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若珩虽然只会死读书,于庶务上一窍不通,但他为人却极方正,最看不得人巧言令色,若是林鹤望等人直承故意戏弄游煊,他未必放在心上,但林鹤望等人为了避免被责问,故意污蔑江扶风,却使他颇看不过眼了,他是长辈,亦出身怀杏书院,且曾官至翰林,在秣陵、甚至附近几地都是颇有名望的,都知道他是个方正的君子,这么一说,等若是对林鹤望三人下了评语,三人听了,脸色都不禁白了白…

第十五章 白家郎子

回去的路上,卓昭节回想起来林鹤望等人被游若珩吓得脸色苍白、连求饶的话都不怎么敢说、落荒而逃的模样,仍旧有些止不住好笑,就问游若珩:“外祖父,怀杏书院号称江南第一院呢,怎么方才那样的人品也收了进去?”

“水至清则无鱼。”游若珩简短道。

游煊眨了眨眼睛,道:“表姐是说那几位学子不好吗?”

“自然是不好的!”卓昭节肯定的点了点头,叮嘱道,“下回人家再叫你登舟什么的,可不许随意上去了!谁知道叫你上船的都是什么人?你就傻乎乎的跟着去,今儿害得我在岸上好生着急了一场!”

“怪道那位括苍山的大侠中途离舫而去!”游煊面露惋惜之色道,“真是可惜了!”

卓昭节一点他眉心,喝道:“你还真信了啊?那三个人分明就是骗你的!”

“表姐你没亲眼看见不知道,那位大侠的剑技可真是好…”游煊指手画脚的比划道,“他蒙着面,拔出船上一柄剑跳到岸上,那么刷刷的一团舞,停下来后,竟是滴雨不沾身!怎么会是骗我的呢?”

“那他为什么要蒙面?江洋大盗才喜欢蒙面呢!”卓昭节撇嘴,“指不定就是他们三个里头的谁假装了来哄你,你还当真!”

游煊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大侠当然不能叫人认出他们的面目,免得成日里在大街上被人追着要报恩了!”

卓昭节怜悯的摸了摸他脸:“你呀,还敢更糊涂点么?”

游煊还要和卓昭节争辩,不想马车已经进了家门,到了二门处,祖孙三人下得车来,就见珊瑚领了人在等着,迎上来接过斗笠等物,打起伞,笑道:“老夫人算着这会也该回来了。”又嗔游煊,“六郎好不贪玩,这衣裳下摆都是水,一会老夫人见到,定然要说你。”

“不妨事的,祖母一向心疼我,说几句也没什么。”游煊不当一回事的道。

到了端颐苑,班氏见着游煊衣服下摆都湿了,果然很生气:“你这是怎么弄的?怎么回回出去都要弄一身泥水回来?”

“祖母也晓得的,今儿的雨下了一天,又那么大。”游煊嬉皮笑脸的走上前去,搂住了班氏的胳膊道,“是水汽濡.湿的!”

“胡说!既是水汽濡.湿,如何你祖父、表姐衣裳都是干的?”班氏喝道。

游煊眼珠一转:“我替他们挡着来着…”

话没说完,头上已经挨了一下,却是游若珩,沉着脸喝道:“不许说谎!”

游煊委屈的摸了摸头,应了一声,班氏却又心疼了,瞪了眼游若珩,因晚辈在,才没说什么,只道:“既然你们回来了,那就开晚饭吧。”

就吩咐珊瑚,“江家十七郎如今要在咱们家小住,这头一日,请十七郎过来用个饭罢。”

珊瑚道:“婢子方才就使珍珠过去那边请了。”

班氏点了点头,又问:“可有说连慎郎也叫过来作陪?”

“婢子说的。”

当下班氏就不再操心请江扶风的事情,叫卓昭节到身边,问问她今儿的收获,卓昭节笑着道:“倒有小半篓,但多半是明吟钓到的,我随煊郎在汀边玩呢!”

“你没下去罢?”班氏不放心的问。

卓昭节因为游若珩和游煊都在,听她这么问,虽然是委婉,到底面上红了红,才道:“没有,外祖母的叮嘱我记着呢!”

“这样才乖。”班氏摸摸她鬓发,含笑道。

游煊就伸过头来:“表姐没下去,所以很是无聊,是我抱了蚌到岸上给表姐看表姐才不闷的,祖母,我更乖!”

班氏哭笑不得,捏一捏他脸,敷衍道:“是是,煊郎也乖。”

这时候外头使女进来禀告,说是江家十七郎并任慎之已经到了。

班氏命珊瑚到门口迎了下,等江扶风被任慎之让进来,卓昭节和游煊就上前行礼,叫着江家小舅舅,任慎之在旁,听的嘴角含笑,班氏把江扶风叫到堂上,请他上坐,江扶风自然是赶紧推辞,班氏笑道:“这边除了我们两个老家伙,都是你之晚辈,你不坐,莫非叫他们来坐吗?”

江扶风这才坐了,道:“游伯父并班伯母乃是矍铄奕奕,如何能言老字?”

“曾外孙都有了,怎能不叹艾年已至?”游若珩不擅言辞,寒暄这种事情,向来是班氏负责的,班氏含笑道,“如今再看十七郎正当少年,却更觉得岁月荏苒啊!”

“江小舅舅!”江扶风正待接话,不想游煊却忽然道,“今儿我们去垂钓,遇见有人污蔑你呢!你可要小心!”

卓昭节一时不防备,叫他多了嘴,此刻就轻斥道:“那些人都是江小舅舅的同窗,许是彼此玩笑,知道咱们认识江小舅舅,回头自然要告诉小舅舅的,偏你多话!”

游煊就委屈道:“方才回来的路上,表姐你不是还…”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任慎之踩了一脚,同时胳膊被卓昭节掐了一把,好歹他还没笨到家,到底忍着住了口。

只是先前那番话已经说出,四周的人都听得清楚,江扶风就不能不问一问:“未知卓小娘所言的同窗是?”

明明是游煊挑起了话头,江扶风却问卓昭节,班氏与游若珩对望了一眼,声色不动,只听卓昭节被江扶风问话后,先站起身来,江扶风忙道:“卓小娘随意些便是,如今我是为客,况且令外祖父、外祖母都在,怎敢叫小娘如此客气?”

卓昭节这才坐回去,笑着道:“好告江小舅舅,今儿我与表弟随外祖父去垂钓,中间遇见怀杏书院的学子林鹤望、麻折疏、宋维仪三人乘了船游湖,将表弟哄上船去,后来送了表弟回来,却称是江小舅舅包下船所为,只是先行离去才未与我们照面,我们就想,江小舅舅若是到得青草湖边,又见到表弟,怎么会不告诉一声就把表弟带去游湖了呢?因此知道他们是借了江小舅舅的名头了。”

江扶风噫了一声:“的确是我同窗,且也算交好之人,因此才托名行事——还望游伯父见谅!”

游若珩沉闷的摇了摇头,就听任慎之沉吟着道:“林鹤望?他怎么会去游湖?”

“十一表哥认识那个人?”游煊好奇的问道。

任慎之与江扶风对望了一眼,道:“他是白家四娘子的未婚夫。”

卓昭节不由一愣,林姓在江南也算是大姓,所以她当初听到对方姓林时倒没多想,如今听说就是白子华下个月就要嫁的夫婿、震城林家的子弟,便有些替白子华不值。

江扶风到底与林鹤望相交一场,就给他辩白:“想是因为婚期临近,所以心绪难安,才邀了同窗一道出游。”

心绪难安就向湖上妓家求安慰吗?好歹白家就在秣陵城里呢,就要去娶亲的未来郎子呼朋引伴的在湖上携妓同行,白家人能有什么面子?

毕竟白家四娘子固然是二夫人的侄女,和游家总是转着弯的亲戚,但如今林鹤望又不在这里,就是替白子华不值的卓昭节也不能因此驳了来做客的江扶风,只是她却不太认可江扶风的这番话,因此就沉默不语。

好在这时候晚饭也摆上来了。

用过晚饭,江扶风又与班氏客气了几句,班氏就借口不打扰他们谈论功课,打发他自跟着任慎之回二房去了,游煊则被游若珩带去书房把之前没写完的字补上,班氏就留了卓昭节说话:“那江家十七郎留下来怕是为了你的缘故,才不是要指点你大表哥。”

【注】郎子:有几种意思,大致是郎君公子之类,也作对女婿的称呼,本书作女婿来解释。

第十六章 江氏(上)

这话卓昭节已经听二夫人提过了,如今见班氏也这么说,并不意外,只是笑着道:“他可是我长辈。”

“只是你舅母的娘家人。”班氏道,“何况还不是你舅母的嫡亲兄弟,是隔了一房的堂弟,年纪又仿佛,真要双方都有意,未必不能成,也难怪他要设法住了下来。”

卓昭节便红了脸道:“外祖母!。”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班氏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这是古训,如今你又住在了外祖母家,你的事情,得由远在京中的卓家长辈做主,别说外祖母,连你父亲母亲,怕也要问一问你祖父祖母才能定呢,所谓奔者为妾聘者为妻,你是敏平侯嫡次子之女,可不能因一时糊涂误了一生!”

卓昭节渐渐涨红了脸,她觉得这话说的重了,自己实在委屈:“今日是江家小舅舅寻着我问的,这许多人在,我若是不回答,反而容易被说话吧?”

班氏道:“我也不是说你就有了什么心思,不过是将些道理说给你听!”

“…外祖母请说。”卓昭节这才闷闷的道。

“江十七郎这个年纪的小郎君呢,就没有不爱好颜色的,你容貌传了你祖母,她人到中年时,都还是京中出了名的美人,所谓‘即素衣亦艳压红蕉,去珠翠仍姿若仙姝’,正是当时好事者赞其美貌的一篇赋文中之句,不过你可也得明白一件事——便是你容貌平平,将来也有许多郎君甘心情愿的求娶你为妻,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班氏虽然看出她不想听,但还是认真的道。

卓昭节咬了咬唇,道:“是因我祖父的缘故?”之前遇见江家人时,江楚天可是问清了敏平侯孙女,才坚持要给见面礼的。

“正是如此。”班氏摸着她的头,道,“单凭你侯爵嫡亲孙女的身份,就不必担心嫁不到好人家,这江十七郎在秣陵算是极出彩的郎君了,放到长安去就未必够看了,你如今年纪小,见到的郎君不很多,外祖母先把这话告诉了你——你可得心里有数!这话咱们私下里说,所谓明珠自有千金价,莫为他人作弹丸,你别觉得外祖母是不信你,先前的事情就是忘记了没及时提醒你,你可不就骇得以为自己得了了不得的病?多听一听长辈的话没坏处的,谁家长辈难道还要特意害自己喜欢的晚辈吗?”

“外祖母放心就是。”卓昭节听班氏这样苦口婆心,才端正了态度,正色道,“外祖母与舅母先前都说我长大了,然而我如今还觉得自己依偎外祖母跟前是小孩子的样子呢,我可是从来没对那江家小舅舅多想!”

班氏爱怜道:“外祖母何尝不还是拿你当孩子看呢?不然怎么这样的事情也要同你掰开来说?不过这回同你说这个,可也不只是为了江十七郎,却是他这回提出借住,是提醒了外祖母啊得给你说一说这些小郎君的心思!免得啊你往后遇见会讨你高兴的小郎君时,跟这回初潮一样不知所措!”

说着班氏就唏嘘起来,嗔她道,“那日你那么冒冒失失的一句病好不了了,真真是吓得外祖母魂都没有了!”

“外祖母!”卓昭节这会将方才的羞恼都丢开,抱着她愧疚道,“都是我不对!”

“嗳,这个并不是最紧要的,后来问清楚了,告诉了你,不就成了吗?如今外祖母啊就怕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记同你说,回头你被人骗了,那可就出大事了!”班氏点点她眉心,含嗔带笑着道。

卓昭节忙保证道:“外祖母放心,那江家小舅舅住着的时候,我绝不往十一表哥那边去就是,料想他也不可能闯到缤蔚院罢?左右我也很少到小姨院子去的。”

班氏点点头:“正该如此,你父亲母亲把你托给咱们游家,是因为怕你在卓家长不好,可不是为了叫你嫁在江南的!你的前程在长安!这江十七郎的名气虽大,都是风月场上的名气,照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实在不堪得紧,若不是念着姻亲,这次你大舅母的事情到底是咱们游家理亏,我与你外祖父是一定不肯答应叫他留下来住的——他那个名声,好人家女孩子谁耐烦与他沾边!”

既然提到了江氏,卓昭节想着今儿回来后上上下下就若无其事了,连江扶风也绝口不再提江氏,就试探着问:“大舅母的事情…”

班氏看她一眼,道:“沉了护城河。”

“啊!”卓昭节一惊,下意识的掩住嘴,“那个紫玉…”

“当然也在其中!”班氏哼了一声,“别说大房已经有你大表哥、四表弟,单是她做的那个事情,也容不得她留命!以为有了身孕就能免一死?那是做梦!不论是交给江家处置,还是咱们家自己动手,结果都是一样的…这糊涂的东西自己作下这等诛心之事,不只害了咱们在江家跟前好大没脸,连她娘家都被牵累!你外祖父只说逐了那家离开秣陵,不过江家不置可否…怕是过上几日,就有人捏了证据上门污告那紫玉娘家人了,如今的太守孟远浩之妻也姓江,那户农家多半是活不了的。”

江家当年连敏平侯府嫡子的大舅子、见着当朝时相也能叫一声叔父的游霰都敢坑,游霰那会宠妾可也没灭妻,就因为风流了点便被江家设计丢官致仕,可见江家一族多么不肯吃亏,如今江氏居然被侍妾诅咒,偏还去世了,不管江家信不信厌胜之术,这口气也不是两个侍妾的命能够抵消下去的。

卓昭节定了定神才道:“大表哥如今可好点吗?”

班氏叹了口气:“你大舅舅那番话太重,估摸着没个几个月总是难过去的…唉!”

顿了一顿,班氏忽然道,“你可知道绮香、紫玉这件事情倒与你也有点关系?”

“我?”卓昭节吃了一惊,飞快的想了一下,“我向来少到大房去的呀!”

第十七章 江氏(下)

不只大房,三房、四房卓昭节去的都不多,一来班氏一直将她叫在跟前带着,二来游家女郎里只有二房的游灿和她性情投契又年岁相近,其他房里除非有事都不过去的。

“不是你过去不过去的问题。”班氏摇了摇头,“你可记得前儿个你以为你生病的事情了?”

卓昭节面上又是一红——班氏继续道:“当时我不是叫厨房熬些姜汤过来,结果等了许久吗?”

“后来那仆妇说是之前熬的路上翻了。”卓昭节接话道。

“又不是寒冬腊月的,抬姜汤的人也不是新进家来伺候的,怎么就翻了?”班氏哼了一声,“是紫玉院子里的小厮使坏,将你那四表弟推过去撞翻的!”

卓昭节恍然,当日游烁说绮香因事寻紫玉理论,两个人才打了起来,还道是后院侍妾之间争风…问题是绮香进门早,早已是年老色衰,游霰早些年就不理会她了,却又怎么和只比游勉长个两三岁的紫玉争风?

“先前你大舅母在的时候,侍妾之间勾心斗角还有些分寸,总不敢闹大,如今你大舅母去了,你大表嫂是晚辈,总不能管公公房里事!这起子东西,居然就敢公然欺凌起我游家子孙了!”班氏冷笑着道,“原本我已经定意要撵那紫玉出去,不想那绮香…”

“外祖母。”卓昭节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太对,因此就疑惑的问,“按说这紫玉是一年前才进门的,绮香却是十几年前就做了大舅舅的侍妾,早些年,听说大舅舅对绮香就不太在意了,我看大舅舅对四表弟也并非十分的上心,为什么那紫玉还要叫人这样欺负四表弟呢?”

毕竟大房是有游烁这个嫡长子在,庶子再多也不可能撼动得了游烁的地位,游勉这个庶子连同生母都不怎么得意,完全碍不了紫玉的路,何况紫玉进门前,绮香就失了宠,哪里敢和她为难?两人照理是无怨无仇的。

班氏眯起眼,幽幽的道:“你能想到这一层,可见这些年告诉你的事情是用心听了的——你大舅舅固然是一心一意只想要一个会读书能光耀门楣的儿子,你大舅母可是经历了两次丧子之痛才留到你大表哥这么一个独子,即使你这大表哥读书不大成,可亲生母亲…怎么能不为他考虑呢?”

见卓昭节仍旧是一头雾水,班氏抬手点一点她额,轻声道,“紫玉这一胎,你大舅母临终前就知道了,只是当时还不清楚是男是女,是最近,才晓得的——这紫玉和绮香不同,她是良妾,非但娘家就在本地,还是良家子出身,你那糊涂的大舅舅…曾在你大舅母看着不成时许诺紫玉若生下来儿子,又会得读书,便扶正她为续弦…嘿!那糊涂东西喝醉了酒什么话都敢说!以妾为妻…真当我与你外祖父都死了呢!”

卓昭节替江氏想想也不禁觉得委屈从中来——江氏嫁游霰几十年操持家务打点上下,真是兢兢业业有口皆碑了,结果她熬了两次丧子之痛、承受了多年无子的压力才有个游烁平安长大,居然横刺里杀出个紫玉有孕…偏偏她自己身子竟先不成了!

那紫玉若当真叫游霰扶正了,继室嫡子即使不及原配嫡出,但若紫玉所出之子偏偏是个会读书的,那游烁在游霰跟前算什么?!

即使游家这样的门第,不可能允许游霰做出以妾为妻的糊涂事来,但世事无常——班氏难道很喜欢庶女游姿吗?可也没有公然打压游姿、任慎之母子,为什么?无非是因为任慎之书读的好,将来很有可能会成游家子孙的臂助!

万一那紫玉生下的孩子读书资质更在任慎之之上——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游家长孙、次孙都没什么读书天分,但往下却一个比一个天赋好——到那时候,游若珩与班氏也动了爱才之念,为了给杰出孙儿一个好前程,指不定就帮着做手脚了…

卓昭节抿了抿嘴:“外祖母,大舅母…做了什么?”

“还能做了什么?”班氏讥诮一笑,“无非收买了紫玉院子里的小厮,又以勉郎的性命前程迫着绮香出头拖紫玉下水…不然紫玉再糊涂,她院子里的人又怎么敢公然对大房的郎君动手?!”

卓昭节咬住唇——先是紫玉院子里的小厮当众推着游勉撞翻了班氏要的姜汤、当晚游勉的生母绮香便理直气壮的去寻了紫玉理论,两人打了起来…少不得吸引众人围观,绮香偏就当着众人的面嚷出紫玉以厌胜之术诅咒江氏…大房的粗使衔雀立刻去禀告了游烁…

然后,事情迅速传遍全府,游家想压都压不住!

即使游霰还是想尽力保住紫玉——或者说,保住她肚子里那个寄托了他最后一分希望的儿子,但江家名正言顺的出面,游若珩和班氏为了这门姻亲也只能装作根本不知道紫玉的身孕…

“那个人偶…”卓昭节微微一个激灵,轻声道,“难道…是大舅母埋的?”

班氏赞许的看了她一眼:“不然,为什么你大舅母明明是油尽灯枯,临终时应该全身无一处舒服的,却偏偏反复不住的嚷头疼?无非为了挖出人偶时,与人偶头上扎的针相应罢了!”

见卓昭节脸色有些不好看,她叹了口气,温言道,“咱们家与敏平侯府比,可谓是小门小户…昭节,你别怨外祖母总叫你看这些龌龊算计的事情!卓家…唉,所谓侯门深深深几许,固然你是敏平侯的嫡亲孙女,可一来亲生祖母不在了,二来那继祖母…也是有儿有女的,高门大户…不得不防啊!”

“外祖母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卓昭节虽然吃惊于大房所谓侍妾诅咒主母之事的背后这样的弯弯绕绕,但却不是糊涂人,立刻正色道,“外祖母若是没把我疼进心里,我一个外姓人,这些事情连问也不该问上半个字的!”

班氏欣慰的摸了摸她鬓发:“好孩子,我考你一考…你猜,接下来,你大舅母可还有后手了?”

“我猜大表哥、大表嫂,甚至大表姐和二表姐…”卓昭节弯了弯嘴角,“会待四表弟特别的好。”

“不错!”班氏赞许道,“这样,私下里全了对绮香的承诺,明面上也是占足了便宜!你两个表姐还在其次,但你大表哥不计前嫌心疼兄弟的名声…却是拿到手了!纵然他难以考取功名,可有了这么个名声在,往后,你大舅舅再想续弦,再有兄弟,纵然出色…想动摇他这个元配嫡长子地位,也没那么容易!”

“只是呢,你也要看到——你大舅母的这番计策,并非没有漏洞!但你可知道,为什么我明明看穿了却还是得依着她的算计帮她巩固你大表哥的地位?”班氏又问。

卓昭节抿嘴道:“因为江家。”

厉阳大族,向来齐心,别看江楚天、江扶光都没官身,他们一封书信,在长安的江家同族可不会不管。

虽然游若珩在朝中有宰相时斓这个师兄,还有敏平侯这门姻亲,奈何游霰这辈人一个进士都没出,游炽、游焕、任慎之倒是会读书,可年纪实在太小了!等他们熬出头,游若珩这辈人即使在也差不多了,却哪里敢轻易结怨?再说紫玉一个妾加一个没落地天知道会如何的庶子,在游若珩与班氏心里的分量比起游烁这个已经成家的嫡长孙实在不够看!

不然,卓家将卓昭节寄养在游家,连任慎之这个表哥,到了七岁都要避出园子去住,又怎么肯答应名声风流的江扶风借住?尤其是在觑出江扶风用心的情况下?

“不错。”班氏神色复杂道,“可惜啊,你大舅母去的早,不然,大房里我是一点都不必操心的…如今能做的,也不过是尽力替他们父子转圜了。”

卓昭节见她心情低落,忙转开了话题道:“大舅母自然是好的,只是听二舅母说,这江家小舅舅名声…他如今借住在二房,三表姐…”

这话提醒了班氏,她一拍手,叫了珊瑚进来,吩咐她道:“去二房里叫灿娘搬到缤蔚院去!”

珊瑚一呆:“老夫人是说现在吗?怕是三娘都要预备睡下了呢!”

“睡下了就再起来。”班氏道,“小娘家家的,难道似我这样老得不能动弹了吗?那江十七郎到底年少,又不曾娶妻,虽然是长辈,但也是转着弯的,灿娘已经定了婚,怎么能不避嫌!”

对卓昭节道,“你这主意甚好,江十七若是个聪明人,见灿娘为了避他搬走了,总不好意思长住罢?咱们家做不来公然赶人的事情,也只能希望他知趣些了。”

第十八章 缥衣偏觉艳

游灿睡眼惺忪的倒在卓昭节的榻上,嘴里含糊不清的抱怨着:“那江扶风好生可恨,明明就是大房里的亲戚,做什么非要跑到二房来住?害得我半夜三更的被叫起来穿衣,还要忙着收拾东西冒雨过来。”

卓昭节推她道:“表姐脱了衣裳再睡吧。”

“我困极了,如今也不是冬日,就这样吧。”游灿很是疲惫的翻过身,径自和衣睡去。

见状卓昭节只好拉过被子来替她盖了,又出去看明合她们安排跟着游灿过来服侍她的人,游灿的乳母曹姑见她出来,忙道:“七娘自去休憩罢,明合这儿安排着呢,仔细别吹多了夜风。”

卓昭节道:“不打紧的——我这里常用的屋子不多,怕你们住不下,要么就先睡一晚书房罢?”

“凑合着一夜罢。”曹姑道,“明儿起来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也不费什么事,七娘的书房里都是精致的东西,没得叫她们粗手笨脚的碰坏了。”

明合也道:“婢子和明吉要给女郎守夜,咱们的寝榻自然就空了下来,请曹姑睡一张,另一张荔枝与桂圆挤一挤,杨梅和枇杷今儿也要上夜的,和婢子们挤下,这样就够了,这会去书房,也是要收拾下的。”

卓昭节这才回了里屋。

翌日曹姑请示过卓昭节后,就将一间偏屋打扫出来,从二房取来几人的被褥住下——江扶风在游家倒是安安心心的住了下来,一连住了好几天,游灿到底按捺不住了,坐在缤蔚院中那株百年古杏底下的秋千上,伴着漫天被风吹落的花瓣摇摇晃晃,却是愁眉苦脸道:“你说他什么时候才走?我真想过去拿扫帚撵了他出去!”

“唉,外祖母也没办法呢!”卓昭节也很头疼,她倒不是厌了游灿在这里住,而是因为江扶风如今在游家住着,为了班氏、二夫人的叮嘱,她是一力避免和江扶风打照面的,因此只得缩在了后头,不能如从前那样随意出入,原本她和游灿都是爱笑爱闹爱玩的,一下子被拘束了这么几天,对江扶风实在厌的很。

游灿就埋怨她:“都怪你招蜂引蝶的!”

“哪里能怪我?”卓昭节打从那晚被班氏单独教导后,二夫人、三夫人甚至游炬都过来话里话外的叮嘱自己别对江扶风动了心,她起先是好笑,然后是郁闷,继而烦不胜烦,觉得自己简直委屈极了!此刻游灿又把话说的这么重,不禁跺脚大怒道,“我又不曾对他说什么做什么!表姐你怎么可以怎么说话!”

“那都怪十一表哥!”游灿见她要当真,赶紧转移目标,握着拳恨道,“早不用百年老参,晚不用百年老参,偏偏赶着江家上门时急用,叫你过去取了,结果招来这样的事情!如今他倒好,照旧住着自己的屋子,听曹姑说十一表哥侍奉小姑汤药,这江扶风也厚着脸皮硬要跟过去端茶倒水呢——你说他得耗到什么时候!”

卓昭节阴着脸不理会这番话,游灿又故作不知她生气,说东说西了半晌,卓昭节才不冷不热的建议道:“三表姐既然觉得我这里无趣,不如到其他房里转转罢。”

“去哪里?大房里带着孝,大嫂新接了管家之责,偏大哥前不久又病倒,想来此刻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招呼我们?两位姐姐都出阁了!勉郎…不提他生母绮香做的事情,他一个郎君和咱们也玩不到一起。”游灿听出她话里的怨气,不想和她翻脸,就若无其事的接话道,“说起来小姑姑这些日子病着,虽然她不时就要病一场的,但这回既然拖了许多日子,咱们也很该过去看看,但如今那个讨厌的江扶风在那里陪着十一表哥做孝子状,咱们却也去不了——真正是惹人烦!”

卓昭节见她这样,也没法忽然发作,就冷冷道:“三房四房呢?”

“唉,四叔要读书,向来最怕人打扰,三房——四妹成日里绣花,我看见了就头晕,五妹呢又是个闷葫芦,问十句都难得回上一句不说,回了还声音极小,风声大点就听不清楚的,往日里她们两个固然无趣,咱们也能四下里逛逛打发辰光。”游灿感慨道,“如今这日子怎么过哟?”

正说着话,外头杨梅从二房拿了点心回来,笑着道:“三娘,白家来了人,夫人寻你过去呢!”

“咦?”游灿停了秋千,问,“来了什么人要我过去?”

“人还是从前送东西的人,只是听说带了一封信来。”杨梅朝她眨了眨眼睛,笑嘻嘻的道,“原本是夹在了给三娘你的那份蜜饯点心里的,不想春分姐姐不仔细打翻了,露出信笺来,夫人当然要…”

她话还没说完,游灿已经一下跳下秋千,也不管卓昭节还在生气了,惊叫道:“母亲她不会看了吧?!”

杨梅笑着道:“夫人如今正敷衍着白家人呢,这到底是…嗯,总得把场面圆过去,所以婢子见了,赶紧悄悄溜出来,给三娘通风报信啊!”

游灿二话不说,拔腿就跑:“回头我赏你一对镯子戴!”

旁边伺候的荔枝和桂圆忙提了裙子追上去道:“三娘小心些脚下呀!”

卓昭节听了,知道那信多半是白子静送的,但游灿先说话得罪了自己,如今又把自己这么一丢,实在叫人着恼,见杨梅还提着食盒站在不远处,就随口问:“你取了什么点心?我看看可有我喜欢的。”

“今儿有七娘爱吃的糖糕。”杨梅笑着道,“这糖糕易冷,冷了就不好吃了,婢子虽然一路拿着食盒过来的,如今怕也存不得太久,七娘莫要在风口吃,不如进屋去罢?”

卓昭节听到糖糕,脸色略缓,点头道:“好!”

便领着她并明吟、明叶进了屋子,杨梅把食盒放到旁边的几上,开了盖,将里头的糖糕取出来,放到卓昭节跟前,又道:“另有一份糕点,却是可以冷着吃的,婢子给七娘放到里屋去?”

卓昭节正全神贯注的盯着面前的糖糕,才夹了一块,闻言就道:“去放吧。”

杨梅本是游灿的贴身使女,这几日因为游灿和卓昭节同榻而眠,也自出入内室的,因此卓昭节就任她独自进去放东西。

吃了一小半糖糕,游灿却还没回来,卓昭节心情好了点,就放下牙箸,揣测道:“别是那信里写了什么,表姐看得忘了辰光了罢?怎么还没回来?”

明吟笑着道:“那咱们可要等许久了。”

杨梅道:“三娘怕是被夫人拘住了呢!”

“她总要过来的,看我怎么笑她!”卓昭节挥舞了下拳头,有些恨恨的道。

不想事情却被明吟说到了,一直到晚饭之后,卓昭节左等右等不到游灿,只好自己先用了,用完又等了半晌,一直到预备安置,游灿才双颊生晕的回来。

见到卓昭节,未语先笑,随即又努力做出正色之状来,道:“不许多问!”

“咦,我什么都没问呢,表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卓昭节这时候已经平静下来,但看她这个样子,那捉弄之心又起,故作不解道,“莫非表姐不要我问就要全部告诉我了吗?”

游灿立刻啐道:“你想得美!”

“表姐不说我可自己猜了!”卓昭节摸着下巴,一本正经的道,“其实这个也不希奇,无非就是诸如‘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秣陵水’之类的话罢?不过白五郎好歹也是个才子,我想应该有更新鲜的句子…比方说…”

说到这儿她撑不住笑出声来,游灿就面红耳赤的扑上去揉她道:“叫你胡说!”

两人在榻上打闹半晌,把枕头被褥都弄乱了,使女们赶紧上前劝说,曹姑闻声进来嗔道:“都要安置了,还这么闹,仔细一会睡不着!”

因被曹姑劝了,两人这才罢手,各自理了理鬓发,就解衣入帐,预备安置。

方才两人打闹之际将枕被都弄乱,游灿随手理了一下——不想这一理,竟从卓昭节睡的地方的被下摸出一封信笺来!

她吃了一惊,又笑又惊的问卓昭节:“这是什么信,你藏到了这里?”正说着,翻过来一看,信却还是封好的,外头却是并无一字。

卓昭节才解了头上缚发的丝绦,闻言回过头来一看,也好奇道:“我哪里来的信?别是你把你的信带过来了吧?”

游灿道:“我怎会带过来?何况那封和这个外皮也不一样——再说你没见这信还是封着的哪!我那封总不至于我看完了还要封起来罢?”

“我这里没有信啊!”卓昭节也奇怪了,“京中寄过来的信都是给外祖母的,自有外祖母收着。”

两人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打开看看!”

当下就叫了今儿陪夜的明吟把灯拿进来,方才游灿和卓昭节说话声音不大,又在帐内,外头四个陪夜的使女听得不真切,只听到信之类的字,还道在说游灿今儿接到的信,明吟进来看到游灿手上拿着信在撕开,就抿嘴一笑:“三娘既然看过了,怎么又封了起来?”

游灿道:“我还要问你们呢,这榻上怎的就多出信来了?不是我那封。”

明吟就是一惊:“怎么会?”

“先看看是什么吧!”卓昭节说着,就凑到游灿身旁。

游灿已经从信封里掏出一张杏色笺来,两人借着明吟掌的灯一看,上头却只寥寥数行,看罢,都是一怔。

明吟心生好奇,她跟着卓昭节也是认过些字的,此刻见游灿并没有特别避人的意思,就歪过头来也看了起来,却见那杏色花笺之上,既无称呼,也无落款,只是以极飘逸的簪花小楷,写了一首五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