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几日几夜未曾好好合眼过了,骑在马上,酸涩得已经无法顺畅眨动的双目,被迎面扑来的风,吹得几乎就要流泪。

他分明已是疲倦至极,但整个人,却被一种绷紧了的情绪从里到外地控着,根本已经感觉不出来自于自己身体的任何疲惫了。

在溧阳之战结束后的第三天的中午,高峤一行人,终于赶回了建康。

他纵马,穿过了建康的南城之门。

他已多年未再披过战甲。建康城里的民众,也更习惯他们的高相公那一身白衣的名士风范。以至于刚看到他骑马入城的时候,附近的人并没有认出来,只是用带着几分茫然的不安目光,打量着这一行仿佛刚从战场归来的军中之人。

“是高相公!高相公回了!”

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周围的人,终于也跟着认了出来,情绪变得激动起来,纷纷唤着他,朝他涌来。

南城门的附近,起了一阵骚动。

那些因了漫天的可怕传言而发自他们眼底的对于建康的未卜明天的担忧和惶恐,在看到身披戎装的高峤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这一刻,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充满信任和依赖的兴奋与激动。

生平第一次,高峤却不敢直面建康人投向于自己的这种目光。

他压下心中涌出的愧疚之感,骤然催马,将身后那群追随自己的人群抛下,行到那条分别通往皇宫和自家的岔道口时,迟疑了下,随即往皇宫而去。

他径直入了皇宫,毫无阻挡。宫人看到他,露出感激万分的神色,犹如见到了救星,险些没有哭出来:“高相公,你可回了!陛下这几日,天天都在望你——”

“陛下!陛下!高相公回了!”

宫人似乎连宫规也忘记了,引着高峤匆匆入内,还没行到殿内,便朝里奔去。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高峤抬头,看到一道身影从内殿的帷幕之后出现,向着自己急奔而来。

“相公!你可回来了!”

年轻的皇帝,仿佛生了病似的,脸色蜡黄,眼睛浮肿。

他失去了往日清雅的气度。奔到高峤的面前,在高峤要向他行跪礼的时候,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城里到处都在传言,叛军和天师教就要打来建康了!大臣们上书,溧阳虽守住了,只怕也是不长久。他们要朕出宫,免得建康万一沦陷!”

“高相公,你看如何是好?”

高峤凝视着面前这个向着自己发问的皇帝。

他在皇帝的眼睛里,看到了发自于他内心的充满了渴望的焦惶目光。

他的心底,忽然涌出了一阵无力之感。

这些日,作战、奔波,那些堆积出来的疲倦,在这一刻,仿佛突然向他袭了过来。

他一时沉默,没有应答。

“相公你等等,我去把那些折子拿给你看!”

皇帝那双保养得极好的五指修长的优雅的手,松开了高峤的甲袖,转身,匆匆要去拿奏折。

“陛下!”

殿后突然又传出一道声音。声音里,仿佛透出一丝隐隐的不快之意。

皇帝回头,见高雍容来了,迟疑了下,终于停了脚步。

高雍容阻止了皇帝的举动,急匆匆地来到高峤的面前。

“伯父,我刚听闻,溧阳之战,伯父打退了叛军。伯父一切可好?”

高峤的视线,从皇帝的身上,慢慢落到自己侄女的脸上,注视着她。

“我无事。”

片刻后,他说道。

高雍容松了口气,感激地道:“全都仰仗伯父,力挽狂澜,保了建康。否则,若是叫宣城叛军打来,这里此刻还不知道怎样了。这些日,伯父不在,大臣们天天上书,道建康非可守之地,劝陛下暂时迁出。陛下被群臣恐吓,这才失态。走与不走,一切听凭伯父之言。”

高峤定了定神,再次看向皇帝,神色已恢复了他一贯的沉静。

“建康皇都,臣必誓死固守。大臣的顾虑,也不无道理。臣回来,也是为了此事。为保稳妥起见,陛下可先迁至曲阿。那里地势可守,城防坚固,是个安全之地。臣会派人护送陛下,陆柬之接应。陛下放心。”

皇帝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刻,简直可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他的感受了。

从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东阳王变成这个国家的皇帝,于他而言,至今仿佛如同做梦。

比起如今做皇帝,他能得的享受,其实并没比当初做东阳王时多了多少。相反,他要时时刻刻地听着来自于高峤的耳提面命,这叫他感到无比的心累。

他已经被汹汹的叛军和四面的传言给吓破了胆。

本以为高峤会坚决反对他离开建康,要他留下,和建康共进退。没有想到,高峤竟已为他准备好了退路。

他简直感激万分。倘若不是一旁还站着高雍容,他就要拉住高峤的手,落下感激的眼泪了。

高雍容道:“伯父,为国体之计,陛下可以先走。倘若伯父有需,侄女和太子,可与伯父一道留在建康,与建康共进退!”

高峤微微摇头:“不必了。你们全部走吧,我留下便可。城中居民,我也会安排撤离。”

“伯父——”

高雍容仿佛还要再劝他。

高峤摆了摆手:“你和陛下先做准备吧,等我安排好,便可以走了。”

他出了宫,朝着高家的方向,步履匆匆地行去。

第120章

从九月初天师教乱爆发开始,直到今日,快两个月了,高峤将朝事托给亦是士族出身的素来周正稳重的侍中冯卫,自己便一直在建康和外郡之间来回奔波,辗转各地,亲自部署军事,安抚民众,忙得像只陀螺,没有片刻闲暇。

上回他在家露面,还是十来天前。

高七知家主回了,高兴无比,远远地跑出大门去迎,替他牵马引入。

高峤开口便问长公主,知她一切都好,匆匆往里行去。快到寝屋时,先前被洛神留在家中照料母亲的阿菊带着几个侍女刚从里头出来,见他突然回了,也是惊喜不已,急忙来迎。

“长公主在午觉着,睡了有一会儿了,应也快醒了。昨日得知溧阳大捷的消息,很是欢喜,中午吃了碗饭,歇了一会儿,照先前太医吩咐,在庭院里走,走了还没一圈,就嚷吃力,又说脚沉,我便扶她回来……今早太医亦是来过,看了,说都好,叫安心等着生产便是。算着日子,应是月底。至多也就十来日了吧……”

不待高峤问,阿菊自己便絮絮地将萧永嘉这几日的日常讲给他听。

高峤穿过庭院,几步跨上檐阶来到门前,推开虚掩着的门,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慢慢地坐了下去。

怀的这一胎,不但叫她身子变得臃肿,如今连手脚也都完全肿胀了起来。难怪阿菊说她没走一圈就嚷吃力。

高峤凝视着妻子的睡颜。这些时日以来,一直紧锁不解的那双眉头,终于慢慢地化解了。

他伸出双手,包握住了她那只套在白色软纱袜里的踢出了被角的脚,轻轻地揉着她的脚底和脚背。

萧永嘉的眼睫毛微微动了动,醒了,睁开眼睛,看到丈夫竟坐在床边,在替自己揉着脚,惊喜不已,唤了他一声,坐了起来道:“我以为你还在溧阳呢。何时回的?”

高峤答了她话。往她后腰处垫了个枕头,扶她靠了上去,自己挪到她边上,问这几日感觉如何。

萧永嘉说:“我好的很。如今只想孩儿快些出来才好。偏太医说,还要几日,真是急死人了!”

高峤把耳朵贴到妻子高高隆起的腹部,仿佛在听里头的动静,嘴里道:“你从前性子急的毛病,到如今还是改不了。等该出来的时候,孩儿自然就出来了。”

萧永嘉道:“幸好阿弥不随你。保佑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儿,无论儿子女儿,性子也不要像你。慢吞吞的,要气死人。”

高峤大笑:“阿令,我的性子,真叫你如此看不上?”

萧永嘉哼了声:“你自己说呢?我只奇怪了。当初我怎么看上了你的,竟哭天抢地,硬是要嫁你,可把你委屈的!”

高峤笑得两只肩膀都发抖了,说:“如今后悔也是晚了吧!”

萧永嘉也不知自己怎的就会和丈夫说这些了,想起少女往事,自己亦有些忍俊不禁,哧地笑了出来。

她抬眸,望着丈夫的脸,片刻后,笑容慢慢地消失,抬起手,指轻轻抚了抚他眉间如今这道仿佛深深镌刻而上的便是大笑也再无法平复的川字纹,叹了口气:“才多久,你越发的消瘦了。累的话,睡一会儿吧。”

高峤道不累。

萧永嘉见他一身的风尘,身上那作战的甲胄还未脱去,知他怎会不累?玩笑了几句,便也停了,起了床,叫人送水进来,服侍他净面换衣,又吃了些东西。等他歇了过来,精神瞧着也好了些,才问道:“外头情势到底如何了?阿弥先前走的时候,说等我快生时回来。我有点不放心。”

高峤方才面上的笑意,慢慢地消失了。

“我先前已经吩咐子安,让他传信给阿弥,暂时留在京口,不要回建康了。”他说道。

萧永嘉听了,神色微微一变。

丈夫的话,她怎会听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何况这些天,外头的传言,她多多少少,也是有所耳闻。

“你何意?难道建康……真的守不住了?”

她迟疑了下,问道。

“阿令,我回家,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的。不止阿弥,你也不能留建康了。我已经替你安排了一个稳妥去处。我亲自送你过去,你在那里,可以安心待产。”

萧永嘉双眉微微蹙了蹙。“陛下呢?你也有了安排?”

“是。”高峤点头,“陛下一行暂时将行宫迁到曲阿。那里比建康更安全。还有民众,也要疏散。”

萧永嘉定定地望着丈夫:“你呢?你自己有何打算?”

高峤微微一笑,立刻握住了妻子飞快地变得有点冰凉的手。

“你莫误会。建康确实有沦陷的危险,我没有把握一定能守住,为了稳妥起见,才做下如此安排。为的,便是可以没有后顾之忧,放手一搏。能守,我自会尽量,若真守不住,也只能暂时撤退,日后再夺回来。”

他用力地捏了捏妻子的手。

“你放心吧。阿弥大了,便偏心向着外人,我还要等你肚子里的孩儿日后叫我阿耶,一心向着我呢!”

萧永嘉在他眸底看到了一片淡淡的愉悦的光彩,这才放下了心,点头:“好,我听你的安排。你事情多,到时不必特意送我了,我自己过去就行。”

“这些时日我都没陪你。我送你去吧。你叫人先收拾东西,到时候跟足人。”

高峤的语气,带了点平日罕见的不容反驳的味道。

萧永嘉轻轻地嗯了一声,顺从了丈夫的安排。

高峤抚了抚妻子的秀发,站起了身:“你歇着,我先去下台城,有事。”

……

帝后为配合高峤的保卫皇都的计划,暂时撤离建康,将行宫迁至曲阿。这个消息已经在百官中迅速传播了开来。

高峤来到台城时,看见自己那间衙署大门的里里外外,站满了闻讯而来的文武百官,众人相互议论着,神色各异,人声鼎沸。

这些时日,受高峤委托代理尚书令事务的冯卫,被十几个官员正围着追问详情,躲也躲不开,一额的汗,忽然听到令官喊着相公来了,松了一口气,急忙推开众人,匆匆地迎了上去。

百官见高峤终于现身,也慢慢地停止了议论,纷纷朝他靠了过来。

冯卫带着众人向高峤见礼,等高峤落座,便迫不及待地发问。

高峤的两道目光,从面前的一张张熟悉的文武官员的面孔上掠过,说:“确实是我的提议,陛下也已接纳。事既已定,宜早不宜迟,这两日便出宫。”

嗡嗡之声顿时不绝于耳。许多人都暗暗地松了一口长气。

一开始的天师教乱也就罢了,有高峤顶着,建康应当无虞,但加上后来许泌叛军挥戈向着建康打来,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高峤双拳难敌四手,已然陷入被动的消息,谁人不知?站在这里的一些人,或是惧战,或是害怕从前在许泌倒霉时曾向他落井下石,万一这回让他真打回来,少不了报复,忧惧也是在所难免。忽听高峤有这样的安排,自然暗中欣喜。

冯卫问:“高相公,文武百官,该当如何?”

高峤道:“愿意留下与我一道狙击叛军的,留。不愿留的,随陛下同去曲阿。”

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无人发声。渐渐地,众人目光都看向立在冯卫身旁的那人,出身颍川刘氏的征虏将军刘惠,陆光死后,以声望被举荐,继任了陆光之职。

许陆两家离朝之后,如今朝中的大家士族,除高峤之外,便以这刘惠和担任了多年侍中的冯卫为大了。

刘惠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起初面露微微尬色,随即昂首道:“高相公,我本很是愿意随你同留,与建康共进退。只是陛下那里,虽有陆柬之迎奉,毕竟势单力薄,万一被乱贼钻了空子,倘若有失,这如何是好?保护圣驾,亦是我等职责。故我还是护驾同随为好。”

高峤笑了笑:“刘征虏言之有理,你护驾也好。”

“我亦请求护驾!”

“我亦同!”

周围起了一片附和之声。最后愿意留下的,不过寥寥五六人而已,都是地位相对低微的先前从地方提拔而上的官员。

高峤淡淡地看了众人一眼,转向冯卫:“冯侍中,此事交给你了。护驾同去者,都回了吧,及早准备。”

冯卫面孔微微胀热,迟疑了下,道:“我留下助你!”

高峤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侍中乃是文官,这等打仗之事,交给武官便是。陛下行宫搬迁是件大事,我无法同行,一应事宜,还要仰仗于你。”

冯卫见同僚身居高位者,竞相逃离建康,竟无一人愿意留下,感到羞耻,这才开口要留。见高峤不留自己,只得作罢,答应了下来。

众人见事已定,急着回家收拾财物避战离开,纷纷告退。冯卫和高峤议好安排帝后出行的计划之后,也匆匆离去准备。

方才站满了人的衙署,变得空荡荡了,最后只剩下高峤和身后立着几个属官。

一个属官捧着刚撰写的一纸公文走来,小心地奉到高峤面前,低声道:“相公,公文已妥,请审阅。”

高峤目光落在纸中墨迹之上,视线久久凝停。

他知道,这道命令一旦下发,城中二十余万户民众,便不得不离开建康了。

虽然他已下令到了各地郡守那里,让曲阿、丹徒、毗陵等几个郡县必须暂时收容这些来自建康的居民,但被迫离开家园,这些人一夜之间,便沦落成为了难民,不知何日才能归来。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高峤,这个曾被他们无比信任爱戴的尚书令的无能所致。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那些盈耳的载道怨声。

高峤举起自己那枚大印,重重落下,在上头盖下了一方鲜红的印章。

李协进来,接过文书。“相公放心,下官会和兄弟们督促百姓离城,去往安置之地。”

高峤颔首:“有劳你了。”

李协躬身,匆匆离去。

亟待安排的事,应当已是差不多了。还剩些冯卫代他职时留下的亟待他亲决的文书。

高峤闭目,抬手揉了揉自己那胀痛得血管仿佛都在突突跳动的两侧太阳穴,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睁眼取笔,视线落到案角堆着的的那册刑司前些时日送来的待他批勾的死囚名录,停住了。

他想起来一事,略一迟疑,吩咐了近旁一声,那人得话离去。

没多久,狱官匆匆赶来,向高峤下拜。

高峤问他:“数月之前,那邵姓女囚,如今可已流放?”

狱官忙道:“禀相公,还未曾。”说完话,见高峤目光投来,忙解释:“先前刑司不是有话,等她病好再走吗?她病一直未得痊愈,故一直羁押在牢,并未离开……”

“怎的如此久了,还未痊愈?”高峤微微皱眉。

狱官见他似乎有些不悦,陪笑道:“她这些时日,一直住着干净单牢,下官也有请人替她瞧病。身上的伤是好了,只是身子却依旧弱,也说不出是什么病,整日昏昏沉沉的。先前相公一直未问,后来又出了乱子,下官便也不敢拿这事来打扰相公……”

“……相公可要见她一见,自己问个清楚?”

狱官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着,见他不语,试探着又低声问了一句。

高峤摆了摆手:“不必了。”

狱官忙答应。迟疑了下,又问:“高相公,下官方才刚听说全城迁空。斗胆问一句,这邵氏和牢里的另些囚犯,是留下不管,抑或另外处置?”

高峤沉吟了下:“你将人全部发往石头城的牢里加以看守吧。”

石头城位于建康之西的江畔,出去二十里地,是座军堡,里有一支驻军,用以拱卫京师。

狱官诺诺地应了,向高峤讨来手令,临走前又道:“高相公放心,到了那边,我亦会给她安置妥当……”语气里夹带着满满的讨好,一边说着,一边躬身退了出去。

高峤已经低头开始处置公文,听到了,眉头微微皱了一皱,似是想说什么,抬起眼,见他已是退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