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便如此相拥着,静静地相互抱了片刻,李穆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松开了她,转身开门而去。

第132章

高府大门之外,静静地停着一顶不起眼的青色轿舆。除了前后两个舆夫,近旁只站了高七一人,垂手而立。

高峤朝服羽冠,双手抱圭,早早地端坐在舆中,看到李穆走了出来,向他略略点头,放下舆帘,轿舆便朝前而去。

李穆从牵马而出的下人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了马背,稍落于后。

一舆一马,在泛着淡淡青光的朦胧晨曦里,朝着建康宫的方向而去。

洛神立在门后,望着前方那顶坐舆和马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抬起视线,目光投向了远处那座闳宇崇楼、高大巍峨的宫城的方向。

从她记事起,那个地方,她已经不知出入了多少回,熟悉得甚至连闭着眼睛也不会迷失其中了。

而其实,细细想来,那个地方,却又何尝不是如同云间蜃楼,虚空缥缈,陌不可及?

那座由无数间华丽宫殿连绵簇叠而成的宫城中,已是不知道有过多少次的君臣朝会了。

今日的这场朝会,本不过也只是那无数次中的其中一次罢了。

但因为一个名为李穆的人,今日注定,将成为一次特殊的朝会。

谁能想得到,当初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伧荒武将,竟然青云直上,踏步凌霄,以大司马的身份凌驾百官,握权行令,威仪赫赫,从今往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洛神未能亲历这场朝会,但却能够想象出那一幕,金銮殿中,百官肃立,李穆金冠朱衣,在陛台之前接过印绶的那一刻,场景该是何等的荣耀。

投在他身后的无数道的目光里,除了敬畏、艳羡,必定也是少不了充满嫉恨和不满的阴暗的窥伺。

这是属于寒门的胜利,也是烙在世家额头的耻辱。

她更是能够想象,当在朝廷执牛耳多年的父亲随后递出他亲笔书写的那一道辞呈,从口中说出就此告病归隐的那一句话时,满朝文武,丹陛上下,那些人在那一刻,又该是受到了何等的吃惊和震动。

当晚,夜幕才刚刚降临,一辆宫车便在仪仗的护送之下,停在了高府的大门之前。

太后高雍容带着幼帝,出宫来到高府,亲自前来探视高峤。

李穆还在外头,没有回来。

高峤退朝归家,入了书房,那扇门便一直闭着,得知太后带着幼帝驾临,也未曾露面。

洛神带着家人到前堂跪迎銮驾。

高雍容面上带着微笑,和洛神寒暄着。

洛神看得出来,虽然已在掩饰,但堂姐的寒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知道,在堂姐和那些文武大臣的眼里,父亲的这道请辞疏,来得应是有些突然。

两人说了几句话,高雍容便问高峤的身体。

洛神引着她和幼帝去往书房,到了门前,轻轻叩了下门,门便从里应声而开。

高峤立于门后,素冠青袍,广袖宽袂,面容消瘦,神色严肃,望着门外沿了廊阶上来的高雍容和幼帝,身影一动不动,等她牵着幼帝到了自己的面前,才后退了一步,下跪道:“陛下与太后莅临寒舍,高峤未能前去相迎,乞望恕罪。”

高雍容轻轻推了推幼帝的肩膀。

幼帝才四岁多,尚未就学,却已经极其机灵。

去年国中大乱之前,高雍容曾力请高峤担任太子太傅。洛神也知父亲确实有意等太子再大些,便亲自教导他读书。没想到随后天师教和许泌相继作乱,国无宁日,这事便搁置了下去,直到如今。

那孩子牢牢记着来自母亲的叮嘱,走到了高峤的面前,伸出手,捉住高峤的衣袖,口齿清晰地说道:“外祖父快请起,勿折煞登儿……”

见高峤抬头似要说话,高雍容已跟着走了上去,抢着扶住高峤,说道:“伯父快快请起!今日侄女带着登儿回来,是以家人身份来探望亲长,恳请伯父千万莫将朝廷里的那一套跪拜之礼搬来家中。若是如此,便是见外,不拿侄女和登儿当做自己人了。”

高峤不再说话,慢慢地从地上起来,盘膝坐到一张方榻中央。

洛神引高雍容和幼帝也就座,下人很快上来茶水,洛神挽袖,跪坐一旁,亲自冲茶。

高雍容问高峤的身体,语气里充满了关切。听高峤道自己并无大碍,松了口气,说:“侄女早就想领登儿来探望伯父了,先前一是事务纷繁,二来,听闻伯父近来闭门,怕打扰了伯父清心休养,一直未能成行。今日终于回家,见伯父安好,我也放心了。恳请伯父宽心,好生休养身体。伯父安康,便是我大虞之福。”

高峤不置可否,目光落到了坐于高雍容身畔的幼帝身上,仿佛在想着什么,微微出神。

高雍容觉察,忙道:“登儿资质愚钝,也因年岁小,未正式进学,但侄女不敢松懈,平日无事,自己便勤加教导,教他一些尧舜禹汤、先贤古圣的事迹,盼望他日后能成一代明君。好在这孩子勤奋,一心向学,先帝去后,也算是叫我还有所慰藉……”

仿佛被自己的话勾出了伤心,她眼眶微红,低头取帕,轻轻拭泪。

高峤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高雍容破涕,面露笑容:“伯父谬赞了。去年先帝还在世时,先帝便想请伯父担当太子太傅,亲自教导登儿读书。不想后来国乱,先帝不幸驾崩,此事便就不了了之。如今国事平定,趁此机会,侄女有一不情之请。等伯父身体休养好了,日后能否拨冗做登儿的太傅?伯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登儿便能学得伯父一二分,于他日后,也是大有裨益。”

高峤注视着高雍容,一语不发。

书房之中,突然安静了下来,耳畔只闻茶壶肚里水沸发出的咕咚咕咚的气泡之声。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异常。

洛神倒好茶,轻轻送到两人的面前。

高峤终于开口了,一字一字地道:“自古,国君才学如何,从来都在其次。君王德行,方为第一。”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是凝重。

洛神悄悄看了眼父亲,又看向堂姐。

高雍容仿佛一怔,大约也没料到高峤会如此接话,顿了一顿,立刻反应了过来,笑道:“伯父说的极是。侄女的意思,是登儿除了学业从师于伯父之外,亦需伯父多多教他为君之道、做人之理。”

她示意幼帝,要他向高峤行弟子向师的跪拜之礼。

那孩子被母亲教得很是伶俐,立刻起身,要向高峤行弟子之礼,却被高峤扶住了。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凝视着那孩子,温声叫他坐回去,不必向自己行礼,随即转向高雍容。

“陛下这年纪,如同树苗初初扎根于地,正是教导的良机。忌溺爱放纵,学业再有明师加以引导,日后,方有可能成一代明君。我是不能担当此任了。琅琊颜瑰,才学远胜于我,年轻时便以诚孝闻名乡里,他可为帝师。另有冯卫,品性才学,亦可胜任。我去了后,你可聘他二人为太傅。我料他二人,必会尽心尽力教导陛下。”

高雍容沉默了片刻,忽然望向洛神,微笑道:“阿弥,劳烦你将登儿暂时领出去歇息,可好?”

洛神知她今晚过来见父亲,必是和白天父亲提交的那道请辞有关。方才说了那么多,此刻才是要进入正题了。

她望了眼父亲,见他神色淡然,诺声,起身牵着幼帝出了书房。

等洛神走了,高雍容道:“伯父,实不相瞒,侄女今夜回家,既为探望伯父,也是想要恳求伯父,能否收回请辞,往后继续留在朝廷?”

“我知此为不情之请。伯父因了伯母之殇,至今悲恸难当。侄女亦是感同身受。但人死不能复生。伯父心系北伐,又正当壮年,合该是大展雄图,一展壮志之际,倘若就此退隐,不但是我大虞朝廷的损失,于伯父自己,难道便不可惜?”

她顿了一顿。

“何况,我也将伯父一向视为亲长,在伯父的面前,也不隐瞒。之所以盼望伯父能留下,除了方才的缘由,也是为了登儿考虑……”

她眼圈渐渐又泛出了红痕,语气悲伤。

“先帝不幸病去,登儿年纪幼小,我又是个妇道人家,孤儿寡母,境况本就艰难,叛乱甫定,朝廷依旧内忧外患,倘若伯父走了,往后再有如此乱局,谁来主持大局,谁来辅佐幼帝?侄女恳求伯父,等身体休养好了,以大局为重,留下继续主持朝政。大虞不能没有伯父!”

高峤道:“冯卫代我为内相,李穆居大司马,二人一主内,一主外。我亦拟好一干可重用的官员名单,今日已随辞呈一并提交。往后你以太后之尊,辅佐幼帝,遇事和他二人商议,多用名单之人,激浊扬清,便是遇到事情,又何惧无所依靠?”

高雍容道:“比起伯父,旁人终究是外姓……”

高峤道:“你是不信李穆?”

高雍容一怔,忙解释:“伯父千万莫误会。侄女怎会不信妹夫?只是陛下年幼,我一妇道人家,于朝事分毫不通,孤儿寡母,难免要想得周全些,凡事不敢掉以轻心……”

高峤淡淡一笑:“太后何必自谦。先帝在世之时,大臣递上的奏折,十有七八,恐怕都是太后代先帝朱批。处理朝政,太后早已轻车熟路。如今外有李穆,内有冯卫,你只需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好生做你的太后,辅佐幼帝,待日后幼帝成年亲政,你有何放心不下?”

高雍容心下咚的一跳,脸色微微一变,望着高峤,见他双目落于自己脸上,神色冷淡。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断然否认。

但短短一个瞬间,脑海里便又闪过了好几个念头。

从前她替皇帝批阅奏章,皆模仿笔迹,事极隐秘,只有几个亲信知道。

她没有想到,这竟被高峤知道了,但先前却绝口不提,竟然直到此刻,才仿似无意般地说了出来。

她很快就否决了否认的念头。定下心神,急忙解释:“伯父千万不要误会!并非侄女有意僭越。实在是先帝体弱,那些奏折又不能耽误,先帝要我帮他,我无可奈何,这才勉为其难。侄女可发誓,代批的每一道奏折,发回大臣之前,全部送交陛下先行过目……”

她一边解释,一边已在心里飞快地筛着身边之人,疑心到底哪个背叛了自己。

高峤仿佛猜到了她的所想,淡淡地道:“先帝登基不久,便露出了惫懒之态,于朝事分明不大上心,时常夜宿皇家林苑,喜好女色,每日奏章却一一批复下发,无一遗漏,你又时常在我面前维护先帝。”

“须知过犹不及。我早就猜到了。”

高雍容后背已是出了一层冷汗,还没来得及吁出一口气,听见高峤又道:“阿容,你从小做事,便有章法,这本是件好事。后来你以王妃之身,入建康为后,再成为今日之太后。到你如今的地位,做事怀些心机,用些手段,只要心有大局,本也无可厚非。方才那事,虽于礼制相悖,但也算情有可原。但另有一事,我却要问你。”

他盯着高雍容,语气渐渐变得严厉了起来。

“你和新安王,从前怕也是暗中有所往来吧?那夜他到底如何死的?他原本利用邵氏刺探我,以致长公主后来被那妇人所害,你敢说,你此前不知邵氏,和此事,也没有任何的关系?”

倘若说,高峤方才揭破自己代先帝批阅奏章还只是小事的话,那么这一刻,当听到如此直白的质问从他的口中道出,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地包围。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不会承认,却也不敢立刻否认。

她不知道高峤说出这话,到底是掌握了什么证据,还是亦如同方才那样,只是他自己基于一些蛛丝马迹而得出的猜疑和推断?

第133章

高雍容颤声道:“伯父,侄女不知你此话何意,侄女到底哪里做得不到,何以竟会叫伯父误会至此地步?”

“新安王那夜事败逼宫,连我都知晓,陛下那些时日常常留宿园中,何况是他?既抱定了逼宫之心,就算是为拿到陛下信印挟持宿卫军为他所用,他又怎不会想到万一陛下那夜宿在林苑,需第一时刻便派人及时赶去?否则,万一陛下露面,他即便印信在手,又有何用?我赶去皇宫之时,你受伤不轻,他则已然死去,可见当时冲突,何等剧烈,而派去林苑解救陛下的人回来却说,林苑那里并无动静,陛下也是见到了我派去人,才知宫中出了如此大事。”

他看着脸色渐渐泛白的高雍容。

“这未免不合常理。萧道成那夜既决定铤而走险施行逼宫,乃至胆敢对当朝皇后挥刀,当时便是再事发突然,如此重要的一步,他不应当毫无防备。”

“我当时便觉奇怪,但是你的解释,听起来也无破绽,我便未再往深里想。如今我再回想,以他当时的举动,看起来,倒更像是那夜他初入皇宫之时,尚未打定要和萧室鱼死网破的决心。”

“陛下不在宫中,如此的巧,那夜他又死在了你的面前!”

“太后!”

高峤蓦然喝了一声,双目盯着面前的高雍容,语气极是严厉。

“当夜他入宫,起初是否寻你商议对策?”

“他是否被你所杀?”

“你杀他,是否因此前曾和他勾结,做过怕我知晓的事?”

一连三声质问,问得高雍容彻底惊呆了。

那一夜,得知萧道成于高峤面前已是无所遁形之后,唯恐自己会被牵扯出来,她当机立断,立刻便做出了除去他的决定。

她自忖已将当夜事情处置得干干净净,绝对不会留下任何能让高峤起疑的蛛丝马迹,更不用说能捉她把柄的证据了。

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她以为那夜之事从此石沉大海,这辈子除了自己之外,再不会有第二人知晓了。万万没有想到,到了现在,因为萧道成当日留下的那一个破绽,竟会牵出高峤的疑心,叫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不幸中的万幸。看起来,高峤似乎确实没有拿到什么确凿的证据。方才的一切,也只是他基于萧道成的反常举止而做出的一个推断罢了。

但即便如此,在高峤那两道锐利得如同刀刃一般的目光逼视之下,高雍容的脸色,还是白得几乎褪尽了血色。

她定定地僵了片刻,忽然跪了下去,膝行到高峤的面前。

“伯父!事到如今,我也再不敢隐瞒。伯父你想得没错。我和萧道成,先前确实一直暗中有所往来。其实非但如今,侄女在出阁之前,便曾和他相识了。恨自己当时不懂事,被他所欺,出嫁后,没过几年安稳日子,阴差阳错,又随先帝回了建康。侄女回来后不久,萧道借着身份之便,频繁出入皇宫,表面上对陛下毕恭毕敬,暗中却拿我年轻不懂事时犯的错来要挟我,逼迫我听他行事。”

“伯父,萧道成此人,真正是心机深沉,人面兽心。他一心谋权篡位,当初伯父举他继位,他知伯父当时心生退意,朝廷又是世家当政,即便他登基做了皇帝,怕也要被权臣拿捏,不得善终,这才惺惺作态,故意力荐先帝上位。他的图谋,便是韬光埋伏,暗中布局,等日后除去世家,他也掌控了权力,到时篡位,易如反掌。”

她潸然泪下。

“伯父,侄女年轻不懂事时做下的丑事,一时怎敢叫伯父知道?先帝又是个无用之人,整日只知吟诗作赋,和宠妃厮混,更是不能指望他半分。我无可奈何,受萧道成威胁,只能暂时隐忍。没有想到,那夜他突然带人闯入宫中,气急败坏,说他干的事情被你知道了,怕你容不下他,逼我和他一道将你除去。我又怎肯听他摆布,去加害伯父?见他抢夺陛下符印,情急之下,和他扭打了起来,被他刺伤。后头之事,伯父你都知道了的,也是老天开眼,宫卫及时赶到,侄女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侄女当时的处置,确实不对,难怪伯父你对我起了疑心。当时获救之后,应当留他性命,刑名定罪。侄女却怀了私心,怕他说出我从前和他的那段丑事。坏我名声也就罢了,事关陛下颜面,更关乎高家颜面。当时心中对他实是恨极,宫卫为保护我杀他时,侄女也未及时阻拦……”

“伯父,你方才质问邵氏。那萧道成胁迫侄女听命于他,也知侄女心中不愿,并非所有事情全都告诉我的。侄女可对天发誓,萧道成之前在我这里,没有提及邵氏半句!也是那夜宫变之后,侄女才知有如此一回事……”

她失声痛哭了起来。

“侄女这些年,为身份地位所累,虽然迷失本心,确实做过不少错事,但对于伯父伯母,从来都是如同父母般看待。宫变之后,侄女知道有那邵氏存在,当时便想杀了她的,免得留她惹伯母烦心。只是当时伯父无意杀她,侄女便也不敢做主。倘若知晓邵氏居心如此恶毒,当时伯父便是反对,我也决计不会留她性命!”

高峤神色僵硬。

“伯父你想,伯母出事之时,东南有天师教乱,荆州叛军也随时打到建康,朝廷全靠伯父一人顶着,伯母那时若是出事,伯父必定分心,国若倾覆,于我有何好处?我便是再狼心狗肺,也绝不敢将主意动到伯母的头上,求伯父明察,千万不要误会了我……”

她说完,俯在地上,低声抽泣。

高峤脸色灰白,定定地望着案前那片跳跃的烛火,眼神凝滞,良久,仿佛是在对高雍容说话,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道:“这些年来,我自认为兢兢业业,勤勉治国,也算是倾尽全力,不敢有半分懈怠。但这个朝廷在我手中,非但没有半分起色,反而颓堕委靡,险些倾覆,以致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我便是继续留在朝廷,亦是尸位素餐,不如顺时应势,及早抽身,将朝事交到真正有用之人的手上,这个朝廷,或许还能枯木逢春……”

他的两道目光,慢慢的转到高雍容的脸上。

“你不信李穆。我从前也不信。但如今,我对他深信不疑。”

“倘若他有异心,先前国中大乱之时,他大可以路途遥远为由,等到朝廷倾覆再带兵回来,坐收渔翁之利。但他没有。单凭此一点,他便够当得起忠直二字。”

“太后!”

他盯着高雍容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方才和你说那些,目的,不是要和你清算从前的旧事。我是要叫你知道,值此内忧外患之际,你身为大虞太后,双目可被宫墙所挡,心胸却要怀有天下之局!”

“何为世家,何为贵族?所谓高贵,绝非生而冠有高人一等的姓氏,乃是为人处事,要有匹配得上这身份地位的气度和心胸。你从前那些以己度人的不入流手段,往后若再拿来治国,非我恐吓,南朝之亡,非晨即夕!”

高雍容脸一阵红一阵白:“伯父如此谆谆教诲,侄女便是再冥顽,也不敢不上心。”

高峤道:“你记住这话就好。有李穆在,外敌你便不用担心。你照名单用人,实行减税,叫百姓休养生息,就算灾年,也不至于有大的乱子。”

“伯父的教诲,侄女必定牢记在心。请伯父放心。”高雍容流泪道。

高峤道:“我言尽于此,我这里也无事了。你回宫吧。”

高雍容朝他叩了一个头,擦去面上的泪痕,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

洛神方才领着幼帝退出父亲的书房,才出来,便有几个宫人上来服侍。她在边上伴着,等了良久,终于见到高雍容出来,急忙迎上,见她眼睛微微浮肿,似乎带了点哭过的痕迹,脸上却笑容依旧,压下心中疑虑,自然不会多问半句。

送走了高雍容和幼帝一行人,洛神心中怀着疑虑,匆匆回到父亲的书房,看见他还坐在方榻中央,闭着双目,一动不动,犹如入定,脸色泛着灰白的颜色,瞧着有些吓人,不禁担心不已,一时也顾不上问别的,问道:“阿耶,你怎的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高峤慢慢地睁开眼睛。

洛神看见他眼底透出一片血丝,愈发担心,急忙上前扶他,说道:“阿耶,你若是累了,女儿送你回房,你早些歇息吧……”

高峤微微一笑,顺着洛神的搀扶,从榻上起了身,哑声道:“你莫担心,阿耶无妨……”

一句话还没说完,洛神见他面露痛苦之色,身体微微前倾,口中竟呕出了一口血。

“阿耶!”

洛神大惊失色,一边用力搀住站立不稳的父亲,一边转头向外,高声唤人。

门被人一把推开,李穆快步而入,一把扶住了高峤。

高峤定了定神,慢慢地推开了李穆的手,站直身体,吩咐闻声奔来的高七:“召集族人,三日后,到高氏宗祠齐聚,我有话要说。”

……

父亲歇了几天,精神看着终于好了些。

洛神私下悄悄问太医,太医说高相公的呕血之症,是肝失疏泄,气机郁滞所致,只要放宽心怀,慢慢调养,身体便能恢复。

洛神这才稍稍放了些心。

当天,高家那些留在京师里的排得上辈分的宗族中人,总计不下数十人,全部聚齐到了祠堂之中。

高允、高胤和高桓等人都来了。

高峤先将高允单独召入书房,和他私谈了片刻。洛神在外,隐隐听到了几句父亲和叔父的说话之声。

父亲在向叔父解释为何自己要将家主之位托给高胤。叔父似乎表达了理解。片刻后,他二人出来,洛神看到叔父微微低头,眼角似乎有些泛红,一语不发,随父亲朝前而去。

按照时人的惯例,大家族的上一代家主,只有死去,方可将家主之位转个下一继任之人。

高峤当众宣布,自己往后不在之时,高氏家主由高胤代为掌管。又因高允辈分高,有资历,叫高胤遇事若是不决,多和高允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