木,完全地封死了出路。

与此同时,按照预定计划,退到了其余东、西、南三个城门的义成士兵,也全部顺利撤出。

城门如法炮制,亦全部关闭,堵死。

将近三万的西金士兵,便如此,按照李穆预定的计划,被关在了义成城中。

从追杀敌人的胜利狂热中清醒过来的西金人,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们占领的,是一座空荡荡的,除了断壁残垣之外,连个鬼影也看不到的荒城。

出去的城门被堵死了。

而他们,被外头的义成士兵给困住了。

城墙高耸,即便他们有勇气跳下去,倘若运气足够好,没有摔断手脚,迎接他们的,也是等在外的义成士兵那无情的如蝗箭阵和熊熊大火。

西金人在城里无头苍蝇般地游荡了大半天后,继而又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他们没有吃的东西!

找遍全城,莫说能找到半颗能够入腹的粮食,就连路边那些可以吃的野草,竟也被收割一空!

攻下了城池的西金人,这才意识到,他们上当了。

他们攻下了城池,却变成了困在桶底的一群蚂蚁,出不去了。

……

战事进展的消息,让整个临时聚居点里的气氛都随之兴奋了。

众人脸上带笑,孩童们书声朗朗,女人们纺线做鞋的劲头,更加足了。

这一日,一个晴朗、静谧的午后。

西金人已经在城中被困了四五日了。

据说第一天,密密麻麻的西金士兵登上城头,朝外向李穆的围兵射箭,叫骂,城中火光四起。

到了现在,大概连老鼠都被抓光了,还发生了自相残杀的事情。不断有饿得连说话都没有力气的西金士兵爬上城头,哀告投降。

孩童们被消息刺激着,格外得兴奋,这两天简直都无心上学了。洛神便也不勉强,今日早早地散了学。

她在屋里,原本编写着一本新的认字手册,打算回城后,发给课业优秀的学生。渐渐犯困,打了个哈欠,搁笔,卧在窗格子边的榻上,闭目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