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爬了起来,抽出垫在身下的那件女人衣裳,朝他掷了过去。

“慕容替,你实是我生平所见过的最奸诈、最恶心的人了!”

“你若敢对我再起歹念,我便不活了。你捉了我,没拿到好处,反同时开罪了我阿耶我郎君二人,我料你也不会做如此的赔本买卖!”

慕容替的脸被她扇开,身影凝固了片刻,慢慢地转了回来,盯着洛神。

头顶星光黯淡,远山月亦朔半,他的一双眼眸里,却射出了隐含怒气的刀剑一般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

“我知世人皆轻鄙于我。我在洛阳宫中之时,洛阳人拿我为笑料,连三岁小儿,亦知俚调,对我极尽羞辱。”

“何况是你?怎会瞧得起我?”

“但惟我才知,我曾受何等的奇耻大辱,身负何等的血海深仇!”

洛神摇头。

“慕容替,你是说,我没有资格,对你所为下我评判?”

“你确是错了。我鄙视于你,不是因你洛阳宫中一段过往。你本也可怜之人。”

“叫我恶心鄙视的,是你这个人!”

“复仇雪耻,本天经地义。若为真男儿,当顶天立地,靠自己的本事,将别人加在身上的仇恨羞辱还回去。”

“你却以复仇雪耻为借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所不用极其。似你这般非人之人,你凭何,要我同情于你,瞧得起你?”

慕容替的身影僵了许久,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将洛神一把抓起,丢到马背之上,处置了方才停脚留下的痕迹,随即上马,继续朝前而去。

洛神感觉得到,他似是被自己给激怒了。

离义成越来越远了。

她相信李穆此刻应该早就知道了自己被慕容替带走的消息。

亦是一种直觉,他必也已踏上追寻自己的路。

但天地苍茫,四野辽阔,人置身荒野之中,渺小宛若指间漏沙。

倘若再被慕容替带着继续北上,等进入陇西,大约真的就会像他说的那样,她是再也不可能会被李穆追寻的到了。

洛神陷入了无尽的愤怒和绝望之中。

慕容替似是换了个方向,继续前行。

这些天,他一直在不停地改变方向,并非一直往北而去。

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到了深夜,身下的马,也跑得口吐白沫,四蹄不断打滑,这才停在了一道溪流边,结束这段行程。

他放下洛神,捆了她的手脚。

大约是离义成远了,他也有些放心下来,不惧火光引来李穆,第一次生了一个火堆。去了,很快打了两只野兔,回来在溪边剖洗了,用树枝叉起,架在火上烧烤。

烤熟,他熄了火,松了她,撕了条兔腿肉,用洗净的树叶包了,递到了她的面前,说:“先前一直叫你吃干粮,委屈你了。”

洛神盯着面前那堆冒着残烟的火堆,慢慢地接了过来,一口一口地吃着。

吃完了。他又递来一块。

洛神摇头。

一个昼夜过去,他心情似乎变得不错。见她不吃了,自己狼吞虎咽,吃完了全部的肉,又去溪边打水。

这次回来,手中竟多了一把野花。

“当日我逃出洛阳之时,曾立誓,他日等我攻回洛阳,我必屠城,杀尽城中之人,方能泄我心头之恨。但你救过我,我欠你恩情。你若觉着如此不妥,和我说一声,日后我便不屠。留下那些人的狗命,也未尝不可。”

他说着,将手中野花,放到了她的膝上。

洛神望着膝上那束野花,忽然明白了。

那日她去看阿鱼,坐在门槛上说话,想必当时他已苏醒,被他听了去。

她心跳蓦然加快,不敢抬头。

片刻后,忽然一把抓起野花,朝着对面的人,恨恨地丢了过去。

“慕容替!你少在我面前说这些好听的!你若真的感激我救了你,便该将我送回去的!”

她嚷完,四顾,荒野黑漆漆一片,不禁抬手捂脸,痛哭出声。

慕容替望着她掩面哭泣,一语不发,只捡起地上一朵野花,拈在手中,送到鼻下闻了一闻。

半晌,等她泣声渐低,方柔声道:“我只是先带你回龙城而已,以后的事,慢慢再说。”

洛神抱膝,脸继续埋在腿上,默默抽噎了半晌,终于停了,道:“我乏了,我去洗洗,要睡。”

她的话声,满是疲倦。

“好。”

慕容替的声音依然温柔。

“今晚不赶路了。你去洗吧,洗了,你去睡觉。你听话,我便不捆你的手。我替你守着。”

洛神起身,走到溪边,涉水下去,弯腰,洗着自己沾了尘汗的脸和手脚。

慕容替略略背对着她,听她拂动着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片刻后,洛神突然叫了一声,声音充满惊恐。

慕容替猛地回头:“怎的了?”

“蛇!蛇咬了我一口!”

她尖叫,捂住一条腿,站立不稳,一下跌坐到了水里。

慕容替立刻上去,将她从水里抱了出来,放到了溪边的地上。

“痛——”

她白着脸,睁大眼睛,一手指着自己的一条小腿,声音颤抖,连整个人,也在瑟瑟发抖。

“莫怕,我瞧瞧,水蛇应是无毒。”

慕容替神色凝重,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卷起她潮湿的裙裾,露出一条光洁白皙的小腿,借着月光,低头,察看她腿上那被水蛇咬伤的伤口。

洛神看准这个时机,抓起手边一块海碗大的石头,咬紧牙关,对准了他的后脑,用尽全部的力气,狠狠地砸了下去。

噗!

实实在在的沉闷一声。

慕容替一头扑倒在了地上。

月光之下,洛神看到污血不停地从他头顶被砸破的洞里涌出,他身体扭曲着,艰难地蠕动,似乎想要爬起来,不禁毛骨悚然,尖叫一声,闭着眼睛,再次狠狠地砸了一下,睁开眼睛,看见他终于一动不动,死了过去。

她双手一软,石头落地,整个人不停地发抖,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了,却担心这鲜卑人没有死透,勉强定下神,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寻到了他的那把匕首。

本是想再往他胸口戳几刀的,握住匕首,却实是下不了那个手,颓然放弃,改而拿了他先前捆过自己的绳子,将他手脚绑了起来。

终于做完了这一切,她再也撑不住,一下跌坐到了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她哭了一会儿,渐渐止住眼泪,又爬了起来,将地上的那些东西,干粮,水葫芦,火石火镰,全都收拾好,最后抱着,跌跌撞撞地走到那匹拴在石头上的马旁,无力地靠坐在石头上,开始睁着眼睛,等待天亮。

天终于亮了。

洛神将割来的许多野草和树枝堆叠在附近的一块高地之上,堆得如同一个大草垛,然后点燃了。

峻垣深壕,烽堠相接。

军中以烽燧传信。洛神曾听阿兄言,大的烽火台间,一旦点燃,即便相隔十里,亦能远远相望。

她也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四周是无尽的荒野。慕容替死了,她独自一人,根本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难辨方向,与其自己胡乱上路,遇到野兽或是别的不测,还不如守在这里,靠这守株待兔般的笨法子,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倘若李穆追寻到了附近,能看到她这个方向的烽火,他必定会找来的。

火必须要大。越大,烟雾才越浓,升得也越高,才能远远就能让人看到。

洛神就是靠着这个念头撑着,不停地用匕首割草,捡着树枝,投入到火堆里。饿了,胡乱啃几口剩下的干粮,渴了,去溪边喝两口水,实在累了,就在地上坐一会儿,喘几口气。

她的脸被烟雾熏黑了,娇嫩的双手,也被草叶锯齿给划破,伤痕累累。

但她恍若未觉,整整一天,一直在不停地烧火。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她并没有等到期待中的那一幕的出现,人却已是筋疲力尽,再也做不动事情了。

火渐渐地熄灭了,只剩一缕黑色烟雾,还在火堆的上头,慢慢地飘荡升空。

她停了下来。坐在水边,一边哭着,一边将最后剩下的一块胡饼掰开。剩下一半,要留到明天再吃。

明天她继续烧火。

只要一直这么烧下去,郎君迟早,一定会寻过来的。

她在心里,一遍遍不停地这么告诉自己。

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撑下去。

第89章

洛神咬了口胡饼,却听到身侧附近,传来一阵轻微的悉悉簌簌之声。

她猛地转头,看向那堆干草。

白天,因为不想总见到慕容替那副满脸血污的死相,她割了草,覆在他的头脸和身上,加以遮挡。

方才那阵悉悉簌簌之声,似乎就是从盖着他尸体的这堆草里传出来的。

洛神整个人都绷紧了。一手抓着匕首,另手拿起根树枝,小心翼翼地靠了些过去,用树枝拨开遮住他头脸的乱草,见他头脸上的污血凝固,脸色仿佛一张金纸,和个死人没什么区别,但此刻,却皱起双眉,面带痛楚,眼皮亦微微翕动。

他竟然还没有死透!

洛神大吃一惊,急忙拨开他身上的杂草,见手脚依然缚得好好,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盯着地上的人,紧紧握住匕首,心里正煎熬着,要不要硬着头皮,再往他身上戳几刀,突然听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阿娘……替儿冷……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洛神一怔,见他双目依然紧闭,四肢却慢慢地蜷了起来,身子紧紧蜷成一团,神色痛苦,牙关瑟瑟,仿佛置身寒冷的冰天雪地,整个人正在经受着巨大的煎熬。

洛神心怦怦地跳,举着匕首的手,一时竟然没法刺得下去。

片刻之后,地上的慕容替,仿佛终于彻底苏醒了。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艰难地转动那颗满是凝固了的污血的头,看了下四周,目光从那堆还散发着余烟的地火上收回,看向还举着匕首对着自己的洛神,和她对望了片刻,翕动干裂的唇,用嘶哑的声音说:“你真聪明,能想出这法子,告诉你的郎君,你人在这里……”

才说了这一句话,便仿佛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

他喘息着,闭目,缓了片刻,才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我知道,你的郎君一定会看到你放的烟火,寻过来的……等他来了,他就会杀我……”

“我不惧死……但我不愿死在别人的手里……与其死于别人之手,我宁可死在你的手下。你这就杀了我吧……我不会怪你的……本就是我罪有应得……”

他断断续续地道。

洛神咬紧牙关,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在微微地颤抖。

“真的……我活到今日,唯一目的便是复仇,行尸走肉,了无生趣。若能这么死在你的手里,于我反而是种解脱……”

他那双紫色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洛神,唇边,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的叔父号称北方第一猛将,是个盖世的英雄。我知他少年时,对你母亲一见倾心,至今依然不忘。从前我本暗笑,何来如此多情。见了你方知,世上原真有佳人,甘叫人飞蛾扑火,九死不悔……”

“住口!”洛神叱他。

“我就要死了,不管你听不听,心里的话,索性都说了,否则往后,怕再没有机会了……”

他恍若未闻。

“你可还记得,曲水流觞那日,我杀了许约,无意撞到你,胁迫你替我保守秘密的事?我真不是人,总是那样对你……”

他面露痛楚,咳了几声。

“后来你人虽离开建康,我却总在担心你会食言,将我的秘密告诉你的父母,给我惹来麻烦,想着万一如此,我须得预先防备。有一天,我便借了故人名义,去拜访你的母亲。我试探过后,才知原来你真的一诺千金。即便厌恶我,答应了的事,却还是做到了,怎似我,终日忙于算计,小人戚戚,以己度人……”

“那日起,我便对你很是感激……更何况,如今你又救了我……”

“我嫉李穆。他亦不过一介寒门武夫,何以能如此得你之心……”

“你可知我伤好后,为何还不悄悄逃走?因我舍不得你……能伴在你的身边,哪怕是日日给你打扇,于我也是幸事……至于死在你的手里,更是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你给我住口!”

洛神一手依旧握着匕首,另手抓起地上一块泥巴,堵住他的嘴。

就在这一刻,慕容替被绳子缚住的双腿,突然凌空抬起,向着洛神踢了过来。足尖不偏不倚,踢在了她握着匕首的手腕之上。

洛神手腕一酸,匕首便飞了出去。

她一惊,急忙去抢,说时迟,那时快,方才还奄奄一息的慕容替,一个打滚,竟扑了过去,抢在她的前头,人压在了匕首之上。

他一得手,迅速张嘴,叼住匕首,抬起手腕靠过去,没几下,便将捆着的绳索割断了。

绳索迸开,从他手腕落地。

眼见他一把操起匕首,又割着脚上的绳索,洛神终于反应了过来,猛地掉头,向着缚在石头上的那匹马狂奔而去,跑到跟前,解开缰绳,踩着镫,爬上了马背。

她一坐上马鞍,便紧紧地抓住两边缰绳,双腿亦夹紧马腹,马匹立刻朝前而去。

这一辈子,她的动作,从未像这一刻这般利索过。

慕容替其实早就已经醒了,只是失血过多,加上手脚被她缚得极紧,暗中试过,自己无法挣脱出来,故先前一直在草堆下闭目养神,等慢慢恢复了些精神,才开始和她周旋。

终于得手,一割断脚上绳索,便追了上来,一时却又如何追得上?

万万没有想到,末了,竟又被她如此逃脱,一下怒火攻心,更因体力不支,才发力奔了几步,便感到头晕目眩,咬牙,又追了几步,身子晃了一晃,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洛神从前并未特意学过骑马,但被慕容替挟着,在这马背上也已颠了多日,早习惯了跑动时的颠簸和跳跃,放低身子,将自己固定在马背之上,终于顺利地跑了出去。

她听到了慕容替在身后的怒喊之声,不敢回头,更怕自己会被跑动中的马匹颠落下去,死死地抓住马缰,一口气跑出了几里地,这才松开马腹,放慢速度。

马儿停下。她转头,见身后荒草暮霭,再看不见慕容替的身影了,手一软,人趴在了马背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天开始暗了下去。

洛神下了马,压下心中的惶恐,四顾,想先寻个合适的藏身之所,突然,耳畔仿佛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奔动的声音。

她心跳猛然加快,循声而望。

她没有听错。

远处,渐渐地出现了几十个移动的黑点,来了一行几十骑的人马。

洛神的第一反应,便是李穆看到了自己烧了一个白天的烟燧,终于在这时刻,赶了上来。

这一瞬间,她狂喜得几乎就要失声痛哭了。正要朝着远处那一行人奔去,突然,硬生生又停住了脚步。

今天是个晴天,她记得,夕阳就在她的左手边。

这些天,慕容替虽然不断地改变着方向和路径,但相对于义成来说,必定是往北而去的,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

也就是说,倘若是李穆追赶而至,此刻,他应该是来自她身后的南向或者西南方向。

而不是如这些人一样,是从她的正面而来。

洛神来不及多想,迅速将马驱走,自己掉头,朝着身后远处一片长满野草的岗坡狂奔而去,爬了上去,一头钻了进去。

那一行人,从草荡前掠过,朝着白天烟雾升起的方向,疾驰而去。渐渐靠近堆火地,似乎也不敢贸然前行,隔了一箭之距,停了下来。

马背上,下来一个人,试探般地,慢慢地朝着前方走来,终于走到溪边,发现了晕在地上的慕容替,大喜,用鲜卑语高声唤道:“公主!是令支王!令支王找到了!”

一匹马疾驰而至,马上下来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慕容替的妹妹慕容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