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瑁抿嘴一笑:“得问七娘。”

因为卓昭节负气继续写着字,玳瑁虽然知道她是在赌气也不敢随意打扰,在书房外站了半晌,卓昭节越写越是潦草,到底按捺不住心情,故作镇定的放了笔,拿过镇纸压了页角,这才不冷不热的问:“什么事呀?”

问是这么问,但那满眼的期盼掩也掩不住,玳瑁心里好笑,面上却怕带出笑色来让卓昭节下不了台,因此咳嗽了一声,将那一丝笑意压下去,才道:“孟家小娘子来了帖子邀女郎后日去孟府赴宴。”

“孟妙容?”卓昭节原本还道班氏这是舍不得自己,要叫玳瑁来宣布撤消对自己的处置,没想到却是孟妙容送了帖子来,先是一阵失望,随即又明白过来,恐怕班氏也有借这个机会渐渐取消之前惩罚的意思,这么想着终于出现了一点笑影,“我记得她生辰是在下半年,这会发帖子做什么?”

玳瑁见她脸露笑意,自己终于也可以轻松些了,抿嘴道:“帖子上说,是孟小娘子要拜师。”

卓昭节好奇起来:“拜什么师?”

“是拜一个叫李延景的人,帖子上没有细说,婢子也不清楚。”玳瑁摇着头,“老夫人叫婢子来问七娘去是不去?”

当然要去了!

卓昭节被一关这么些日子早就受不了了,固然她这缤蔚院里古杏古桃在这季节是秣陵人人相传的盛景,但成日里看着也腻了,有这么个机会出门,指不定还能就这么解了禁,她是巴不得。

玳瑁看出她心意,就道:“老夫人说,去也可以。”

卓昭节等了半晌见玳瑁静静站着,惊愕道:“外祖母就说了这句?”难道没有诸如“借这个机会召自己去端颐苑,自己撒撒娇耍耍赖,外祖母顺水推舟将之前罚自己的话忘记”的后续?!

“老夫人就是这么说的。”玳瑁笑了一笑。

“…”卓昭节郁闷的道:“我晓得了,你去罢。”

等玳瑁走了,卓昭节无精打采的叫明合:“备份礼,再挑一挑衣裙。”

明合忍着笑安慰她:“女郎且放宽了心,后日出门总归要到老夫人跟前拜别的。”

“哼!我有什么不宽心的!”卓昭节一撇嘴角,大声道。

“女郎请看后日去太守府穿这件可以么…”明吉赶紧转了话题,从衣箱里取出裙子来给卓昭节看…

到了孟妙容要拜师的这日,卓昭节清早就起了身,挑了樱草黄底绣蝶恋花的诃子,藕荷色对襟宽袖绉纱上襦,杏子红罗裙,腰间束锦缎、系豆青宫绦,明合执了玉梳,问:“女郎还是绾双螺吗?”

“就双螺罢。”卓昭节惦记着一会去端颐苑里,心不在焉的道。

绾好双螺髻,饰了少许珠花,在一侧簪了支短簪,一缕红珊瑚小珠从鬓角一路挂到腮边,绿鬓荔腮红珠,煞是好看。

明吉从妆盒里取了千金才得一斛的螺子黛,替卓昭节淡淡描了描眉,再看镜中,雪肤花貌的小娘子自然而然的双颊生晕、唇色鲜红,根本是用不上胭脂的。

草草用了早饭,卓昭节努力压住步伐,以正常的速度到了端颐苑,不想才进门,看到班氏笑吟吟的坐在上头,到底眼眶就红了——班氏心里也有点哭笑不得,嗔道:“瞧这受不得半点委屈的样子…往日当真是平白教导你了!”

“外祖母既然知道我就是这个性.子,还要罚我!”卓昭节委屈得又要掉泪,班氏只得叫了她到身边来,拿自己的帕子给她擦着,好言好语的道:“那么你欺瞒外祖母该不该罚呢?”

“…”卓昭节顿时语塞。

班氏又问:“你明知道那宁世子是与昭粹一样从长安来的,如今你二表哥被人诬告涉及长安,连你二舅母都不知道,我却先和你透了口风,饶是如此,你们遇见宁世子的事情还是你二舅母过来说的,你说…”

卓昭节满面通红,再说不出来赌气的话,尴尬的低头揉着衣角。

班氏看在眼里,心中暗笑,面上却叹了口气:“你知道心疼表兄弟和表姐,宁可为了他们来欺骗外祖母,唉…”班氏伤感的摸着她的手,“到底你们日日在一起玩耍的情份,我这老婆子究竟是…”

“是我错了,外祖母罚得对!”卓昭节溃不成军,心服口服的跪倒道。

班氏故意问:“你当真知道错了?那是谁故意不理玳瑁的?”

“…玳瑁姐姐,是我不对,你莫要同我计较。”卓昭节乖乖的跟旁边玳瑁赔罪。

玳瑁忙笑着道无事。

班氏见卓昭节果然不赌气了,这才笑着道:“你从孟家回来就解了禁罢。”

卓昭节松了口气,忽然想起游灿,不解道:“对了,三表姐今儿怎么没在?”

“她怎么会过来?”班氏道,“我倒想问你一问呢,灿娘与那孟小娘子怎么了?为什么这次孟小娘子下帖子给了你却没给她?”

“啊?”卓昭节意外道,“我也不晓得,之前三表姐说孟小娘子是极傲气的人…但上回白姐姐出阁,也没见三表姐同孟小娘子拌嘴呀?怎么会?”

班氏道:“做女郎的时候都是长辈捧着惯着,一个比一个爱掐尖儿,都是这么过来的…既然孟小娘没给灿娘帖子,那你就一个人吧,正好我也不打算解了灿娘的禁!”

“为什么呀?”卓昭节腻到她怀里,“我都解禁了,三表姐还不解?”

班氏哼道:“少来这套!”但被卓昭节摇了几下胳膊,到底松口道,“这是你二舅母的意思,你未来二表嫂的母丧是明年入夏时结束,当初说好了胡小娘母丧一守完就会过门的,而白五郎预备明天秋闱上场尝试,假如能够中举,白家的意思是让灿娘后年开春出阁,这样一来白五郎过来向你外祖父请教功课方便,二来将来入京赶考,正好让灿娘陪着他也好照料一二。”

卓昭节想着之前见到的游灿与白子静那难分难舍的模样不由抿嘴一笑,问道:“既然都要出阁了,为什么还要三表姐禁足?”

“虽然咱们家请得起绣娘,但新妇过门总要拿出点儿应景的东西罢?”班氏反问,“灿娘那性.子,不拘着她,别说后年开春出阁了,就是再等两年,她能绣个什么出来?”

卓昭节哑口无言,班氏已经挥手道:“辰光差不多了,你去罢。”

“哎!”卓昭节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又想到了游炬的事,虽然赶着出门,还是问了句,“二表哥…那孟远浩?”

班氏皱眉道:“这事情已经平息了,孟远浩那边也解释清楚,你见了孟家小娘子就当没有这回事,知道吗?”

“怎么平息的啊?”卓昭节好奇的问,前儿个送饭的婆子不是还说满城都在看游家的热闹?

“事情传了开去,雍城侯世子听见,主动叫人到公堂上佐了证,诬告的人都被打了扳子、赶出秣陵…”班氏道,“今儿你祖父、二舅舅还要领着你二表哥并六表弟过去亲自拜谢的——说起来你们也太不懂事了,纵然怕被责罚不敢告诉家里,好歹事后也使个人去门上谢一谢呀?你们连这点私房都没有?”

卓昭节惭愧道:“也是因为雍城侯世子一再说是小事,怕反而打扰…”

“雍城侯世子说是小事,那是他宽宏,你们这些傻子就这么当了真,那是糊涂!”班氏哼道,“这事要是传了出去,秣陵城上下才是真正看到个大笑话呢!翰林家的孙儿孙女外孙女,连街头巷尾的老妪都晓得的礼仪都不懂!所以我要你抄写《礼记》!如今你年纪半大不小还能推说一句小娘家年轻,受了惊吓有所疏忽,等你回了长安,你以为人人都会像家里人这样大度的容忍原宥你吗?你可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就因为一个不慎将好事弄成了坏事、甚至变友为敌?尤其越是贵人越容易被得罪!”

见卓昭节垂头丧气,班氏又放缓了语气,“我不是埋怨你们错过了与雍城侯世子交往的机会!咱们家也不是那等趋炎附势之人!但你们这回实在太过失礼了!你外祖父都有些没脸登世子的门!”

卓昭节被训得再没了二话,只喏喏道:“我晓得错了。”

“去吧去吧。”班氏摆了摆手,“再耽搁,孟小娘怕要以为你不去了。”

第四十八章 李延景

太守府在城之东南,前衙后府,不是公事,出入都是走侧门的,卓昭节到的时候不见门外多少马车等待,还以为自己到的早了。

没想到进了后园,一身锦绣彩裙、一般绾着双螺的孟妙容闻讯迎上来,劈头就道:“你今儿怎么这么迟?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出门时耽搁了下。”卓昭节随口应付了一句,好奇道,“你拜的是什么师傅?”

孟妙容听了这话,立刻瞪了她一眼:“还是将来要回长安去的人呢!连李大家都不知道!”

“我又还没回长安,这李大家是长安来的?”卓昭节一挑眉,“到底怎么回事?”

“李大家是长安大名鼎鼎的琵琶国手!”孟妙容提到李延景顿时神采飞扬起来,高高的扬起下颔,“所谓一曲动长安,十指抵万金——轻易不收弟子的,上个月,李大家到江南来寻一面琵琶,就是城北的博雅斋…恰好那日我在那儿试弦,李大家听了听,就要收下我做关门弟子!”

说着她睨了眼卓昭节,小声道,“不如你一会也求一求李大家?”

“咿?”

“听说长安这几年时兴琵琶,名门闺秀都会那么几手。”孟妙容正色道,“我呢,是自己喜欢,所以拜在李大家门下实在是欣喜万分,你将来是要回长安去过日子的,帝都么,天子脚下,贵女也多,难免都有几分傲气,你又是江南长大,在那儿连几个帮着说话的玩伴都没有,那边时兴的东西你再不懂,仔细被人看轻!”

孟妙容虽然说话有时候带着刺,这会倒是真心为卓昭节考虑的,只是卓昭节对琵琶实在兴趣不大,就委婉道:“可是我手笨的很,连刺绣都做不好,怕是入不了李大家的眼。”

“刺绣和弹琵琶哪里能搭上关系?”孟妙容今儿心情极好,主动挽着她的手臂道,“我带你去…也许你天赋其实不错的呢?你从来没弹过琵琶啊!”

“你不是关门弟子?”卓昭节奇道。

孟妙容道:“不是还有记名弟子么?我看你也不像肯认真学的人…好歹做了李大家的弟子在长安也能有几个师姐攀攀交情,免得被排挤罢?”

她这么热心,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游炬的事情,孟远浩有意修补与游家的关系才这样殷勤,但卓昭节得了班氏对游炬一事的内情全当不知道的叮嘱,也就任她拉走。

拜师的时辰还没到,孟妙容这回就请了三两个小娘来观礼,孟家也才来了两个小娘,各自有伴说着话,偌大的园子里是很安静的。

李大家暂时被安置在了园子里的一所精舍中,还没靠近,孟妙容就放轻了脚步,卓昭节见状亦然,到了精舍跟前,才叩了一下门扉,就听半掩的窗内一把柔和圆润的声音传出:“是妙容么?”

语气和蔼,纯正的长安腔,是中年男子的声音,醇厚、清冽,虽然只是寻常一问,单这声音却给人恢弘之感,卓昭节揣测这李延景若是作歌定然也不俗的,又想他琵琶能称国手,音律当然是精通的…

正琢磨之间,孟妙容已经答完了话,卓昭节没留心她说了什么,却见精舍门一开,一个总角小厮出来请两人进去。

李延景就在隔了垂珠帘的帘后,望去约莫四十余岁,头顶软幞,生的是白面阔口、鼻直口方,颔下留了短髯,相貌堂皇,虽然在太守府中做客,却也只穿了一件半旧石绿袍衫,但他气度极好,虽然是旧衣,也穿出一种难以描绘的风流儒雅之态。

孟妙容一拉卓昭节,两人一起行了礼,李延景温和的道:“不必客气。”

又让她们坐下说话,之前开门的总角小厮过来斟了茶,李延景目光就落在卓昭节身上:“小娘也想学琵琶?”

“回李大家的话,确有此想。”卓昭节其实无所谓学与不学,但孟妙容一番好意,她也不忍拂却,恭敬的道,“只恐资质愚钝,难入大家之眼,冒昧而来,还请大家莫要见怪!”

李延景不在意的笑了笑道:“无妨。”

就道,“只是某家在江南待不长久,就连妙容,也只能指导数月,留些笔记要录与她,能学几分,全靠她自己勤奋…小娘请过来容某家看一看你之双手。”

这就是检查资质了?卓昭节信心满满的走上前——她嘴里谦逊,但从小听着班氏等人称赞是天资卓绝、聪明伶俐,向来就觉得自己不拘什么都是天赋异禀资质过人的。

当即落落大方的到李延景跟前,伸出双手,十指纤细,像初生的笋尖,雪白粉腻、色泽晶莹,青春年少的光辉绝非玉石所能够形容。

指尖都擦着凤仙花汁,衬托得这双手当真是只向画中有。

李延景毕竟是长安著名的国手,对着这双手看了片刻,非但没有夸赞,反而答非所问的问:“小娘没学过琵琶?”

“没有。”卓昭节摇头。

李延景唔了一声,目光在她手上转了一转,又看了看她肩背,沉吟不语。

孟妙容忍不住问:“大家?”拜师仪式未过,如今她还不能唤师傅,和卓昭节一样唤着李大家。

“可惜了!”李延景遗憾的道,“小娘不大适合学琵琶。”

孟妙容呀道:“这可怎么办?”

卓昭节也感到很意外——照她自我感觉,自己很该什么都有天赋,只不过自己懒得学才对嘛!何况自己这双手伸出来,凭卖相也能得一句心灵手巧的称赞罢?

只是李延景客气的笑了笑,不说什么了——以他的身份,肯对个后生晚辈、又是头回见面、连出身都没问的小娘摆出这副态度已经算得上非常谦逊了。

卓昭节虽然觉得意外,但她反正也不是很想拜这个师,不过是顺着孟妙容的意思来凑个热闹。

见这情况就要告辞。

孟妙容却还有话要和李延景说,因为卓昭节对太守府的后院也是不陌生的,就抱歉的请她自己回去。

卓昭节不在乎能不能做李延景的记名弟子哪怕是入室弟子,但这样被当面否决到底有点尴尬,巴不得早点离开——她就没走孟妙容带她来时的大路,而是从精舍后头小路走——打算抄花木间的捷径,这也是她到过太守府几次,熟悉的缘故。

不想,才走到精舍之后,因为半掩着窗,里头的人看不到外面,以为她顺着原路走远了,就听孟妙容好奇的问李延景:“大家为何一定要见昭节?”

卓昭节一愣,明合、明吉也有些惊讶,主仆三人彼此心照不宣,都站住了脚步。

只闻李延景含笑回答道:“受人之托而已。”

“可是昭节在长安的长辈吗?”孟妙容问道。

“不错。”李延景对就要收下的这个关门弟子很有耐心,温言道,“原本故人托付,这次到江南,倒是要专门教导她些时候的,但某家也与这卓小娘的那位长辈有言在先,若这卓小娘不中某家之意,纵然有故人情面,某家也不能收的。”

孟妙容咿道:“昭节资质竟然如此之差?”

精舍外,卓昭节脸色也难看得紧…

谁想,李延景却道:“她资质不错,与你在伯仲之间。”

卓昭节一愣,里头孟妙容也奇道:“那大家为何不肯收她?”

“太过浮躁。”李延景如今想必是在摇头,语气里带着丝淡淡的嫌弃,“方才某家看过她双手,显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算起来这小娘只比你小一岁,手上既无长期习字练画的痕迹、也无抚弄丝弦的踪影,更别说女红针线的小伤…可见虽然天资不错,但为人极是惫懒!须知道不论是何技艺,若无毅力,天赋再好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更何况某家收弟子,第一看心性,其次看品行,第三才轮到资质,毕竟资质略差,可用勤奋弥补,心性不足或品行不端,嘿!某家只懂教琵琶,可没功夫既教琵琶又要教诲旁的啊!”

说着就语重心长的提点孟妙容,“妙容,这卓小娘不能入某家之门,你当引以为戒!若是吃不得苦练的辛劳,趁早说明,左右今日拜师之事也并未张扬,某家自去就是…一旦拜入某家门下,到时候惫懒不肖,可别怨某家为师之际的苛刻严责!”

孟妙容坚定道:“大家请放心!妙容绝不会丢了大家的脸的!”

…明吟和与明叶低着头,不敢去看卓昭节的脸色。

足足半晌,卓昭节想说什么,又怕惊动了精舍里的人,到底忍着恼怒,一声不响的走了开去。一直到了举行拜师仪式的后堂,卓昭节脸色才恢复如常,只是仔细看去,就见她眼里还是难掩一抹狼狈与羞恼。

她心里郁懑,也无心和孟妙容邀的其他人招呼,就随便寻了个位置坐了,但一起在白家刁难过林鹤望的连小娘和宋小娘看见她后却主动过来,奇道:“灿娘怎么没过来?”

“她被二舅母拘着。”卓昭节此刻很不想说话,奈何连小娘和宋小娘主动过来,都是时常见面的,也不好拿她们撒气,她不肯说出来两个人都挨了罚、并且孟妙容根本没给游灿下帖子的事情,就含糊的答了,又岔开话题,“今儿就咱们几个?”

“原本白四姐姐肯定要来,可惜她出阁了。”连小娘是游家三夫人的亲眷,和游灿很熟悉,与卓昭节就要生疏点了,宋小娘却是连家的亲戚——秣陵就这么大,只要是不是到处结仇的人家,几代下来姻亲亲戚足以遍布全城了…

两人说着顺势在她附近坐下,道:“方才仿佛看见你在门口了,怎么又到现在才进来?阿孟呢?”

“也没什么,我今儿来晚了点。”卓昭节有一句没一句的应道,“出来时耽搁了下,阿孟问了我几句,她去见李大家了。”

连小娘就道:“这几日都不见你们出门。”

“外祖母说天气热了,让咱们在家里多待一待。”卓昭节随口道。

宋小娘接过话去:“说的也是…家里都准咱们吃冻饮了,可惜樱桃谢了,不过如今的新菱也是极嫩的…”

“芡实也到了,就是剥起来怪麻烦的。”连小娘唧唧喳喳,“我看她们带着铜护甲一天剥下来也就那么点儿…”

“反正也不是咱们辛苦。”宋小娘和她嘻嘻哈哈,“难为你还想自己去剥吗?一个人剥的少,多叫几个人去也就是了。”

“说到叫人——阿孟的那两个堂妹当真傲慢得紧,我方才叫了其中一人两次都没理我…”连小娘不满的瞥了眼远处正旁若无人的说笑的两个小娘。

宋小娘跟着看了一眼,道:“管她们呢,她不理咱们,咱们也不理她们…这里又不是她们家!”

“哎,早知道她们那么一副坏脾气,我也不去惹这个气。”连小娘道,“说起来我从前头次见到阿卓时,还以为阿卓也是不肯理人的,没想到看见阿孟上去说话,阿卓极客气,我才知道阿卓不是那样的人。”

卓昭节听如未闻,转着面前的茶盏,懒洋洋的不说话。

宋小娘才转过头来问:“阿卓你…”

就见门口人影一闪,却是着常服的孟远浩并发妻江夫人带着使女仆妇走了进来——让人意外的是还带了个着玉色轻衫的少年,居然是江扶风,众人忙起来见礼。

孟远浩与江夫人都忙不迭的叫起,笑着道:“怕你们拘束,咱们才到现在再过来的,都不是外人,今儿你们为着妙容才过来,该咱们谢你们才是。”

如此客气了一番,江扶风发现卓昭节,眼中笑意顿时加深,远远向她点头,看他似要走过来说话,孟妙容的两个堂妹却忽然上前拦住了他说起话来——孟远浩的发妻江夫人虽然也是厉阳江家的人,但和游家没了的大夫人江扶月并不同辈也不同支,仔细论起来她比江扶月要长一辈,也是江扶风的长辈了。

现在上前寻江扶风说话的是江夫人的侄女,江扶风当然也不能就把她们丢下。

连小娘眯起眼,趁孟远浩和江夫人检查四周陈设的光景,对卓昭节、宋小娘道:“我道她们方才做什么不理我呢——”

她把声调拉得极长,宋小娘一抿嘴:“你可真冤枉,咱们是来看阿孟拜师的,根本就不知道江十七会在这儿,也就她们想得出来,有一个算一个都防上了。”

说话之间,李延景和孟妙容都到了,虽然据说是李延景不想大动干戈,所以这拜师礼也只准孟妙容邀了几个闺阁好友,并父母在场,固然简朴,但也极正经的。

孟妙容穿着节日典礼才穿的盛装,跪在李延景跟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李延景喝过她敬的茶,又解了腰间一块玉佩作为给新进门弟子的见面礼,末了还要训示一回自家规矩云云…

师徒名份既定,孟妙容兴冲冲的喊了师傅——卓昭节耐着性.子到这会,实在待不下去了,借口班氏让自己早点回去,忙不迭的上去告辞,孟远浩与江夫人留了留,但见她绷着脸、心神不宁,担心班氏当真是严厉叮嘱过,也就让孟妙容亲自送她了——她走的时候江扶风似想过来招呼,奈何孟家那两个小娘撒娇撒痴的拦着,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看也不看自己这边一眼、就此扬长而去,不由暗暗苦笑了一声…

第四十九章 博雅斋

出了太守府,明吟和明叶知道卓昭节如今的心情,也不敢多话,就让车夫速速回游家,但经过坊市的时候,卓昭节却忽然叫了停——马车停下后,卓昭节问车夫:“这市中可有器乐铺子?”

“七娘要买什么?”车夫反问,“是弦类、管箫、锣鼓?”

“…琵琶。”

车夫想了想道:“坊市里有是有,但小的听说城北博雅斋仿佛是专门卖琵琶的,斋主自号博雅老叟,在城北也是小有名气,仿佛秣陵城里琵琶做的最好的是他家。”

卓昭节想起来孟妙容也说是在这博雅斋里遇见李延景的,而李延景特意从长安远来,就是为了到博雅斋取一面琵琶…可见这博雅斋的琵琶的确出名,就恨恨道:“就去那里!”

明吟、明叶晓得卓昭节是咽不下在精舍外听见的那番话,如今是赌气非要学琵琶了,就委婉道:“咱们出来也有些辰光了…”

她们伺候卓昭节都快十年了,知道卓昭节除了诗书上用过几分心外,从女红到乐器什么都是漫不经心,送到跟前都懒得学的,今儿叫李延景刺激了下,跑去买面琵琶回家…只是李延景又没答应教导她,接下来怎么收场呢?

秣陵城就这么大,卓昭节被李延景拒绝收入门中的消息传出去倒没什么,毕竟李延景既然号称国手,挑弟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估计长安贵女里被他拒绝的就不会少,但卓昭节被拒绝后偏还跑去买面琵琶——要知道卓昭节先前根本就没碰过琵琶,这么一来谁都要说她是和李延景赌气了…当然也有人会认为卓昭节是想发奋之后再登门…但李延景都说孟妙容是关门弟子了…

何况卓昭节原本对琵琶的兴趣就不很大,若没后来听见的那番话,估计今儿李延景就是收了她做入室弟子,她也不会觉得多高兴——这回又是一时气愤想学琵琶,回头她消了气丢下,一面琵琶的银钱倒没什么,但传出去到底落个卓昭节为人虎头蛇尾的评价…班氏舍不得说外孙女,少不得要迁怒她们这些身边人…

可卓昭节一心一意要证明自己不但天资聪颖,而且也不是不能定下心来的人——再说,李延景口口声声受自己在长安的长辈所托付…对自己这么上心的,想想看除了亲生父母还能有谁?就算自己不在乎到了长安后丢脸,也得为父母的面子想一想罢?她暗暗咬牙,冷声道:“天又还没黑,宵禁辰光还早着,你们急什么?”

见她坚持,明吟和明叶对望一眼,也不敢强劝,只得苦笑。

城北博雅斋是在临近北门的一条巷子里,虽然是巷子,倒也能过马车,到了地方,车夫停下告诉,卓昭节先挑帘看了看,却见斋前还有个小小的园子,栽花种草的,还打了一口井,不过七八步到头,拿篱笆圈了,中间一扇门,上书“博雅斋”三字,笔锋飘逸。

园子里,两个总角小厮隔着篱笆看见马车停下,忙到门边候着,及至卓昭节带着使女下车走过来,他们立刻开了门,未语先笑道:“娘子是头一次来?”

“正是。”卓昭节点了下头,“里头可有现成的琵琶?”

“自是有的。”一个小厮笑着道,“娘子里面请!”

踏进斋门,就见里头只放了两三面琵琶,迎面的柜台里一个二十余岁的少妇正低着头,一手拿笔,一手将算盘拨得飞快响亮。

引卓昭节主仆进门的小厮也不在乎会打扰她,过去就笑着道:“娘子,有客人来了。”

“松奴请客人少坐,上好茶,我算完这本帐。”那少妇头也不抬的道,“真是对不住…今儿是一定要算出来的。”

小厮松奴哎了一声,歉意的对卓昭节道:“娘子勿怪,今儿个正是交帐的日子,敝斋只方娘子一个人管这些事情…”

“不要紧。”卓昭节摇了摇头——道,“我是来看琵琶的,你引我先看着就是。”

松奴笑着道:“娘子是换琵琶,还是头一次用?”

“头一次用。”卓昭节道,“但也须选好些的。”

“那娘子不必上楼了,就楼下这三面,初学之人练手已经绰绰有余。”松奴闻言,一指旁边罗列的三面琵琶,道,“敝斋供初学练手的琵琶虽然不多,但皆是好的,娘子请看这三面皆是铁力木所制,六瓣弦轴,头雕牡丹…有牛骨、象牙与玳瑁,只看娘子喜欢哪一面?”

卓昭节对琵琶根本就是一窍不通,看跟前三面琵琶哪里知道什么好坏?就道:“太少了,楼上既然有,我去楼上看看。”

松奴就劝说道:“不是小的多嘴,娘子既然才开始学,如今这三面已经足够了,敝斋的琵琶,一层楼是一个价,娘子才上手,很没必要买楼上那么贵的。”

“若是不买,可能看?”卓昭节反问。

“自然是能的。”松奴还没回话,方才那算帐的方娘子忽然接口道,卓昭节回过头,却见她已经在收拾笔墨了,一面收拾一边赔礼道,“方才一笔帐正算到了紧要时,怠慢了小娘子了,万望海涵!”

卓昭节抿了抿嘴:“无事。”

那方娘子手脚利落,片刻光景就把东西整好,拿了一摞帐册叫松奴:“放到箱子里去,等明日新东家来了再交接。”

松奴答应着下去,卓昭节奇道:“要换东家?”

“正是!”那方娘子过来引她们上楼,边走边道,“原本早就要换了,奈何家祖父当年答应了长安李大家一面琵琶,一直到近日才完工,所以才将店转出去…娘子来的倒也巧,新东家虽然有意将这博雅斋开下去,但今儿既然是这斋姓方的最后一日了,无论娘子看中了哪一面,都给娘子减去三成。”

卓昭节手头宽绰,并不在乎价格,只奇道:“我从前没碰过琵琶,今儿想买,连车夫也知道你家琵琶好,怎么说不开就不开了呢?”

“家祖父年纪大了,想回老家。”那方娘子笑了一笑,“家祖父是燕州人氏。”

说话间到了二楼,二楼是整个打通了的一间广间,列了十几面琵琶在四壁,中间则放了屏风矮榻、梅花小几之类,供客人当场试音。

方娘子道:“这一层是供小有所成时用的,做工比楼下那三面要精致些,质地也更好,只是…松奴方才说的也没错,娘子才开始学,随便买一面就成了,毕竟初学时难免力道、姿势有差错,容易损伤。”

“…也好。”卓昭节挨个看了二层十几面琵琶——她也就会看个热闹,既然卖家都一再认为只要买楼下的,想了想到底还是听听内行的建议。

买下琵琶后,那方娘子亲自当面调准了音,又让卓昭节拨了几下试手感,卓昭节当然是糊里糊涂的拨了拨,方娘子听着,倒是说已经准了,见卓昭节没旁的话,就让另一个小厮柏奴替她包起来,叮嘱了几句琵琶的保养,又道:“看娘子的模样是忽然想学琵琶?却不知道可寻着了明师?”

“没有…我今儿看见一个同伴学,就先来买一面。”卓昭节摇了摇头。

方娘子就笑了:“怪不得呢…若有了师傅,这一面琵琶多半就是师傅代为挑选了,娘子若是还没打算好拜师,可要我荐个师傅?”

卓昭节方才就有此意,只是听说这方娘子并那博雅老叟要回燕州去,这才没提,如今方娘子主动说出来,她当然是求之不得:“还请方娘子告我?”

“就是明日过来的新东家。”方娘子笑了笑道,“实不相瞒,这博雅斋是家祖父毕生心血,虽然打算回乡,但也不想落到商贾手中,那位谢娘子,是以琵琶之技折服了家祖父,家祖父才肯将铺子转给她的。”

卓昭节听说新东家也是女子,而且琵琶之技又是连为李延景做过琵琶的博雅老叟也为之折服,心中一喜:“敢问方娘子,这谢娘子如今在什么地方?”

“谢娘子是西洲人,乃是独自来秣陵投亲的,如今就打算在秣陵落脚,想寻个生计,因为与家祖父论过几回琵琶,索性接了敝斋。”方娘子抿嘴一笑,“她现下住在城外,娘子过去并不方便,不如留个姓氏府邸,我明日与她交接时说一下…谢娘子为人极好,后日娘子可以直接过来寻她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