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除了朝廷之人,城中还有无数的民众。

以慕容替的疯狂,加上一群丧心病狂、唯利是图的叛军,倘若真的开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敢保证。

众人情绪激动,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纷纷时,忽听外头城池的方向,再次传来一阵隐隐的鼓噪之声,士兵很快便传来消息,道叛军抓了许多民众上了城头,威胁城外退兵,否则便将大开杀戒。

众人大怒,纵马过去,见城头上火光灼灼,叛军如群魔乱舞,嚣张至极,被绑上城头的民众哭声不绝,惨不忍闻,回来之后,犹如再次炸开了锅,帐中骂声一片。

高胤眉头紧皱。

他知军中不少人都主张强攻。

他亦知慈不掌兵的道理。

对手虽是一群为利而聚之人,形同散沙,但却又类同畜生,一再退让,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令对方气焰愈发嚣张。

倘若能够有法子,既最大限度地保全人质,又能解决叛军毒瘤,他自然求之不得。

但显然,这样的法子,并不存在。

在李穆到来之前,他便也已有了强攻之心。

即便付出代价,但一部分的人命代价,总胜过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建康如此沉沦。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肯定。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李穆,说道:“以我之见,唯今之计,只有强攻了。但不知大司马意下如何?”

其实以今日情状,他已不该再叫李穆为大司马了,但却一时难以改口,脱口而出,自己浑然未觉。

其余人也止住了话声,目光齐齐投向了李穆。

李穆颔首,看向高胤:“你所言不差,破城必须强攻。但有一事,我想向你求证。你可曾听说,建康宫中,有条径直通往城外的秘道?”

“倘若真有秘道可借,里应外合,事半功倍。则强攻破城之余,亦能将城中伤亡尽量减少到最低。”

历朝历代,开国创业之人在替自己修建皇宫时,往往会在宫中预设一条通往城外的逃生秘道。尤其值此乱世,如此做法,更是普遍。

高胤小时,确实曾听闻建康宫中有如此一条秘道。

据说是萧室南渡之初,元帝考虑到皇权羸弱,在修建皇宫时,暗修了一条直接通城外的秘道,以便他日万一危急,能为自己留条后路。此事极是隐秘,只有皇帝一人知晓出入口的所在,到了如今,除了极少数,连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了。

倘若传言是真的,传到兴平帝时,他病得突然,倒下便不能说话,这个秘密也就随之入土,继任他皇位的太康帝和如今的高雍容,自然也都不知。

其实这些天,高胤也曾想到过这事,出于试一试的念头,派了许多士兵出去,在城外有可能修出口的地方,展开过大面积的搜索,希望能找到自己传言中的秘道出口。

倘若真有如此一条秘道存在,循着出口,便能入城。

但自己也知,传言未必是真。且即便是真的,此举亦如同大海捞针,他并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李穆突然会问这个,诧异之余,便将实情相告。

李穆听后不语,仿佛凝神在想着什么。

高胤不敢打断他,在旁等着。片刻之后,听他慢慢地道:“叛军不是威逼我们退吗?不妨先照他们要求,退后些,做两手准备。多派些人,继续寻秘道出口,三日后,若还是寻不到,则别无他法,只能强攻。速战速决,拿下建康,叫城中人质的伤亡减到最低。”

众将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纷纷应是。

高胤慢慢地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气。

三日之内想找到秘道口,在他看来,是不可能的事。

强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到时候,城中的民众,包括那些此刻已被栽在坑里多日的南朝宗室高官和贵族,伤亡也是在所难免了。

出于他的立场,这绝不是他想看到的一幕。

但他知道,这是权衡之下,为帅所能做出的唯一的正确选择。

他正要点头,李穆却仿佛窥觉了他的所想,望向他:“高将军,倘若你是当初的元帝,意欲在建康营造一条逃生秘道,出口之地,你会择选陆路,还是靠近水路?”

高胤一愣,沉吟了下,道:“既是为逃生考虑,自是走水路,更易脱身。”

“不错,我亦是如此设想。另外,皇宫靠城北。建秘道,自然宜短直。”

“是了!”高胤一下被提醒。

“城北出去有元武湖!元帝南渡之后,修建皇宫时,特意曾发动民夫,将元武湖和大江沟通,拓宽水道!”

李穆点头:“故我推断,倘若真有皇宫延伸而出的秘道,十有八九,出口应在元武湖一带。这几日,别的地方不必找了。就赌一把,派人在元武湖附近搜寻。一寸地方,也不能略过!”

帐中那些广陵军的将领,原本对李穆就钦佩有加,他一到,身居帅位的高胤便让出了中心位置。高胤做得自然,旁人看了,也丝毫不觉异常,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之事——只要有李穆在,他便是众人的焦点和灵魂,所有的人,不管是自觉还是下意识地,皆都如此。

此刻听完他的话,无不露出恍然之色,纷纷赞同。

时间紧迫,高胤立刻下令,调派更多的人手,连夜去往元武湖仔细搜寻。又留了几名将领,和李穆一道,连夜制定强攻作战计划。

三天转眼过去,强攻占城的准备已是妥当。而元武湖那里的搜索,也是进展到了尾声。

据负责此事的一个副将回报,他已奉命带人搜遍各处,一些有可能的地方,还挖地三尺,倒是寻到了几处被土石埋没的山洞,但往里走,四壁皆为石洞浅穴,并无能够延伸出去的地下秘道。

这结果本就在高胤的料想之中,虽感失望,也只能作罢。再次将几个重要将领召集过来,复议明日攻城之事,以确保到时万无一失,能按照计划,以最快的速度,控制建康。

过去的这三天里,城中火光不断,叛军几乎将全城劫掠一空,狂欢之声通宵达旦,在城外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但又据探子回报,城门附近的防守却没有懈怠,叛军一直监视着外头的一举一动。

毕竟,有钱也要有命花,才是自己的。这个道理,人人都知。

明日这一场仗,必不轻松。

满城为质,在高胤过去所经历过的所有战事里,都未曾有过如此艰难的局面。

只要开打,毫无疑问,必定会有战士之外的人员流血和伤亡。

那些人里,固然有死不足惜的,但更多的,还是原本不该卷入这种惨剧的无辜之人。

他的心情很是沉重。也愈发理解,为何李穆不顾自己劝说,今夜亲自去往元武湖了。

复议过后,已是深夜,高胤见李穆依旧没有归来,想了下,自己也骑马赶了过去。

原本被派来这里搜寻的大队士兵已经撤了回去,预备明日的攻城之战。只剩下一小队人,还跟着李穆留在这里。

高胤找到李穆之时,他正立在一座荒丘之上,眺望着建康的方向,身影一动不动。

高胤迟疑了下,在丘下说道:“大司马,不早了!好回营去歇息了。”

李穆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将士们都准备好了吗?”

高胤道:“大司马放心,一切都已妥当,已专门安排士兵,尽量救护城中民众。”

李穆沉默了片刻,朝散布在丘下附近的几十个还在搜寻的士兵喝了一声。

众人听到召唤,知要归营了,纷纷跑了回来。一个士兵经过一片荒草丛生的野地之时,突然被脚下的东西一绊,一下绊倒在地,下巴正好磕到埋在野草里的一块尖锐石头之上,当场磕出了一个洞,鲜血直流,伙伴见状,急忙扶他。

李穆和高胤走了过去,问那士兵受伤情况。

士兵深以为耻。一边捂住伤口,一边说无妨。

李穆叫人帮他止血,扫了眼方才绊倒这士兵的地面,借着月光,见地上似是一块雕工整齐的条石,目光微微一动,上去,将附生其上的荒草和藤蔓扯开,见是一块碎裂的残碑。

李穆蹲了下去,辨认其上铭文,似是为寺庙所立。

他站了起来,环顾四周,问高胤知不知道从前这里是什么地方。

高胤早也看了石碑,道:“这里从前若是寺庙,那应当是兴善寺。”

“正是兴善寺没错!只是已经没了几十年了!”

一个被召来做向导的当地人忍不住插话。说完,见李穆似感兴趣,忙又道:“小民也是幼时听阿父所言。说这兴善寺香火旺盛,偏不巧,朝廷南渡没两年,便遭遇失火,寺庙坍塌,当时正好在扩建皇宫,百姓们都盼着朝廷能一并重修寺庙,朝廷却不应,还说这地方压了龙头,不宜动土,当时在另外地方重修了寺庙,这里便任由荒废了下去,还下令,不许人靠近,谁若胆敢擅闯,被抓住了,便是重罪。也就这些年,才渐渐没人提这规矩了,只是附近四野八乡之人,还是不大敢来此的……”

那人还说得唾沫横飞,李穆和高胤对视了一眼,立刻下令在这一片开挖。

半个时辰之后,几个士兵合力,搬开了一块被泥土和荒草所埋的条石,突然高声喊道:“这里有个洞!”声音充满了兴奋之意。

高胤心口猛地一跳,箭步赶去,来到了露出地面的那个洞口之前,俯身下探。

洞口很窄,漆黑一片,刚弯腰下去,一股带着浓重的腐霉气味的冷风飕飕扑面而来,叫他整个人打了个寒战。

第165章

和建康宫相连的皇家园林北苑,经数次扩修,园中亭台楼阁,碧瓦朱甍。花木掩映之间,说不尽的雕栏玉砌、飞阁流丹,宛如人间仙境。

而今就连这里,也逃脱不了被蹂躏的命运。叛军如蝗涌入,将内中值钱之物全部搜刮一空,连装饰廊柱的鎏金外层也不放过,整片整片地被剥除,最后剩下光秃秃的立柱。至于园中花木禽鸟,或被践踏夷平,或遭折颈断翅,轮番扫荡,彻底劫掠过后,这才呼啸而去。

这一夜,四更将过,正是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一刻。北苑里漆黑一片,寒风掠过飞檐殿角,飒飒起声。

……

秘道十分狭窄,最宽处,也只能容二人并排通过,长约十里,从兴善寺原址的地下开始,一直通往城中。

秘道的尽头,就在北苑之中。口子极小,只能容一人弯腰进出,又隐在一座假山之中,以怪石遮掩,和四周契合得天衣无缝,年深日久,其上又生满苍苔,若非知情之人,便是停在假山之前,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连夜探明情况之后,一行人循着原路,迅速返回,召人商议对策。

考虑到秘道狭窄,短时间内,很难能容大队士兵同时上去,而从北苑到坑杀人质的坑场,距离也不算近,以如今城中叛军的警觉,中途不可能不被发现。

带领士兵入城的那人,除了要保证自己在可能面临的重重包围中脱困而出,更重要的,是在主力人马攻入城池、抵达坑场之前,救下那些随时可能丧命的人质。

这个行动的艰巨程度,可想而知。

帐中灯火通明,照亮了一张张的面孔。

那些平日勇猛无俦的军中将领,此刻却无一人出声。帐中一片静默。

并非胆怯不敢应承,而是担心自己能力不够。万一若是不成,后果可想而知。

数千条人命,谁也担待不起。

高胤正要自己揽下,忽听李穆说道:“我带人入城吧。”

高胤一怔,忙道:“还是我去吧。我必全力以赴,力保人质性命。”

李穆道:“倘若由你指挥攻城之战,你有几分把握?”

高胤思索了下。

“建康城墙当初建成之后,这些年里,曾数次上报,因地基湿软,坍陷变形,后虽经数次修补,但若以投石机同时投以大量巨石,持续撞击,一个时辰,必能见效。”

“那就这般安排。你负责在外攻城,我带人走秘道入城,里应外合,尽量将伤亡减到最低。”

他话音落下,大帐中再次静默了下去。

高胤望着李穆。

他的目光平静,语气亦如常,丝毫不见张扬,但却叫人油然感觉到了一种犹如泰岳踞于面前般的沉稳和隐威。

高胤心里很是清楚,这件事由他去做,胜算会比自己更大。

但相应的,危险也就更大。

而他要救的那些坑中之人,其中不少,就在不久之前,还曾是他的敌对。

他和李穆对望了片刻。

生平第一次,他真真切切地知道了何为敬服。

他不再坚持。从座上起了身,来到他的面前,单膝下跪,向他行了一个军中之礼,恭敬地道:“高胤领命,必不负大司马所托!”

帐中其余将领亦纷纷效仿,全都跪在高胤身后,争求希望能够随同李穆一道入城。

李穆起身,将高胤和众人一一扶起,笑道:“跳梁者,虽强必戮,何况是这群乌合之众!这一仗,必除恶到底,以警醒四方,奋扬义武!”

众人热血沸腾,聚在一起,领命之后,各自散去准备,矫健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战斗,即将来临。

……

慕容替从入城杀了荣康之后,便半步也未再踏入建康宫,一直宿于城门附近的营房之中。

这个初冬的下半夜,五更未到,他从黑暗的梦境里惊醒,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种近乎本能般的不祥预感。

仿佛这座城池之中,就在此刻,正发生着什么他所无法得知的危险。

他知城外的军队迟早会发动强攻。

他亦心知肚明,想靠城中这群暴徒再次起势,哪怕只是守住建康,亦是痴人做梦。

那些被他靠着摇唇鼓舌和真金白银说动而愿意暂时聚在他手下的叛军,和他一样,不过是各有所图。便仿佛一座筑基于流沙之上的屋,摇摇欲坠,随时便将面临坍塌。

但他不在意这些。

那些人最后便是死了,也只能怪他们自己被利欲所驱。

在他独自进入这座城池之时,他便没想过将来。

他是个没有将来之人。

他想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等着李穆的到来。

李穆的首要目的,必是解救人质。而他已在城门设下重重关卡,重兵以待。

只要李穆攻城,人质便将被彻底活埋。

那些人里,除了南朝的士族高官,还有许多降卒。

他要让李穆也尝一尝失败之下的那种无能为力之感,到底是何等的锥心滋味。

慕容替的双目因连日来交织的疲倦和兴奋,变得充血而发红。

他正要走出营帐,听到远处城头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喧嚣之声。

他的心一跳,立即冲了出去,看见那个方向,起了一片跳动的火光,在远处那将白未白、即将破晓的晨曦的映照之下,刺目无比。

一个荣康的旧部将领正骑马而来,到了近前,一脸兴奋告诉他说,城外的南朝士兵方才突然逼近,企图趁黑发动突袭攻城,却不料城中早有防备,在火油和箭阵反制之下,对方偃旗息鼓,放弃攻城,又退了回去。

“陛下果然神机妙算,料到南朝人会偷袭!那李穆也不过尔尔!陛下请放心,我已带着兄弟们布好了天罗地网,只要李穆胆敢入城,便叫他有去无回……”

那人在慕容替的耳边不停地奉承着。但慕容替心底的那种不祥之兆,却变得愈发强烈。

他转过头,盯着坑场的方向,尚在迟疑之时,突然,城北皇宫的方向,隐隐又似起了一片厮杀呐喊之声。

虽若有似无,但因为满城死寂,声音还是传入了耳中。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那荣康的部将也听到了,一愣,脸上随即露出怒色,骂道:“一帮扶不上墙的烂泥!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只顾争抢!坏了大事,老子先砍他们的脑袋!”

他厉声唤来一个副手,命立刻带人过去查看究竟,将那些胆敢在这种时候擅离职守相互斗殴的士兵全部抓了。

这些时日以来,城中常发生士兵因为分赃不均而群殴,乃至相互残杀的事情,那阵喧声,想必又是这种事情。

副手正要领命而去,慕容替突然吼道:“你亲自去,多调人手,加上弓弩,若有异常,给我死守!”

那人迟疑了下:“陛下,应当只是士兵斗殴而已。那边已有足够人手,再调去那里,岂非分散军力,坏了原本的计划……”

“照我的话做!”

慕容替吼了一声。

那人一愣,反应了过来,心中暗骂这鲜卑人阴沉不定,难以伺候,若不是慑于他曾经做过北燕皇帝的身份,指望靠他谋划除去李穆这个心腹之患,往后永久地占据南朝这膏腴之地,他又岂会听这鲜卑人的指挥。

他心里怨骂,行动却不敢怠慢,急忙唤人调兵赶去。

慕容替已夺过一匹战马,飞身而上,朝着那阵喧嚣传来的方向赶去,才到半路,遇到几个惊慌失措正朝这边奔来的的士兵,口中喊道:“陛下,不好了,北苑里突然杀出来一支南朝人的军队,正往坑场而去,我们抵挡不住……”

他们的喊叫声里,充满了惊惧。

“轰”的一声,慕容替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全都冲到了脑门之上。

他僵了片刻,猛地拔剑,一剑刺死一个奔到自己面前的士兵,随即调转马头,朝着坑场,疾驰而去。

……

东方破晓,天光渐白。

在朦胧的黯淡晨光之中,李穆和身后那支从地下跟随自己现身的队伍,顺利地穿过了空无一人、满目疮痍的北苑。

但才出来不久,朝着坑场疾奔而去之时,便被慕容替安排在全城的岗哨觉察,引来了附近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