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采风两手一摊,道:“我也想进园子里来,但路上遇见大姐了,被她拖着又碰上了淳于家的娘子和卓家的娘子,就坐在了园子外不远的地方。”

义康公主道:“是吗?我还以为你连续推了去年三季的帖子,今儿过来要将之前误掉的小娘子全部补回来,所以不耐烦过来敷衍我们呢!”

时采风笑道:“小娘子有什么好希奇的?须是美人儿才能让我有兴趣,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要看美人儿,我只看看表姑不就成了吗?”

“你呀,就贫嘴吧!”义康公主看着就比时采风大一两岁,实际上却长了他九岁,又是嫡亲的表姑,自觉是长辈,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微笑着道,“喏,真正的小美人儿在旁边呢!”

一直到此刻她才复提卓昭节,卓昭节尴尬的坐在那里,她虽然敬畏公主的尊贵,到底年少又素来得宠,还不能立刻衔接上谦逊的话,以顺势加入公主和时采风之间的闲谈。

时采风偏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人家都说最毒妇人心,真真是正理,表姑你这不是要送我的命么?你是不知道宁九…唉…我现在什么都不说了。”

义康公主正待说话,忽然道:“奇怪,驸马去取九霄环佩琴,怎么这么久都不见踪影?”

旁边一名宫人忙欠了欠身道:“殿下,婢子去看看!”

“快去吧!”义康公主蹙了下眉道。

时采风奇道:“姑父去取琴?”

“这事情说来和你也有关系,正好我告诉你,盼娘刚才和嫣娘商议之后把曲子改了改,给你二哥看了,你二哥认为他所带之琴弹起来有些不足,所以借了九霄环佩。”义康公主告诉他,“你…”

公主话还没说完,时采风已经跳了起来,嚷道:“她们两个害我呢!之前不是都说好了吗?现在临时变更居然也没个人去寻了告诉我,到时候出了差错,又想全怪到我头上来?真是岂有此理!”

不及与公主道别,时采风就一阵风的冲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公主本性

时采风说走就走,苏语嫣睡得香甜,义康公主叫人替她加了件薄毯,转过头来盯住了卓昭节,道:“好了,现在时五走了,我正好问你一问——你这小娘子对宁九到底怎么想的?”

卓昭节一下子涨红了脸。

义康公主不为所动,仍旧继续道:“听宁九说你这小娘子很是聪明,那么显然也知道你之所以今年就能够出现在这里全是因为宁九的缘故,不过我想你定然不知道,今年春宴比往日提前,甚至提前到了牡丹都没开,也是因为你!”

“啊?”卓昭节一呆,禁不住低呼了一声。

义康公主眯着眼道:“你才到长安来可能不知道我的性.子,我每年都办这春宴,与其说是春宴倒还不如说是牡丹宴,皆因为我喜欢牡丹又喜欢热闹的缘故,你以为今年为什么会提前这么久、还就选在了这怒春苑?本来我是打算到下个月,然后在洛阳办的,但宁九拉着时五寻到我府里,说因为你们两家政见不和,怕用旁的办法见着你给你惹麻烦,所以求我今年早些开宴,也给你一份帖子…”

卓昭节怔住。

“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想责怪你对不住宁九的用心,毕竟你们小孩子之间的事情我也不很清楚,宁九是我表侄,提前开宴也不是什么大事,至多再拖几天,一年也就这么一回,何况我请的都是尚未成家、没什么缠累的人。”义康公主深深看着她,道,“我就是要提醒下你这小娘子——宁九虽然已经在竭尽全力的为你着想,可你今日到底还是被兄长责骂了,所以他贵为长公主爱孙、侯爵世子,能做的终究也是有限,实际上之前他求我提前开宴时,我就告诉过他你们之间未必能那么容易,可他痴心的很——像今日,卓八反对不过是小事,你可想过以后吗?”

卓昭节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直视着公主锐利的视线,缓缓道:“殿下提醒的确实很对,虽然方才兄长训斥我时也笃定了我与宁九是决计不成的,但我那时候想的只是将兄长先敷衍过去,至于更长久的却没有去想,我总以为那是往后的事情了,但现在听了殿下的话,我觉得若不将往后想清楚,就这样享受着宁九的照料与付出的确是于品行有欠的事情!”

义康公主道:“那你怎么想的呢?”公主曼声提醒,“按说你们也算是门当户对,当然宁九的祖母乃是长公主,而你父亲却未必能够成为敏平侯世子,所以论出身你其实比宁九要低一点的,不过这么点差别我想没人会在意,最大的问题是我那表哥、雍城侯与你祖父敏平侯之间向来不和——宁九有他的祖母可以哀求,能够越过雍城侯这关,你呢?”

想到敏平侯,卓昭节就觉得胸口说不出来的郁闷,她顿了一下,才道:“我暂时还没有想到什么办法,不过我决计不要嫁给不喜欢的人。”

“那你喜欢宁九么?”义康公主看着她,轻声问。

卓昭节看了看四周的侍者,无奈的道:“殿下!”

“小娘子红了脸哀求了。”义康公主似笑非笑的道,“那就是喜欢了?有没有喜欢到愿意嫁给他的地步?”

卓昭节目不斜视,盯住了面前的琉璃樽,不说话了。

她现在很后悔——打从古盼儿离开后,她似乎就一直在被公主套着话、几乎是一步步被引导着说了这许多真话…

毕竟是一直被赞聪明的小娘子,卓昭节到现在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义康公主,对自己和宁摇碧之间的事情也太过赞成了点了吧?她的做法和语气,无不表明了她在逼着自己表态…当然是表愿意嫁给宁摇碧的态,可即使她是宁摇碧的表姑,非常疼爱宁摇碧,又为什么会如此赞成自己呢?

按说宁摇碧在长安名声再坏,到底是侯爵世子,又有长公主为后盾,他会少了名门淑女的妻子吗?义康公主之前根本就没见过自己,凭什么这么支持自己?毕竟到现在为止,义康公主对自己的和颜悦色很大程度在乎宁摇碧的态度,卓昭节虽然自负美貌,但义康公主和驸马看着就是恩爱的,同为女子总不可能受自己容貌的影响吧?

果然,她一直沉默下来后,义康公主试探了几句,也没了之前咄咄逼人的激将,反而主动岔开话题,和她介绍起怒春苑的景致来。

卓昭节满心郁闷的敷衍着,心里懊悔的没法说,虽然揣测不出义康公主这么做的用意,但这种被人三下两下套了话、露了底的感觉实在是太坏了…事情怎么会这样呢?我是聪明伶俐的卓小七,为什么我会这么简单就中计?

之前才进侯府时,在沈氏并卓芳甸跟前也没有吃这样的亏啊!

她思来想去了半晌,终于明白了——她根本就没防备过义康公主!

这也难怪,卓昭节设想过觐见公主时的种种问题,公主的种种态度,可她又怎么会想到,头次见面,公主殿下最关心的居然就是她与宁摇碧之间的事情?

猝不及防之下,再加上她刚刚进怒春苑时,因为时采风和淳于桑酝之间的对话,和“流花居”三个字误解了宁摇碧,心里本来就存了对宁摇碧的愧疚,听着时采风诉说过宁九的委曲求全,再听义康公主以长辈的身份诘问…卓昭节聪明归聪明,终究小娘家家的面嫩,又怎么还能继续逃避话题或者沉默下去?

此刻醒悟过来,就有点羞恼交加的意思,又不能和义康公主发作,愤懑之下,不禁拿起琉璃樽,喝起闷酒来。

半晌后,赵邝两手空空的回了来,义康公主止住和卓昭节闲散的话题,问他道:“琴呢?”

“方才直接送到时二那里去了,顺便看他弹了弹…到底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九霄环佩在他手里当真是犹如天籁。”赵邝微笑着在之前苏语嫣坐过的绣凳上坐下——因为此刻苏语嫣还昏睡在榻上。

义康公主笑道:“那本就是好琴,就是勉强弹弹的人也不会弹得难听了,尤其时二的琴技又怎么会差了?”

赵邝道:“说的也是——这次春宴的压轴戏倒是叫人期待了,难得盼娘肯和嫣娘一同合作,连时五也加了进去,满长安最拿手的人都在了,只缺了一个曹宜或李延景,二哥家的夏娘到底年少,虽然师从李延景多年,也算深得真传了,但究竟火候欠缺。”

“这也没有什么,明后日把曹宜叫过来就是。”义康公主浑不在意道,“反正这些日子料想长安也没什么象样的宴饮,教坊的事情也就在这里了,曹宜在光宅坊里闲着也是闲着。”

“说起来嫣娘的琵琶比夏娘其实还要好些,但她这回却选了洞箫…”赵邝的声音忽然模糊起来,卓昭节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念头未毕,她脑中一晕,勉强挣扎了一下,到底扑通一下,一头栽倒在案上…

这响声让义康公主与赵邝同时看了过来,赵邝看了看卓昭节又看了看榻上的苏语嫣,忽然笑道:“六娘,这是要你要让出榻上的地方吗?”

义康公主啼笑皆非道:“我看这小娘子见了嫣娘醉倒的模样,刚才还要一樽接一樽的灌着酒,还道她酒量不错…不想居然是借酒浇愁吗?”

就吩咐左右,“到外头叫她们的使女来,把两个人都扶到上面凉亭里去睡吧…两个人把榻都占了去还有我们的地方吗?”

两个醉倒的小娘子都打发了,赵邝才问义康公主:“方才时五叫我先到时二那里去…这是怎么回事?”

“能是什么回事?”义康公主笑着道,“他和我联手套了这小娘子一番话罢了,这也是宁九多事,非要得了这小娘子亲口答应——照我说,时五说的很对,既然宁九对这小娘子有意思,这小娘子也是正经人家出身,直接或者娶过门、或者纳进后院不就成了?这样磨磨蹭蹭的哪里像他从前的行事?怪道时五私下里都要笑他。”

赵邝微笑道:“你这话说的,宁九初次动情,心里喜欢极了这小娘子,怎么舍得勉强她?”

义康公主若无其事的道:“这有什么勉强不勉强的?虽然咱们大凉不在乎女子再嫁、男子再娶,但敏平侯反正也拗不过二姑,等娶过了门,和离无路,还怕这小娘子不收拢心思和宁九过吗?”她下了结论,“说来说去,宁九虽然被苏史那一直往杀伐果决上教导,究竟年岁太小,心还是太软了!如今这事情越拖越出问题,叫我说,早在这小娘子回长安前就该请了二姑去父皇、母后跟前,把圣旨请到——那样今儿他又怎么会被卓八和盼娘所阻止呢?”

“…”好吧,在大凉王朝的权贵们、尤其是流淌着皇室血脉的贵人眼里,大凉律都是浮云!

包括看起来千娇百媚正当韶华的金枝玉叶,虽然也端得起高贵典雅的公主架子,义康公主的本性,也是视杀人放火若等闲、睹作奸犯科犹微尘的主,与生俱来骨子里的优越感,让义康公主根本就没怎么把皇室血脉之外的人放在眼里,敏平侯府的小娘子,在庶民眼里已经是极富贵的身份了,可在义康公主看来…算计了这么个小娘子又怎么样呢?

别说她,就是宁九,如果不是宁九极为喜欢这小娘子,执意不肯委屈卓昭节的话,用了强…圣人定然也是息事宁人,对于这班生而优渥的皇室血脉来说,只要不触犯谋逆之罪,其他的罪名全部都可以当作不存在——即使他们面对的也是常人眼里的权贵,但寻常权贵却没有他们那份血脉的保障…

圣人是明君不错,可明君要厚待进忠言的臣子以示自己虚心纳谏的胸怀,同样也要宽待亲眷子侄来彰显仁德的本心呀…

赵邝苦笑着道:“那么你和时五套这小娘子的话如何呢?”

义康公主道:“虽然没有明说,但依我看也是同意了的。”她道,“反正就这么告诉宁九吧,左右他又不在。”

“那样的话,宁九就要缠着二姑去跟圣人、皇后求赐婚圣旨了。”赵邝若有所思道,“恐怕敏平侯不会同意此事。”

“父皇与母后素来尊重二姑,宁九从小到大惹过多少祸事?念着二姑的面子,父皇都没与他计较过。”义康公主眯着眼,道,“如今二姑要为宁九求道赐婚圣旨,这卓家小七娘一未出阁二无婚约,父皇再没有不答应的——就是二哥有话说,我也会帮着二姑的,我可受不了宁九三天两头上门来求我帮他哄个小娘子!”

公主认真的道,“反正,只要赐婚圣旨一下,二哥也就不能把夏娘嫁给宁九,那样的话,我放心、父亲也放心了!”义康公主称今上为父皇,父亲,自然只能是赵邝之父。

听她这么说,赵邝微微变色,道:“六娘,你说的话!”

“好啦好啦。”义康公主嫣然道,“不说这个了——让她们换个曲子罢。”

第二十二章 月光白

卓昭节醒来时看到半开的窗中透进霞光来,色泽如血,心想多半是傍晚,叫进阿杏等人,伺候着她梳洗过了,阿杏一句:“娘子,婢子方才取早饭时,遇见对屋的古娘子,邀娘子一道用,娘子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卓昭节瞪大眼睛,道:“早饭?”

阿杏等人对望一眼,齐声道:“如今已是春宴次日。”

“…”卓昭节沉默了一下,道,“那就去她那边吧。”

出了门,才发现她昨晚住的是一间仿照乡间而建的黄泥茅屋,外头还似模似样的种了两畦菜,打着一口井,围了一圈竹篱,篱笆上爬满了茑萝,还没到花开的时候,只结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花苞,四周桑梓成林,乡野趣致十足。

茅屋对面也是一间茅屋,样式略有不同,昨儿见过的古盼儿的一个使女站在篱笆后,看到卓昭节出来,忙进去禀告了,卓昭节还没出自己屋子的篱笆门,那边古盼儿就亲自迎了出来,招呼道:“你这一场好睡!我昨儿看了你几回都没醒,今儿头可疼?”

“不疼。”卓昭节尴尬道,“平常我酒量还可以,也不知道怎的居然会在殿下跟前喝醉,殿下她…没生气罢?”

古盼儿挽着她手臂进屋,道:“殿下不是这样小气的人,你不要担心了,我倒更担心你喝多了不好。”

进了屋,分主宾坐下,卓昭节看了看四周道:“这屋子倒是古朴。”

“这里是两年前才起的,据说是殿下和驸马论诗,说到前朝大家的《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官舍黄茅屋,人家苦竹篱’,兴致上来,叫人赶工在这里辟出地方,建了这么几座茅屋。”古盼儿解释道,“偶尔来住住倒也新鲜。”

卓昭节点头:“我还是头一次见着这种屋子,从前读《佳人》中‘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问过外祖父,外祖父大致描述过,还画了一幅画,不过到底亲眼看见了更明白。”

古盼儿抿嘴一笑:“素闻江南富裕,果然如此。”

虽然大凉如今正值盛世,但也不是没有家贫如洗的人家,不说那些个孤儿寡妇,便是壮年男子,也有惫懒不肖之徒,不肯劳作,混吃等死的那些人,能有茅屋存身就不错了——这种人在长安帝都都有,更别说其他地方,而在秣陵长大的卓昭节居然从没见过实际的茅屋,可见秣陵民富。

卓昭节道:“也不全是这样,我在外祖父家时,出门走的都是极热闹的街道。”

古盼儿想了想游家代养外孙女是担着责任的,的确不可能让卓昭节三不.五时的出门,不禁一笑。

说话间侍婢已经端上早饭,义康公主宴客多年,虽然客人不少,但招待却十分的周全,甚至考虑到了卓昭节在江南长大,特别安排了江南的小点。

用过了饭,古盼儿道:“今儿我们赤羽诗社要合练曲子,你一起去看看?”

“诗社?”卓昭节好奇的问。

古盼儿点了点头:“诗社是殿下牵头建起来的,殿下名讳里有个曦字,又字苍明,所以就用赤羽作了诗社的名字,反正意思都是一样的,我、苏宜笑、和时五都在其列,原本还有几个人,不过出阁之后陆续随夫外放,或者有不便赴宴处,这回春宴上,除了你见过的这几个外,也就是晋王小郡主、光王妃了。”

卓昭节有些明白了——昨儿个牡丹园里那些席位,估计除了皇亲国戚外,就是这个赤羽诗社的成员或相关之人,她问道:“我听你们一直提到的时雅风不是诗社的人?”

“他不是。”古盼儿道,“时二他性情冲淡,不爱这些,殿下也没为难他…倒是时五借着殿下邀请时二时钻了进来,不过那小子——他钻进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更好的纠缠些个小娘子,毕竟殿下要求不低,若无一技之长,凭什么身份都不收的,长安闺秀中向来羡慕诗社…念着许多时候要寻时二帮手,比如这次——也没赶他出去,但自殿下不许他打着咱们诗社的名义胡闹后,他到的也少了,这次还是苏宜笑出面才把他叫上的。”

时采风和宁摇碧自小交好,古盼儿对他没好话也不奇怪,不过她这话也透露出来时采风也不是当真废物,否则,怎么进了赤羽诗社呢?

卓昭节也意识到了古盼儿和自己说这么多无非是为了吸引自己答应跟她走,究其本质上的目的自是为了看住自己,并且古盼儿话里话外都在贬低着时采风,她这么做未必和时采风有仇,多半还是要证明人以群分这四个字——就是变着法子说宁摇碧不好,她心中有些不快,道:“可惜我才艺皆是平平,去了恐怕也听不懂什么。”

“也没你想的那么高深。”古盼儿解释道,“如今不过是练首曲子罢了,也是这回春宴的压轴,你提前去看看不好吗?须知道许多人想看也是看不到的呢!”

“我是个俗人,而且既然是压轴的曲子,不如留份惊喜届时再看吧。”卓昭节淡淡的道,古盼儿虽然是没过门的嫂子,到底没过门呢,这样子盯贼一样盯着自己,卓昭节自认不是难相处的小姑子,但这个不难相处也是在嫂子不叫她觉得为难的前提下的,她打小得宠,不屑刻意去干损人利己的事,但也绝对没有克己让人的心!

再说被义康公主追问之后,卓昭节如今要思虑的事情太多了,才没功夫去什么诗社里旁观。

古盼儿察觉到她这份心思,抿了抿嘴,却也不强求,道:“既然如此,那你自己转转罢,殿下这林苑里景致还是很不错的。”卓昭节之前不想得罪未来嫂子,古盼儿又何尝想没过门就惹翻了未来小姑?毕竟卓芳礼和游氏都在堂,这种情况下与身为嫡幼女的小姑存下芥蒂,往后在公婆手里能不吃亏吗?

因此古盼儿极为果断的改变了主意——卓昭粹的托付归托付,他自己都劝不服管不好这个妹妹,古盼儿帮不上忙,卓昭粹也不能怪她,当真把这个一看就是被宠大的小姑子得罪死了,那才是笨到家了!

古盼儿和卓昭节又没仇怨,在不得罪卓昭节的情况下,帮未婚夫一把也就帮了,卓昭节到底是她小姑,又不是她的胞妹,和个声名不好的小郎君闹到一起——关古盼儿多少事情呢?所以见卓昭节已经露出了抗拒和疏离之意,古盼儿立刻把卓昭粹的叮咛丢到一旁,倒是琢磨起了回头寻个机会哄一哄这小姑是正经。

卓昭节与古盼儿分别后,回到自己的黄泥茅屋,四下里看了一圈,就问阿杏:“旁的来赴宴的人,这几日就是看风景吗?”

阿杏道:“婢子听说他们除了赏景之外,也会彼此切磋,或者游戏。”

卓昭节思索了下,觉得都没有兴趣,就问道:“对门住的是古姐姐,旁边几个茅屋住的是什么人?”

“东边是苏家八娘子,南边的是淳于家的两位娘子。”阿杏道。

“堂姐和堂妹呢?”卓昭节好奇的问。

阿杏一抿嘴:“六娘和八娘不在这附近,昨儿个娘子醉倒后,殿下先让人将娘子送到牡丹园中的凉亭里休憩的,后来古娘子过来,看到娘子和苏家八娘都还睡着,就说让娘子也住到她与苏八娘附近来,所以…”

卓昭节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阿杏察言观色,建议道:“娘子喜欢牡丹吗?婢子听说义康公主这怒春苑里的暖房是专门只种牡丹一种的,昨儿个牡丹园里席上放的都是暖房里催开的,据说里头有许多公主殿下特别搜罗来、外头罕见的珍品。”

“那就去看看吧。”卓昭节抿了抿嘴,道。

义康公主很喜欢牡丹,以至于她每年都要在牡丹花会中举办盛大的春宴,邀上众宾一起欣赏她名下各处别苑里的珍品,可今年却提早到了正常牡丹都没开的时候,这一切都是因为宁摇碧想早点见自己——不会让自己受到长辈责罚的那种相见,他尽了力,连公主也惊动了,即使如此,到底还是被卓昭粹所激烈反对…义康公主的话言犹在耳,政见不同,宁摇碧向来的跋扈骄横、与时五这长安出了名的好风月的小郎君的交情,都没办法叫卓家上下相信他会是个好的夫婿人选。

卓昭节自嘲一笑,心想如今是卓家在挑着宁摇碧的不是,实际上自己难道就是个好的媳妇人选吗?比起耐心仁善的温坛榕、大方又知进退的古盼儿…哪怕是温柔沉静的卓昭姝,都比自己更符合长辈们心目中新妇的选择吧?

在江南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宁摇碧走时说的那句“长安见”,自从决定接受这份心意后,卓昭节潜意识里总觉得到了长安,两个人都在长安了,好象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一样,那时候他是侯府唯一的子嗣,长公主溺爱的孙儿,她是游家备受呵护疼爱的外孙女,俱是长辈捧在手心的珍宝,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家族也会成为障碍。

好吧,也许宁家没有反对,至少在宁摇碧身上看不出来受到长辈阻止和反对的意思,但卓家…如今长辈们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情,然而从卓昭粹一个人的反对已经可以看出端倪来了…

虽然恼怒于自己被义康公主套了半晌话,但卓昭节也不能不承认公主说的很对,可才回侯府就被继祖母和小姑摆了几道,那样复杂庞大的家族,就连父母也因为长年的别离、至今生疏感未能全褪,这不是她所熟悉的秣陵翰林府,在看着她长大、手把手教导她一切的班氏跟前卓昭节可以言谈无忌,但在卓家即使是生母游氏,卓昭节也不习惯对她倾诉所有。

这不是她不信任游氏,但究竟才见面,卓昭节在没有主意时头一个想到求助的到底还是班氏这个外祖母,可是这千里迢迢要怎么才能告诉班氏呢?

而且班氏可以帮自己拿一次主意,能帮一世吗?

——终究,还是要自己琢磨。

“娘子喜欢那月光白?”阿杏比平常高的声音,以及臂上传来她微微加重了力道的搀扶,让卓昭节猛然醒悟了过来——却见四周气氛有些古怪——原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使女们簇拥到了暖房,只是…她目光无意识的盯住了数步外一株开的皎洁无瑕、盈然生辉的月光白看着,而这朵还沾着水珠的月光白,却并非盛开在花丛里,而是被一个青衫少年折在手中。

那青衫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长身玉立,剑眉星目,眉宇之间沉静如渊,神色无喜无悲,静静低头看着手中的牡丹。

第二十三章 当时情深

“…呃,这花是不错。”卓昭节既然回过神来,面上掠过一丝尴尬。

阿杏抿了抿嘴,依旧是不高不低、不突兀但其他在暖房里的人也能听清楚的声音:“娘子向来喜欢花,可惜这月光白咱们府里没有…沈郎君这朵是在何处摘得的?未知可多么?”

那青衫少年慢慢让开一步,淡然道:“府中确实没有,暖房里我也就见着这里的一丛。”他方才被卓昭节这样容色朗朗、姿容绝美的少女盯着看了许久,虽然看的是他手中所拈之花,但寻常人也该有所局促或希冀,这青衫少年却神情平静得出奇。

从他让开的地方,果然见到一丛牡丹,苍色叶中,数个花苞,却无盛开的——青衫少年抬了抬手,皎洁如月华般的花瓣轻轻拂动,在略显昏色的暖房里,俨然一轮明月,他平静道,“对不住,就开了一朵,被我摘了。”

阿杏笑嘻嘻的道:“郎君真是狠心,咱们娘子虽然喜欢花,却少摘折的,怪道咱们娘子进了这暖房就看着这朵月光白。”

青衫少年思忖了下,躬身道:“对不住。”语气真诚,但并没有借着光景将那朵折下的月光白让出来的意思。

卓昭节到此刻已经明白阿杏是在不住为自己方才的失神辩解,她也不想莫名其妙传出来自己心仪眼前这陌生青衫少年的谣言,便开口道:“郎君客气了,只怪咱们来迟一步。”

说着还了一礼——果断的转身就要走。

阿杏朝那青衫少年嫣然一笑,道:“沈郎君,婢子方才若有得罪,郎君可莫要与婢子一般见识。”

“阿杏娘子客气了。”那青衫少年淡淡的道,语气缥缈。

到了暖房外,卓昭节才想起来问阿杏:“方才那位郎君姓沈?”阿杏认识,又姓沈,她想到了一个人…

果然阿杏点了点头,道:“那就是老夫人的侄孙,十年前就被老夫人接到府里住的沈郎君,叫丹古的。”

卓昭节咦道:“他也有帖子?”

“沈郎君的父亲是陇右道的观察使沈获。”阿杏笑着道。

如今天下十道,每道置一观察使,在州之上,陇右道观察使为正三品,属于外放中拔尖的大员了,观察使之子当然有资格接到这四品以上家眷不论实虚都可能前来的请贴,正经说起来,卓芳礼也才是个四品散官。

卓昭节疑惑道:“既然如此,他怎么会十年前就住到了侯府?”

纵然沈获有意与长安加强联络,但十年前那沈丹古应该才六七岁吧?这才启蒙的年纪就送到长安来,即使沈氏是沈获的姑母,可一来沈氏是续弦,大房四房再加一个卓芳华,那时候卓芳涯、卓芳甸都小,送过来多多少少她也要分心;二来,这么小的孩子离家远行,沈获一点都不担心吗?

阿杏目光闪动,笑着道:“娘子不知,这沈郎君是庶出,好像在陇右的时候,仗着天赋很是藐视嫡兄,所以惹了观察使夫人不喜,结果咱们老夫人听说他是个难得的神童,就打发人去把他接了过来…当时大夫人和咱们夫人为此还怄了一场气呢!”

卓昭节奇怪的问:“就为了接他到沈家来吗?”

“也不全是。”阿杏压低了嗓子,小声道,“沈获的正妻李夫人是陇右大族之女,向来贤德,按说这沈郎君虽然天赋不错,到底也不过是庶子,李夫人却样样给他嫡子的待遇不说,更是亲自带在身边抚养栽培,用心之处,远胜亲子,按说这样待他了…他不回报,也该感恩吧?结果倒是把他宠出了骄横之气,全然不把嫡兄们放在眼里,李夫人疼他是为了沈家,可也不能为了他不顾自己亲生骨肉呀!一生气,就打算好生教导他尊敬兄长的道理,结果李夫人才训斥了他一番,咱们老夫人就把人接过来了,叫李夫人好大的没脸不说,还落了个被人猜忌她是否真心善待庶子的名声!陇右李家如今也是有人在朝的,还是兰台御史,娘子请想,老夫人把人这么一接,李家能不跟着怨上咱们家吗?”

卓昭节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

不过阿杏的话她也没全信——班氏说过,亲生骨肉和旁人所出终究是不一样的,比如那八万两银票,班氏不是再三强调,只有四房的嫡子嫡女才能有份吗?卓知安在卓家也算是位小主子了,可在班氏眼里,也不过是个婢生子罢了,她攒下来的家当可没卓知安的份!

那位李夫人既然有嫡子,天资卓绝的庶子怎么能不成为眼中钉肉中刺?恐怕真相是李夫人意图捧杀沈丹古,而沈获为了庶子的性命求到沈氏跟前,才将年幼的沈丹古送到长安,否则算起来当时沈氏自己也有比沈丹古大不了几岁的亲生子女需要照料,哪里有功夫去管陇右的事情?

但阿杏这番话也提醒了她——这沈丹古还是离得远点好,不提他是沈氏那边的人了,还有个李家时刻盯牢了他、惟恐他翻了身报仇呢!

这么想着,卓昭节就吩咐左右:“今儿遇见沈郎君的事情不要告诉旁人,免得生事!”

“是!”随行的四名使女齐声答应,阿杏眼中流露出一丝满意——从卓昭节发呆到方才介绍沈丹古,她可不就是为了完成游氏“绝对不要让昭节对姓沈的那小子有任何好感或同情”的叮嘱吗?

因为这时候也近晌午了,卓昭节决定先回茅屋去,途中需要经过一片空阔的松林地,地上未铺砖石,却落了厚厚的松针,绵软如毯,踩上去微微下陷,忽然——头顶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昭节。”

卓昭节一怔,猛然抬起了头——就见身旁一株古木离地约有丈余的分叉上,宁摇碧屈了一腿盘坐,另一条腿垂在半空,手扶着另一根分叉,探头俯瞰着下方,因为背着光,看不清他神色,只见他眸子闪闪发亮,有一种灼人的感觉。

“…你怎么会在这里?”卓昭节仰着头和他对望许久,讷讷的道。

宁摇碧低声道:“我在这儿有会了。”

他仿佛也察觉到这样两人说话不便,一撑树枝,竟直接跳了下来!

“哎呀!”卓昭节一惊,脱口道,“小心!”

然而宁摇碧足尖在树身轻点数下,一个利落的翻身,稳稳的落在她面前,微笑着道:“放心罢,这么点高,我闭着眼睛掉下来也不会有事。”

他今日换了一声黛绿掐金丝锦袍,内穿圆领缥色绸衫,腰束玉带,系着宫绦,足踏云履,仍旧握着柄折扇,虽然面含笑意,却难掩眉宇之间的愁绪。

卓昭节如今也是满腔心事,乍见之下,竟是半晌没能说话,片刻后,还是宁摇碧先道:“我看你从暖房那里过来的,是不是看中了什么珍品?喜欢哪一种?”

“随便看了看。”卓昭节摇了摇头,她知道只要略提一句月光白,宁摇碧一定会设法为自己弄来,可就像义康公主隐晦提到的那样,假如自己不能承受宁摇碧的心意,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好?何况她对那株月光白也没有喜欢到了要索取的地步。

闻言宁摇碧却是神色一黯,顿了顿才勉强笑道:“是吗?看看也好。”

——卓昭节不知道的是如今宁摇碧想的却恰是相反,宁摇碧想的是:“昭节她明明在暖房里停留良久,怎么可能没有遇见喜欢的花?她不肯告诉我,无非是怕欠我人情…这一回托付表姑提前开宴,与她相见,到底是错了还是对了?”

这样默默相对片刻,宁摇碧心烦意乱之下,折扇一开,下意识的摇了几下,卓昭节忍不住道:“如今春寒尚余,你又没出汗,何必动扇子?”

宁摇碧愣了一下,哗啦一下合起折扇,道:“也是。”面色却缓和了下来,心想,昭节她到底还是关心我的…

就听卓昭节继续道:“其实我很奇怪,怎的你和时家五郎君一样,都是天还不必用扇子的时候就带上了?”

“…这个。”宁摇碧面上竟掠过一丝尴尬,他想了想,才干咳一声,道,“你昨天跟着古盼儿,见过时雅风了吗?”

卓昭节道:“没有,与他有关系?”

宁摇碧眼睛看向别处,小声道:“时雅风比我和时五要长上几岁,我和时五年纪还小时,他…嗯,他在长安就很出名,尤其风仪为世人推崇,他有拿扇子的习惯,我和时五那时候看着好,就也学了来,几年下来竟习惯了!”

“……”卓昭节不禁勾起嘴角,她完全没有想到,霸道如宁摇碧这样的人,居然也有摹仿旁人举止的时候,竟然还将这摹仿来的习惯保持至今——也不知道那位世人仰慕的时二郎君到底风仪如何出众?

宁摇碧拿眼角偷偷瞥着她,低声道:“你若是不喜欢,我改掉就是。”

这话让卓昭节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

宁摇碧顿时皱起了眉,看了眼手里的折扇,似乎就要将它丢出去。

“我没有不喜欢。”亏得卓昭节开口了,她缓缓道,“我只是好奇,所以问一问…你别这样,好像我问什么就是不喜欢一样,我是那么挑剔的人么?”

她心想,纵然我是,如今无名无份我又有什么资格来对你指手画脚呢?

“你当然不挑剔了!”宁摇碧松了口气,飞快的道,“只是我…”他沉吟片刻,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我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情,闯过很多祸,但因为我祖母的疼爱,最终都是不了了之!因此和时五、淳于十三一起落下个京中三霸的名号,都说我们三个是纨绔子弟,长安…败类!”

他迟疑着、轻声道,“从前我也不在乎…我向来不在乎旁人的议论,只管自己快活了就是!但现在…我不想拖累你,昭节,我不想叫旁人都议论你看中的是个纨绔、败类之类…卓八…嗯,你八哥说的很对,我不在乎,未必你也不在乎,我不能不管你!”

卓昭节怔住,只觉得心中一痛。

顿了顿,宁摇碧又道:“所以我想了想,若从现在开始改,虽然也许已经迟了,可总比不改要好…你不喜欢的、会给你惹麻烦的地方,我都会改!”

这句话,他说的轻声,却透出九死不悔的坚定!

他慢慢的、近乎乞求的道,“所以你等等我好不好?先不要嫁人好不好?等我改好了,长安没那许多人再议论我的不是…你再嫁给我好不好?”

少年世子眼神清澈而坚定,他带着无限的热情与盼望,并难以掩藏的彷徨恐惧,微握着拳,注视着眼前的少女,忐忑的等着回答。

阿杏和阿梨、初秋、立秋四名使女,从卓昭节发现宁摇碧开始,就眼观鼻、鼻观心,低眉顺眼,站着不动,听到此刻,也不禁动容!

卓昭节迎着宁摇碧的注视,许久无言,就在宁摇碧眼中逐渐浮上苍凉之色时,她忽然蓦然之间泪落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