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几调,她突然辨了出来。

这……

仿佛就是去年春,自己应陆脩容所求,作给当时卧病,人又远在交州的陆柬之的那支琴曲!

没有听错,她可以确定了。

但眼前这个名为绿娘的女伎,她怎么可能会奏这支曲谱?

洛神震惊了。

绿娘抚完自己还记得住的那一段,停下手,起了身,回到洛神的面前,再次跪坐下去。

“夫人可觉这曲子耳熟?”绿娘问。

洛神如梦初醒,看向了她。

“你……从何得来这谱?”

话刚问出口,突然,脑海中如有一道灵光闪过,洛神猛地睁大了眼睛。

“难道便是陆焕之?”

她失声道,一下站了起来。

绿娘点头:“那夜我还不知他便是陆家儿子。当时他来,拿出琴谱,道是你去年三月写给陆家长公子的,曲名鸾凤鸣,叫我们四处广为传播,我不愿,他恼羞而去,道寻别人替他做事。”

“李郎君便是那时来的,将人堵住,随后关起门,动了手……”

绿娘回忆着当时情景,说着,见她仿佛站立不稳,忙起身去扶。

洛神定了定神,慢慢地坐了回去。

这几日,事情过去之后,绿娘有时无事思量,也感疑虑,那李穆的夫人高氏女,到底是否真的如那陆焕之所言,在嫁了李穆之后,还和陆家长子旧情难断,借了琴谱传情达意?可惜当时自己只奏了曲子的起头小节,也无法体味整支曲境到底为何,未免心里好奇。

今夜,和这位年轻的李夫人才相对坐了这么片刻,她心中所有的疑虑,全都消失了。

直觉叫她相信,眼前这位高贵有礼的年轻女子,哪怕就算对别的男子还有余情,也断然不会做出如此有八九份的传情之举。

更何况,听她方才所言,虽不过寥寥几句,但话里话外显露出的对她夫君的情意,显而易见。

绿娘见她坐下去后,脸色苍白,微微垂眸,双唇紧闭,神色瞧着有些委顿,自己也是不敢再开口了,只在一旁静静陪着。

洛神低着头,默默坐了片刻,低声道:“谱子确是我作,但陆焕之却是污蔑……所谓鸾凤曲名,亦是他捏造的。当时,他兄长人在异地,卧病不起……”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竟会对这素昧平生的绿娘解释起了当时作这曲子的缘由,喃喃地道了几句,才反应过来,猝然停下。

她慢慢地抬眼,望向正用担忧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女子,展露出了自己的笑颜,改口道:“多谢姐姐相告,我有数了。今晚已搅扰多时,我先去了。日后,姐姐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绿娘忙道谢。

洛神站起,待要走,又停下,问道:“姐姐为了我的名声,得罪了人,不知李协李都卫可有安排了?”

绿娘忙道:“夫人放心。李都卫已有安排,派人在我边上护着了。”

洛神点头,出了舱房。

绿娘送她出舱,看着那一抹身影上了岸,在随从的簇围之下,登上停在岸边的那辆车,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李穆明日离京。李协等人今夜择城西江畔一有名的临江酒楼为他办宴践行。

盛情难却,李穆自然前去赴宴,席间觥筹交错,众人杯酒言欢,豪兴大发,至宴散,已是戌时末点。

李穆向众人再三地道谢,一番话别,各自散去之后,自己却没有立刻归家,踏月,行至附近江畔,独自对着脚下江流,默默立了片刻,从怀中取出那册那夜被雨水淋得纸张已然发皱的琴谱,卷起,朝着江心那片日夜奔流不停的滚滚江涛,奋力掷去。

那东西,在夜空里划出一道长长的轨迹,最后变成一个小点,落在数十丈外的那片江心漩涡之中,瞬间被滔滔江流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穆转身,上马疾驰而归。

他回时,已是很晚,高峤早已回府。门房见他也回了,关门上闩。

李穆回院,推开虚掩着的房门,进了屋。

房中灯还亮着,床帐低垂,地上脱了她的一双绣鞋,隐隐可见她卧在床上的身影,一动不动,知她应是睡着了,便自己轻手轻脚地入了浴房,出来,熄灯上床。

那个雨夜之事,李穆自知吓到了她。这几天,白天她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到了晚上,两人同床之时,对着他,她虽然柔顺依旧,但对那事却兴趣淡淡,完全没了先前在床上时那股子缠他的热情和黏糊劲。

李穆知她应当还没从那夜自己带给她的阴影里彻底恢复过来。心里也是后悔。她既没有兴致,他自然也不敢再动她,免得再惹她厌烦。

已是几个晚上了。今晚上床,才靠近,闻到了她发肤间散出的淡淡幽香,李穆便感到了一阵熟悉的渴紧之感。迫着自己不去想,翻来覆去了良久,方慢慢入睡。

一夜无话,次日早,两人醒了过来。

洛神先爬了起来,下了地,走到床头,挂起床帐,催他起身。

李穆默默地望着,见她挂好床帐,催了自己一声,转身就要走,伸臂将她搂住,臂膀轻轻一收,洛神那双早上刚起还软着的腿脚,如何站得住?人扑到了他身上。

李穆翻了个身,将她压回在了床上。

洛神摇了摇头,抬手挡住他俯向自己的脸,凝视着他,低声道:“别闹了,一早就要动身。外头人都起来了。别叫阿耶阿娘他们等。”

外头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放轻了的仆妇们走动时发出的脚步之声。

李穆停住。

洛神微微一笑,轻轻推开他,自己坐了起来,低头理了理衣裳,便出去开了门,叫人送水进来服侍梳洗。

李穆望着她的背影,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耳畔已经听到仆妇入内的脚步之声,只好起身。

两人穿衣洗漱过后,一道去了高峤和长公主那里。

一番忙碌,又一番告别,至辰中,李穆带着洛神,依然是樊成、阿菊等人随同,上了船,循水路去往京口。

数日后,船至码头,两人回了李家。

卢氏早两天前便收到儿子和儿妇不日归家的消息,和阿停一直在盼着,今日终于盼到了,见面欢喜亲热,自不必赘述。

一年过去了,卢氏身体硬朗,阿停的个头,也比先前拔高了,出落得有了亭亭少女的模样,看见洛神,唤了声阿嫂,抱住洛神便不肯放手,惹得卢氏笑个不停。

当天李家热闹极了,沈氏和一双儿女,诸多的街坊、以及京口令,李穆的旧日相交,闻讯纷纷而来。

沈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丈夫了,甚是思念。李穆带回了蒋弢给她的一封家书。他也已经有了打算,等陇西局面稳定下来之后,便将阿母阿妹还有沈氏等人都接过去。众人闻言,无不欣喜盼望。

李穆和洛神在家住了几天,卢氏便催李穆带洛神早些回义成去,叫他们不必记挂自己。

李穆见母亲一切都好,家中奴仆齐全,便也放了心,和洛神在母亲跟前又尽了几日孝道,便打算明早动身,回往义成。

临行前夜,他应酬得有些晚,回来见洛神没睡,不但等着自己,还服侍他沐浴,帮他穿衣,极是温柔,瞧着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了先前的不快,松了口气,上床后,借着几分酒意,将她身子轻轻搂入怀里,试探着,将掌心贴在了被下那片细滑如丝的肌肤上。

已忍了多日,此刻只感到愈发紧渴,见她卧在身边,仿佛一只柔顺的猫咪,彻底放下了心,将她搂住,开始和她亲热。

洛神低声道:“郎君,你真的没有事情要和我说吗?”

李穆一顿,含含糊糊地道了句“无”,接着继续和她亲热。

“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去年春,你去了义成,我被阿耶带回家中后,得知陆柬之在交州抑郁不振,久病不愈,陆家阿妹求我帮忙。我便谱了一支琴曲,以曲代言,交给陆家阿妹,代为传给柬之。”

李穆慢慢地停住了。

洛神继续道:“曲名并非鸾凤鸣。曲中更没有男女私情。只是我出于和陆柬之的旧日情谊,勉励他振奋精神而已。”

“没有告诉你,是我的疏忽。我和陆柬之,从前也确实是有过往来。但嫁了你之后,我便将他视为兄长了。”

“郎君,你信不信我?”

李穆从她胸前抬起了头,和身下的她对望着,片刻前眸底泛出的那片激情之色,慢慢地消退。

他从她身上慢慢地翻了下去,闷声道:“我信。”

洛神紧紧咬唇,望着帐顶,说:“那你还有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李穆沉默了片刻,道:“琴谱我已销去了。你不必担心,往后不会有人知道此事的。”

洛神亦跟着沉默了,许久,终于低低地道:“这回多谢你,替我保住了名声。”

李穆仿佛睡着了,良久,慢慢伸臂过来,将她身子重新揽入怀中,掌心安抚般地轻拍她的后背,柔声道:“事情已经过去,你也不必再多想了。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洛神嗯了一声,出神了片刻,闭上了眼睛。

……

次日大早,天还没亮,为免引来众人相送,李穆特意早早地带着洛神起了身,拜别卢氏,预备离开京口去往义成。

依然是沿着大江往西,先走一段水路。没想到去往渡口的路上,才走了一半,京口令还是提着东西追了上来。

盛情难却,李穆只得停下。

洛神隔着车帘子,和京口令招呼了一声,又道:“你们慢慢叙话。我先去了。”

李穆只道她不耐烦等,不以为意,便叫樊成先送洛神一行人先登船,等自己过去。

那京口令是个话多之人,礼节又足,拉着李穆,一直说个不停,最后喝了三杯送别酒,这才终于放行。

李穆想起洛神今早拜别他母亲和阿停,出发后,路上便没和自己说过话,情绪似乎有些低落,怕叫她等久了,一得脱身,立刻赶去渡口。

等他匆匆赶到,却吃惊地发现,船不见了,洛神和她的那些人也全都不见了,只剩下装了自己衣物和杂物的几口箱子留在岸边,旁边蹲着一个看东西的随从。

李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奔了过去,问:“夫人呢?”

那随从见他来了,赶忙从地上站了起来,哭丧着脸道:“夫人说她不随李郎君你去义成了,叫你自己去,她回建康。方才已经叫人开船,走了!”

李穆心咯噔一跳,立刻飞奔到了渡口前,立于江畔,朝东眺望。

但见江水逐流,奔涌朝前,又是顺风顺流,眼前只见一片茫茫,哪里还能看得到那条船的半分影子?

第105章

李穆心下便如脚下这滚滚江水,一片茫茫。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好好的,为何她突然就变了心意。自己不过是被京口令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她竟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丢下他就回往建康去了?

他猛地转头,厉声道:“夫人就没有别话了?”

随从想起方才夫人到了渡口,上船后,命人将这几口箱子抬出来,叫自己看着,又道了那么一句叫他转的话,随后便扬帆而去的一幕,此刻还是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云里雾里,见李穆脸色很是难看,缩了了缩脖,小声地道:“未曾留有别话。当时说了,撇下我就去了……”

李穆想起她今早出门后便不大理睬自己,又想起昨晚两人之间那一场对话,心里忽上忽下。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她在生自己的气。

但是他又实在想不通,她为何还要生自己的气?

他觉得自己早就想通了,不再介意琴谱的事,自然,也是相信她的话的。

李穆实在不知,自己到底还错在哪里,竟引来她如此的不满,做出丢下自己一走了之的任性举动?

他感到有点着恼。微微皱眉,忽又想起方才和京口令叙话时,对方曾提了一句,说是大早得人来报,说他提早出了门,这才匆匆赶来,幸好没有错过相送。

当时自己并未留意京口令的话。但此刻细细回想,突然之间,他若有所悟。

洛神撇下他独自走了,绝非是到了渡口才临时起意。

极有可能,今早的京口令就是她叫来的。这几日在家里,她看似若无其事,和自己的母亲和阿停她们处得融洽亲密,在自己的面前,亦一如既往,但说不定心里,她早就已经有了这个打算。

他被自己的小妻子给蒙了,浑然不觉,直到这最后一刻,才明白了过来。

李穆脸色愈发难看了。见那随从还呆呆地看着自己,沉着脸,命他暂时将东西搬到驿馆里去,在那里等着,不要回家惊动卢氏,自己立刻追了上去。

他沿着江岸一路西去,追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追到了一处可供舟船停泊过夜的码头,寻遍停在那里的船只,也没看到洛神坐的那条船的踪影。

这段水路因了靠近建康,水道繁忙,江中千帆百舸,从早到晚来回船只穿梭不停。那艘船的外表看起来也普普通通,并无任何显眼之处,加上江面宽阔,若是远离江岸而行,自己未必就能无所遗漏地看到它的踪影。

李穆站在江边,眺望着落日后的昏暗江面,出神了片刻,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

他决定停止这种徒劳无功的愚蠢行动。

他走陆路。若是全速前行,必快于她走水路。

与其像这样漫无目的地海底捞针,唯恐错过,倒不如快她一步,先赶到建康城东水道百里之外的那道闸口,在那里等着,守株待兔,等她船到了,将她拦截下来。

李穆打定了主意,纷乱了一日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遂胡乱在附近寻了个吃饭的地方,填饱了肚子,略作休整,便继续上路,不过隔日,人便到了江闸口。

江闸距离建康,只有不到百里的路了,所有船只都要经过此道关口,才能进入通往皇城的水道。

方数日前,李穆才带洛神坐船经由闸关出建康去往京口,那闸官自然认得他。忽见他去而复返,从天而降,说要在此等一条船来,心中不解,却也不敢多问,殷勤接待,只等他要寻的那条船到。

李穆便如此,在闸口等了三天。

这三天,通过这道必经闸口去往建康的船,不下千条。

整整三天,从早到晚,从开闸到闭闸,李穆亲自盯着,没有放过任何一条船只。

但是那么多的船,竟就没有看到她的那条。

而算着日子,就算她走得再慢,最迟今天,那船原本应该也是到了的。

李穆再也无法笃定了。心情更是从刚开始的困惑和着恼,变成了担忧和焦虑。

这段水路因近建康,多年一直平安无虞,且樊成等人又都和她同行,李穆原本并不担心她的安全,只想着早些将她拦截回来。

他非常肯定,她不可能走那么快,能跳过自己先回建康。

但是,不知为何,她却一直没有到来。

李穆怀着变得焦虑不安的心情,又等了一天,依然不见船影。

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叫闸官继续看着这里,借了几个人,以自己的名义,分别派往沿途几处衙门,问这几日是否有水道异常的报告,自己又沿江畔折了回来,一路打听,一路寻找。

又一天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那么大的一条船,连同船上的人,仿佛一滴水,凭空地消失在了日头之下,无影无踪。

派去京口令那里的人,最后也传回了消息。道京口令亲自去李家附近悄悄打听过了,这几日,李夫人并没有回来。

希望再次落空了。

李穆已经几个晚上没好好合眼。人急得几乎就要发狂。

原本他是不愿将此事让高峤和长公主知道的,想着自己在她负气回家之前将她截住带走,事情也就过去了。

此刻再看,当初那个想法,显得如此可笑。

他怀着最后一丝侥幸的心情,盼着上天可怜,还有奇迹能够出现。

或许,她真的比他走得快。在他到达那道闸口之前,她便已经回了建康。此刻,人正安然在家。

这日,天刚蒙蒙亮,他入了建康,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了高家府邸的大门之前。

晨光黯淡,两扇黑漆大门,在他面前紧紧地闭着。门前空荡荡,只有大门上方那两盏尚未熄火的灯笼在晨风中轻轻摆荡,迎接着他去而复返的脚步。

他迈着沉重步伐,上了台阶,站在门槛之前,鼓足勇气,举手,握住了大门之上的一面门环。

过了好久,门里终于传出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之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

“何人?大早叩门……”

门里,探出了高家门房的脑袋。

他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看了眼门外站着的人。

那人一身风尘,脸上布满憔悴疲乏,眼眶凹陷,眼底布满血丝,一下瞪圆了眼睛:“李郎君?”

反应过来,忙打开了门。

李穆压下骤然猛跳的心,盯着门房,哑声问:“夫人可是回了?”

门房摇头:“小娘子未曾回家……”

就在听到门房嘴里冒出这几个字的那一瞬间,这一路上,支撑着李穆的所有侥幸和希望的念头,全部彻底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