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是这么说的,但祖父说他只是叮嘱一句。”犹豫了下,宁夷旷又道,“祖父说他近来时常梦见祖母,又说当年他送过一支珊瑚簪给祖母,祖母喜欢的很,后来传给了母亲…”

卓昭节皱着眉,道:“珊瑚簪,就收在那边的箱子里头,好好儿的。你们祖父惦记,还回去也没什么,只是就怕他睹物思人,越发的不想用药。”

宁夷旷忙道:“那还是不要拿过去了。”

“唉!”卓昭节叹了口气,道,“就这样罢,回头我和你们父亲好生商议商议,总要叫你们祖父放宽了心才好。”

次日卓昭节寻空和宁摇碧委婉的说了,宁摇碧同样沉默良久,才怅然的道:“如今再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母亲是早就去了。”

“父亲这些年来也不容易,就这点心愿…”卓昭节有些不忍。

宁摇碧淡淡的道:“不过是走一趟月氏,这没有什么,我只是替母亲觉得不值罢了。当年母亲放着一族之首不做,万里迢迢、言语不通,带人远嫁长安,难道她没有顾虑吗?可为了父亲她什么都不怕…然而父亲若有她一半的气魄,也不必如今躺在榻上对孙儿说往事了。”

又道,“母亲也糊涂,当初父亲被俘虏后连真姓也不敢报,这样懦弱的人哪里能够托付?”

卓昭节觉得这评价对宁戡有点苛刻了,但知道宁摇碧为了母亲抱屈多年的心情,就岔话话题道:“说到被抓了不敢说真名,当年林鹤望也是这样。不过他的嫡长女林瑰娘倒是个好的,前两日八娘从江南写了信来,说章老夫人去世后,林瑰娘在灵堂上丝毫不惧族中长辈的威逼欺哄,伶牙俐齿迫退众多想趁着章老夫人去后沾些便宜的亲戚,这事儿如今传遍江南,都说林家娘子厉害得紧,林家郎君亏得有这么个姐姐才能够一直专心读书…”

宁摇碧对什么林鹤望林瑰娘都不感兴趣,但听出妻子安慰和转移话题的意思,便也不再说宁戡的不是,道:“四月份的时候才给旷郎定了亲,现在父亲就不好了,恐怕阮家有些不安。明儿个打发人过去说下情形罢,别叫他们胡思乱想了,到底是亲戚。”

——宁夷旷定的是阮家嫡长女阮穗娘,卓昭节嫡亲姑母卓芳华一手教导出来的娘子,父亲阮云舒是出了名的温文尔雅,母亲谢盈脉虽然出身不高,但也是个爽利人。阮穗娘本身当然是很出色的,用卓芳华自己的话来说,那是:“没有一样拿不出手的!”

谢盈脉和卓昭节多年交好,两家时常来往,孩子都是彼此看着长大的。阮穗娘容貌端庄又能干识大体,把子女当宝、连女儿嫁给皇太子都不允许的宁摇碧也对她很满意,所以四月里赶着避暑之前,两家把婚事敲定,约好了后年再成婚。

结果避暑时雍国公就开始生病,虽然知道宁摇碧和卓昭节不会因此胡乱责怪阮穗娘命不好,然而雍国公是宁夷旷的祖父,宁夷旷又是承重孙,若宁家因此遭遇了丧事,那可是一守就要三年的…阮家不会因此悔婚,可总也要事先告诉一声,以示尊重。

卓昭节道:“这个自然,不过,徽娘你打算怎么办呢?太后已经明着提过了,太子也是三不五时的往咱们家跑…年初皎娘都出阁了,皎娘也才比她大几个月罢了,她的婚事可是还没影儿的呢!”

第二百十五章:女婿人选

一听到嫡长女的婚事,宁摇碧脸色就阴了下来,哼道:“你看今上是不是被我说到了?唐兴这小子如今是跑得勤快,真把徽娘许配过去了,让她去学赵萼绿贤惠大度吗?我呸!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嫡长女,怎么能让皇家糟蹋了去!”

——真和帝登基之前只得元妃赵萼绿一人,膝下也就唐兴一子。但登基后三年孝满,却又纳了几个新人,如今宫里有一位贤妃、两位婕妤,还有几名低阶的嫔。不过生有子女最多的还是赵皇后,现在皇嗣连太子在内是三位皇子和两位公主。

只有一位公主是贤妃所出。

相比起来真和帝最尊重宠爱的还是赵皇后,和慕太后比,赵皇后算不错了,但若与淳于皇后比…那可差太远了。

早先淳于皇后还在,咸平朝的时候,宁夷旷、宁夷徽这对双生子才出生,还是真定郡王妃的赵萼绿因为看到宁夷徽生得好,就主动提过将她许配给唐兴的事儿。后来被宁摇碧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便是因为担心咸平帝以后的君上不能像咸平一样。

而且用宁摇碧的话来说,他膝下的女儿均是国色天香,身份又尊贵,只要不是瞎子哪有男子不想娶的?然而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他可不想女儿一时尊贵非凡,末了却落个郁郁终老的结果。

所以只要宁家权势不能碾压的人家他一律不考虑!

没错…宁摇碧早就打好了主意,女儿可以低嫁些,横竖除了皇室之外,如今宁家欺负不了的人家不多。这样女儿出阁之后,女婿胆敢有什么不对的心思,他一点也不介意像少年时候那样,挽袖子亲自上阵,把女婿打到知道怎么做宁家的女婿为止…要知道宁摇碧现在还是有诸子做帮手的…

要是女婿屡教不改,宁摇碧更不介意换个女婿…

这厮少年时候的心狠手辣和不要脸那是满长安都出了名的,如今膝下有子女待嫁娶的这干人谁不对他的本性记忆犹新?

要不然,宁夷徽得太后青眼,非但封了郡主,而且太子唐兴对其热络非常,其他人家不敢和皇家争妇也还罢了。宁夷泰韶秀出众,十三岁也可以开始议亲了,宁夷姡虽然才十岁,但秀丽夺目之处已经不在其姐之下——按说宁家门槛也该一月一换了,但上门提亲者却寥寥…

都是因为宁摇碧当年凶名太盛的缘故啊…

卓昭节叹着气:“早先你说的很对,不该让徽娘常往宫闱里走动,现下太后也喜欢她得紧,上次回绝了太后,到底是叫太后不大高兴的。而且太子如今追得这么紧,其他人家都不敢提亲了,可要是真的许给太子…”

“我宁可把徽娘许给时五的嫡长子!”宁摇碧闻言,顿时大怒,冷笑着道,“时五虽然不好,但慕空蝉是个有手腕的!以时五的好色,这些年下来后院居然只有两个嫡子一个嫡女!鸿奴有这样的母亲,往后他媳妇在后院里的麻烦也要少很多,再说若是那些个侍妾慕空蝉收拾不过来,不是还有咱们吗?届时我和时五说,让他把后院的姬妾都遣散了,要玩到外头去玩,不许把后院弄得乌烟瘴气!”

…好吧,这番话的重点还是,时鸿奴给他做女婿,连女婿带亲家,他都能欺负下来。

卓昭节苦笑着道:“早先你不同意,如今未知他们肯不肯呢?到底太子…”

“让慕空蝉去和太后说便是。”宁摇碧冷静了下,道,“她是太后的嫡亲侄女,之前她在江南侍奉长辈,太后不是对她念念不忘?后来时斓去世,他们搬了回来,三不五时的往宫里跑,太后没有亲生女儿,庆熙长公主总归不是太后所出,慕空蝉与太后同为慕家血脉,向来在太后跟前说得上话,想来她总归有办法说服太后的。”

话是这么说,但慕空蝉进宫未久,慕太后却派了人来传卓昭节了。

卓昭节无奈,只得进宫。

才进太后所居的清平殿,就见闲人皆被打发了,慕空蝉一脸尴尬的坐在下头,慕太后神色似笑非笑,叫卓昭节头疼的却是下头唐兴也在——看这位太子殿下额上红了一块,显然方才磕过头。

果然慕太后免了卓昭节的礼,叹道:“你想和三娘结亲,本来哀家也不该拦阻的,但鹤奴心慕徽娘…倒是鸿奴与徽娘见得少,虽然是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但成家之后过日子还是孩子们自己过,还是问问他们的意思好,昭节你说是不是?”

太后这么说了,卓昭节只能硬着头皮说是。

唐兴就立刻哀求道:“卓姨母,我实是喜欢徽娘,决计不会委屈了她的。”

卓昭节心想,真和帝难道就认为自己委屈了赵萼绿吗?委屈这个词儿本就因人而异的,便为难的道:“徽娘的婚事是她父亲做主的,早些年,时五就提过,如今只是践旧约。”

这话是私下和时采风、慕空蝉约好了这么说的。

唐兴到底年少,闻言神色一黯,但慕太后在,却笑着道:“你这孩子跟了宁九也滑头了,三娘的为人哀家还不清楚吗?若你家徽娘早就许给了鸿奴,早先哀家露出口风那次,她就会急得进宫来找哀家说道了。”

“…”到底姜是老的辣,卓昭节噎了一噎,看向慕空蝉,却见慕空蝉也正好不狼狈的看了过来。

卓昭节只得无奈的道:“其实是这样的,徽娘向来被咱们宠坏了,生性顽劣,实在不堪为皇妇。”

“皇妇要什么样子的?”慕太后挥手止住唐兴急切的辩解,含笑道,“你是见过文懿皇后的,哀家亦是皇妇、萼绿也是,你说咱们这三代皇妇难道个个相似吗?”

文懿是淳于皇后的谥号。

卓昭节见慕太后这样开门见山,也只能把话挑明:“徽娘乃是嫡长女,性情也显浮躁跋扈,九郎与我不指望她旁的,但望她能够如我一般。娘娘圣明,当知道徽娘…她素得宠爱,是不懂得忍让谦和的。”

唐兴忙道:“卓姨母,我…”

“殿下,时移景迁,很多事情,都说不定的。”卓昭节不想听他表决心,忙打断道,“很多事非人力所能为,并非我不信殿下。”

唐兴无奈,只得望向慕太后。

慕太后沉思片刻,却道:“昭节留下,你们都退下罢。”

等殿中只剩卓昭节,慕太后深深望了她一眼,道:“你和九郎的担心哀家明白,哀家当年做太子妃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知道。做正妃眼看着丈夫另纳新人,却还要端着贤德大度强颜欢笑…这样的感觉哀家不是不知道。”

卓昭节沉默片刻,道:“娘娘,徽娘是决计没有娘娘宽宏的,她确实被宠坏了。”

“但哀家要说一句了,妇人贤德就一定能够保证丈夫不纳新人吗?”慕太后叹了口气,道,“这会没人,哀家说句大不敬的话,历代皇后再没有比文懿皇后更妒忌的人了,那些个对妃嫔和庶子庶女下毒手的皇后,也没有文懿皇后做得绝。可你说哪一位皇后能比文懿皇后过得更舒心?”

“为人妇,能不能过好,妇人自己其实不能做主,真正做主的,还是看那娶她之人。”慕太后声音一低,自嘲的笑道,“哀家当年若没做太子妃,你说哀家会只有今上一个儿子吗?”

卓昭节不敢答话,慕太后又道,“就说你自己,你要不是嫁了九郎,也未必能过得这样畅快。哀家可是记得,你少年时候任性之处未必在徽娘之下啊!”

想到当年不懂事时气着祖父、忤逆母亲,卓昭节也不禁脸上发烫,别过脸道:“娘娘,太子身份尊贵,和九郎不一样的。”

“九郎对当时的你来说身份不尊贵吗?”慕太后似笑非笑的道,“你当年不惜违逆父母也要嫁给九郎——那时候纪阳大长公主可是连先帝都不敢怠慢的,你嫁到宁家,卓家虽然是侯府,难道能为你做什么说什么?”

卓昭节咬了咬唇:“但我真心倾慕九郎。”

“若是徽娘对鹤奴无意,哀家这样和你说做什么?”慕太后听了这话,却是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来,揶揄道,“哀家可是听说过,当时你父母、祖父都不同意你的婚事,若非九郎求了赐婚,他们才不想答应呢!但徽娘却还顾忌着你们的态度…单这一点,她可比你当年好说话多了啊!”

“什么?!”卓昭节和宁摇碧一直都认为宁夷徽对唐兴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唐兴恋着她容貌好,苦苦追求罢了,但如今听太后的意思…却是宁夷徽也对唐兴有意?!

她又气又急,顿时沉不住气了:“徽娘从来没说过这个!”

“宁九一听要和皇家结亲,当着哀家的面就恨不得跳起来了,这孩子看在眼里,不忍叫你们忧愁,一直都没说。”慕太后笑眯眯的道,“她常到宫里来住,什么心思,哀家还不清楚?不信,你回去问问她?”

第二百十六章:宁夷徽的婚事

卓昭节当然要问!她气急败坏的赶回雍国公府,把正在祖父跟前侍奉的长女叫到跟前一问,宁夷徽顿时红了脸,一见这情况,卓昭节心下就是一沉,再听她细声道:“鹤奴待我是很好的。”

…对着太子都和太后一样叫上乳名了,加上这副羞怯的模样,说她对唐兴无意怎么可能?卓昭节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愣了半晌才吩咐左右:“去请世子来!”听说要请宁摇碧,宁夷徽有点急了,道:“父亲母亲若是不喜欢,那我以后不进宫好了。”

本来卓昭节正搜肠刮肚的想着话儿劝她迷途知返,听她这么一说又心疼了,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这嫡长女泼辣刁蛮,和自己少年时候一样,自恃宠爱得紧,却不想她这年纪正是最沉醉于恋情的时候,却肯为了宁摇碧和自己的态度狠下心来斩断情丝。想想慕太后的话,卓昭节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年实在是没长女这样孝顺的——

这是不是报应?当年她不肯听游氏的劝,如今却要回想游氏的劝说来和女儿说?沉默片刻,卓昭节才道:“你几时喜欢上太子的?”“在宫里时常见着,他待我很好,渐渐的就…”宁夷徽低头摆弄着衣角,有点尴尬的道。

“那你告诉过太后吗?”卓昭节皱眉问,今儿个慕太后显然是早有准备,步步为营迫得她手忙脚乱,可别是宁夷徽在太后跟前吐露过什么?虽然是太后,但女孩子主动自荐为妇到底是掉身价的。

好在宁夷徽还分得清轻重,忙道:“自然没有!不过…前些日子在太后跟前用点心,太后让我多用些玫瑰酥,我…我失口说了句鹤奴喜欢这个,给他留点。”

“…”卓昭节颇为无语,半晌才道,“你当着太后跟前叫太子鹤奴?”宁夷徽也沮丧的很:“私下里叫顺口了。”母女两个正头疼着,外头宁摇碧匆忙而至,见到长女单独站在妻子跟前,还以为宁夷徽哪儿犯了卓昭节的规矩,便笑着替她求情:“哪有小孩子不胡闹的,徽娘才从宫里回来,莫要太拘束了她。”卓昭节扫了他一眼,淡淡的道:“还没问清楚事情呢就先护上了,你听完事情再说成不?”

宁摇碧在她身边坐下,笑道:“好好…是什么事儿?”…等听完他立刻就笑不出来了,宁夷徽头一次看到父亲因为自己脸色阴沉,心里竟有些忐忑,乖乖的垂手在下头不敢说话。半晌后,却见宁摇碧狠拍一下小几,吓得宁夷徽花容失色,却听宁摇碧咬牙切齿的,恨道:“怪道太后总是叫了徽娘进宫,原来是打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日久生情的主意!我儿年少天真,哪里会想到那唐兴时常讨好的用意?又怎会防备太后的算计?!好个太后,好个唐兴,竟然如此欺负我儿!”

“……”卓昭节抚额道,“如今说这些也晚了,你且说这事情要怎么办吧?”虽然宁摇碧又狡猾又狠辣,也有足够的勇气拒绝皇家的提亲,奈何长女是真的也喜欢唐兴——

甚至于病榻上的雍国公也强打精神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如今徽娘与鹤奴彼此相恋,你自以为为了她好,把两个人拆散了。且不说来日鹤奴登基会做什么,就说徽娘能不伤心吗?这世上哪有事事如意的?太后说的没错,当年卓家把女儿许给你,难道认为这是门好亲事?话又说回去了,谁家嫁女娶妇不是认为这是门好亲事,所以才肯把女儿往外许、肯把媳妇往里迎?当年你祖母若知道欧氏的狠毒和后来造的孽,怎么肯要她进门!”

雍国公难得说这么长的一番话,宁摇碧立刻断定是宁夷徽在祖父跟前求了情,宁夷徽都搬出祖父来了,可见是真心想嫁唐兴,宁摇碧无可奈何,只得允了。宁家在大长公主去后不几年又出了一位太子妃,声势日隆,只是雍国公的身体却迟迟不见好,甚至于越来越沉重了。

起初只是伤风,后来肝却不好了,院判说是郁结在肺腑的缘故。他郁结的事情,宁摇碧和卓昭节虽然清楚,私下里宁摇碧也开解过一回——但申骊歌已去多年,这样追悔莫及的懊恼同悲伤,根本不是晚辈开导可以舒解的。

药石不断,可雍国公的心却在逐渐的死去。得益于太医们的妙手,心死如灰的雍国公,还是在病榻上拖了近两年,捱到嫡长孙女宁夷徽嫁入皇室为太子妃、嫡次孙宁夷泰定了亲,这才撒手人间。按照他的临终之愿,将尸骨焚烧成灰,送回西域月氏,与发妻申骊歌合葬。

当年申骊歌为了他不顾一切的远嫁长安,那时候那连西域都不曾走遍的胡女甚至不会说一句汉话,是倾心倾意爱慕着年少的宁戡支持着她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做一个扃牖后院的贵妇,从此远离了所熟悉的黄沙与苍茫,再不复翱翔大漠的桀骜自由。

而隔了整个人生的少年意气,收获一场永诀的痛彻心扉后,宁戡在临终前两日,特意叫了宁摇碧到跟前,吃力的学了一句月氏语,预备九泉之下,向他半生亏欠的魂魄诉说那句数十年前狡猾避过的回应——“生前,卿随吾远嫁长安,死后,换吾陪卿永葬大漠,此后,世世无离,永为夫妻。”

流着泪教完宁戡这句月氏语,回到外间,宁摇碧忽然不顾儿女在侧,猛然抱住卓昭节,沙哑着嗓子道:“昭节,幸好咱们,不曾错过!”

本拟嗔他失态的卓昭节陡然沉默,摸着袖中才取出来的珊瑚簪,亦是潸然泪下:“是天怜我。”

二月初三是双生子的生辰,如今又成了千秋节。鬓发已然花白的卓昭节端坐堂上,听着长媳阮穗娘轻声慢语的报着千秋节时送进宫的礼,排行为小五娘和小七娘的两个孙女坐在阮穗娘再下头,托着腮,认真的听着。

小五娘宁筝知十月份就要出阁了,小七娘宁琴知还没定亲,可也有十三岁,也要开始学管家。虽然宁筝知是宁夷泰的嫡女,但如今宁夷泰和妻子杨氏外放,为了子女的前程,却都留在长安,由祖母雍国公夫人卓昭节和大伯母雍国公世子妇阮穗娘帮着教养。

——原来的雍国公宁戡去后,宁摇碧本该降袭为侯的,但因为其长女宁夷徽嫁与太子为元妃,惠昭慕太后命推恩父家,宁摇碧这一代无须降袭,仍为雍国公。惠昭不是懿号,是谥号。

如今在的太后已经姓赵了,慕太后在真和十一年的时候因为暑中食冰过度,染上了肠疾,太医诊治无果,不及一月就去了。而三年前真和帝也去了…慕太后和真和帝都不算长寿,虽然慕太后的逝世很是意外,但真和帝却是真正的壮年崩殂。

所以虽然宁家如今成了后族,而且当年的太子唐兴至今独宠宁夷徽一人,竟有效仿其曾祖父咸平帝、空置六宫之意,然而宁摇碧和卓昭节还是很担心。

除了为长女担心着如今的光嘉帝享寿之事外,这些年来雍国公府可谓是顺风顺水——哦,中间还是有件事情的,就是四郎宁夷由到了适婚之龄时,各家娘子都瞧不中,独独看上了晋王大郡主的老来女。

原本在咸平朝时,晋王觊觎储君之位,谋害太子和延昌郡王,直接将年迈的咸平帝气得驾崩,新君治亨继位之后自然不会放过他。晋王被赐自尽后,其家眷也被剥夺封号荣衔,流放三千里。那时候晋王大郡主已经出阁了,所以未被直接波及,但也因此在长安贵胄之中失势。而跟着治亨登基照例的大赦天下,虽然原本的王妃和世子、小郡主被赦免了,到底也没有回到长安。然而治亨三年的时候,自登基就缠绵病榻的治亨帝病情忽然加重,其时慕皇后和太子都非常担忧,朝野也甚望御体安康。作为治亨帝的侄女、原本的晋王小郡主唐千夏便以民女的身份上书,表示愿意以处子之身、皇室血脉出家,终身茹素并为治亨帝祈福以偿其父之孽。

慕皇后和朝臣商议之后决定接受她的上书,不过唐千夏毕竟是真正的皇室血脉,非但正当青春韶华,而且丹青久为长安一绝——这样一位尊贵的宗女兼才女舍弃一生去为君上祈福,皇室也不能不有所表示。所以慕皇后代治亨帝赦免了晋王府眷属之罪,恢复了王妃、世子、大郡主的封号。

当年晋王身败名裂本就有唐千夏的手笔,如今唐千夏拿一辈子为嫡母和嫡兄、嫡姐换回封号,也算是报了母仇又没有累及无辜了。不过到底只是表面上的,曾经觊觎过储君之位又失败了的宗室还能有什么前程呢?连带着晋王大郡主的夫家也是小心翼翼的过日子…但宁夷由就是觑中了那小娘子,宁摇碧和卓昭节实在没办法,想想横竖宁家足够富贵了,也不缺高门大户的姻亲。而且晋王大郡主据说心地善良,不像其庶妹唐千夏那样心机深沉、隐忍可怕,大郡主的老来女总不至于偏偏像到了她那没见过几回面的庶姨吧?后来这苗氏过了门,看下来确实没有唐千夏之风,倒是像了传闻里的大郡主,心善肠软,是个温柔贤惠的媳妇。

所以宁夷由的婚事虽然折腾了一番,但结局还是皆大欢喜的。旁的孩子的婚事大抵都很顺利,四娘宁夷淡嫁的是表舅义荣侯的嫡长子唐念,宁夷淡和唐念的婚姻一帆风顺,值得一提的倒是义荣侯唐慎之的婚事。

大结局

第二百十七章:大结局 何以许余生 怀杏约楝花

唐慎之娶的是表嫂赫氏的胞妹赫四娘,其实他比赫四娘长了十余岁,但之前因故没能娶成卓昭节的堂妹八娘卓昭姝,后来拖下来,倒是那时候半大不小的赫四娘贪图他生得俊秀,闹着要嫁给他——这件事情本来赫家和赫氏都没当回事。

结果赫四娘打小胡闹惯了,私下里竟然自己跑去纠缠唐慎之,这要是换了个正常些或脾气差些的郎君,必然要轻看她几分。偏偏唐慎之虽然是宗室,又封了侯爵,脾气却软得很,对个小娘子,怎么也说不出来重话。

一来二去的,他竟然觉得娶了刁钻又爱闹、看着 和他完全不像的赫四娘也没有什么不好,与姨母游氏提了提——游氏转告长媳,赫家门楣不算高,唐慎之脾气好,有爵位,没有公婆拘束,虽然被卷进夺储风波里去过,但当时也安全了,当然没有不答应的。

…听着阮穗娘一件件的禀告着事情,卓昭节一面心思飞了开去,一面和蔼的敷衍道:“这些你看着办就成了,这家你也不是头一天当,怎么还要来问我?事情交给你我还不放心吗?”阮穗娘如今也有了尚在襁褓的长孙了,但长年保养,看着还算年轻,她笑得眉眼弯弯,脆生生的道:“媳妇晓得母亲信任媳妇,只是这些东西都是要给皇后娘娘的,娘娘最是尊重信赖母亲不过,若晓得东西都是母亲听过的,必然更加高兴。这样,即使媳妇有疏忽的地方,娘娘必也不计较的。”“徽娘几时为难过你了?”卓昭节不觉一笑,道,“说得仿佛她欺负了你一样。”

“媳妇可不敢这么说。”阮穗娘含笑道,“就是想用母亲讨娘娘高兴高兴呢。”“什么高兴呢?”外头忽然传来声音,却是宁摇碧下朝回来了。

众人忙都敛了嬉笑起身,阮穗娘与两个孙女都行下礼去,一身紫棠官袍的宁摇碧大步走了进来,软幞正中、腰间玉带上各有一颗猫儿眼宝石赫赫生辉,他和卓昭节一样,鬓发已经染了霜色,颔下蓄着短髯,但目光炯炯,倒是显出老当益壮之态。

摆手免了媳妇和孙女们的礼,宁摇碧笑着扶过卓昭节,亲昵的嗔怪:“老夫老妻了,还这样拘礼做什么?”“谁还和你见礼?”卓昭节微微一笑,年岁虽然长了,嗓音倒还是透着鲜脆的意思,“就是坐久了,起来站一站。”两人相携着坐下,阮穗娘识得眼色,领着女儿和侄女一起告退。等她们都走了,宁摇碧问起方才说的事情,卓昭节道:“还能是什么?千秋节要给徽娘送些东西…穗娘好意,特意过来陪我说说话,打着来请我掌眼的旗号。”

宁摇碧听了,微叹道:“自七郎和五娘成家之后,咱们膝下确实一下子就冷清寂寞了,不如挑个孙儿来养着?或者曾孙也可,咱们不是才有个曾孙吗?”“孙媳进门数年才得了这么一子,要抱过来当然不是不行,可孙媳想来也是难过的,何必呢?”卓昭节摇头,道,“当年祖母膝下不寂寞吗?祖母也没抱旷郎或徽娘去养,这事儿我也不做。”又道,“再说你不是说了,过两年等泰郎也调回长安,旷郎在朝有了帮手就致仕?”宁摇碧含笑道:“你放心罢,答应了你的,我说什么也要做到的。”顿了一顿,又温柔的道,“我方才回来时听下人说园子里的梅花开的很好,一起去看看?”

…当年卓昭节的外祖母班氏去世后,卓昭节虽然亲自回江南奔丧,但回到长安后,还是时常愀然不乐。宁摇碧为了哄她高兴,特意将之前申骊歌心绪不佳时故意放任得犹如荒野的花园整饬了一番,重金从别处购了同样是百年树龄的古杏古桃,又在缤蔚院的树种之外添了梅花,以使冬日也不缺可赏之花。请了天香馆中最擅长种植草木、将南诏才有、在长安难以存活的凤凰花树都顺利种活在长安的岑丈,想方设法的种进了雍国公府的园子。当初宁摇碧一共购得十四株古杏古桃古梅,最后种活的也只得三株,正好各一株,然而比起江南的缤蔚院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宁摇碧还在树下安了一个和缤蔚院里一样的秋千,春日里支上软烟罗帐子,斜靠帐内榻上,望出去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尚未及笄的年华…

此刻听宁摇碧提起,卓昭节眼波都温柔了好几分。宁摇碧忍不住抬手轻轻一捏她面颊,含笑道:“走罢。”梅花树下,屏风云榻香炉早就预备好了,榻上置几,文房四宝亦列。下人们都知道雍国公夫妇赏花时最不爱被打扰,子孙也不来闹的,此刻把东西设好,都避得远远的。

如今正是正月里,前日才过了卓昭节的生辰,枝头还残存着积雪,设榻的地方把雪扫了,四周摆上炭盆,屏风又挡住了北风,并不觉得冷。

两人相携着手,在榻上坐下,仰看着头顶星星点点怒放的梅树,这是一株红梅,开在雪中,在万物未苏的正月里,真真是“万花敢向雪 ,一树独先天下春”,它一株树,把整个园子都开热闹了。像簇簇的火焰跃动于枝头,那样欣欣然的喜悦,看得人心情都豁然开朗起来。卓昭节不禁感慨道:“所谓‘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可依我看,樱桃红时虽然 ,到底不如这雪中红梅,似点点艳血,来的绝丽。”“你说芭蕉,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宁摇碧拈着短髯,忽然笑了起来,“咱们在江南初遇时候…那个芭蕉叶子!”

卓昭节想了片刻才想起来他说的是白子谦,又惊讶又好笑,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忘记这个人了,你居然还记得?”

宁摇碧干咳一声,一本正经的道:“凡是觊觎过我妻子的人,我自然是无时或忘,日夜提防!”“如今都这把年纪了,还有谁会惦记我?”卓昭节幽幽一叹,宁摇碧正待安慰她,不想她忽然翻脸嗔道,“你还敢说我?你好意思说我?!你怎么不说一说温坛榕?白子谦可是早就娶妻生子,如今应该也儿孙满堂了吧?温家那一位为了你后来可是学唐千夏去出了家的!”

宁摇碧立刻道:“天地良心!我与那温氏半点都不熟!她嫁不出去去出家,关我何事?我可是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的!”“你今儿不提白子谦,我倒是快把这些人都忘记了,既然提了,那你给我说清楚,那温坛榕,到底为什么对你恋恋不忘,难舍到了宁愿出家的地步?”卓昭节眯起眼,怀疑的打量着他,“我记得当初时五,是欲 慕姐姐的使女不得…”

大冷天的宁摇碧差点出了身冷汗,叫屈道:“你怎么能把我和时五比?那小子,不,那老小子活生生的衣冠禽兽,如今这把年纪了,还乐此不疲的纳着十三四岁的小妾…亏得咱们徽娘没许给鸿奴,不然有这样的公公还能出门吗?”

卓昭节斜睨着他:“好吧,不是这样,那是怎么样?我不信你打她跟前走,什么没说什么没做就这么把她的心给勾走了——我少年时候都没这个本事!也没见谁为了我终身不娶呢!”说到末了一句,卓昭节语气之中流露出酸意,宁摇碧却哈哈大笑起来,调侃道:“不定哪个角落里,就有人偶然见你一面,此后再也不娶呢?”

他心里却是想着,梁丹古那厮若是一直活着且能长寿,必是不愿意再言嫁娶的…当初梁丹古虽然一念向善,没有说出蕊蝶别院之事,但宁摇碧何等精明,涉及到卓昭节,他又是加倍的敏感,如何察觉不到梁丹古对自己妻子那微妙的情愫,而他原本想说的事情,必定是直接与卓昭节有关?只是梁丹古都选择了隐瞒了,不管是什么,宁摇碧也不想追究,何必事事清楚,却使彼此心伤?争如糊里糊涂,一世恩爱绵长。

不过对于梁丹古觊觎过卓昭节,宁摇碧恼恨梁丹古,对此却也有些得意,这样美貌倾城活泼中意的女子,到底是他的妻,且是相伴一辈子的人。旁人再觊觎,也不过是觊觎罢了,卓昭节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他宁摇碧一个的。

卓昭节不知道他心里想了这许多,打他一下,嗔道:“不许岔开话题,快说快说!”宁摇碧笑道:“好吧,我也不知道,你晓得我对温氏向来不理会的。”

“一辈子的夫妻了你还想骗我?”卓昭节脸色一沉,伸手掐住了他面颊,哼道,“你向来最是多疑不过,温坛榕那样对你念念不忘,按着你的性.子,你不设法弄个清楚才怪!我到今儿个才问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是是,我说我说!”卓昭节其实没用力,但宁摇碧还是附和的作出惧怕之色,笑着道,“说起来其实叫我也有点啼笑皆非——那还是我去江南前好几年的事儿了,那会还小,有次在曲江和父亲闹翻了,当时祖母不在,父亲要责罚我,嗯,你知道,那时候我还小…”卓昭节狐疑的看着他…宁摇碧见避不过去,只好很无奈的道:“所以,我便…嗯,哭了一场…”小孩子被父母骂了就哭这也是常事,卓昭节疑惑的道:“莫不是温坛榕看到你哭就爱上你了?这事儿…我怎么听着这么可笑呢?”

“…咳。”宁摇碧尴尬的道,“我当然不是一直哭,我…嗯,我边哭边嚷了许多和母亲有关的话,谁知道那温氏因此就留意上了我,总觉得我…”他脸色渐渐沉下去,哼道,“在她眼里我便是个幼年丧母孤苦伶仃、又不得父亲喜欢,贵为世子其实孑然一身,在大伯母的手底下艰苦挣扎,不得不靠竭力讨好祖母才能苟活于世——我只能说,温氏她想的太多了!”

“…”卓昭节也无语了…虽然宁摇碧再三强调他当时还是个小孩子,但显然告诉老妻自己用哭亡母来气先父到底让他觉得很狼狈,所以他赶紧换个话题,道:“今儿这梅花开得,倒叫我起了兴致。”说着,随手执墨研开,拈了笔,在铺好的几上澄心纸刷刷数笔,写了一行飘逸的魏碑——“江南廿四花信风,梅花开始楝花终。”

卓昭节眼波一动,抬头看了眼头顶含芳吐蕊的梅花,从他手里接过笔,蘸了蘸墨,轻舒手腕,莞尔续上一句——“遇君正逢杏花雨。”

她还要写最后一句,却被宁摇碧抢了过去,含笑道:“我来!”他忽然换了行楷,笔意锋芒毕露的写下——“此后万花俱是空!”

卓昭节端详着纸上墨迹,唇边笑意嫣然,眉眼弯起宁摇碧最熟悉的弧度,却见卓昭节从榻几下的笔筒里另取了一支紫毫,蘸了墨,在空白处另写了一行簪花小楷:“何以梦江南?”

宁摇碧不假思索的接上:“明月湖上正豆蔻。”

两人同时想起当年明月湖上,夜半双双落水的场景,皆是会心一笑!

卓昭节再写:“何以谑少年?”

“桃杏吹满春日袖。”宁摇碧含笑再续。

像又回到三春花雨中,那场汹涌浩大的暂别…心底涌出的甜蜜,经岁月酝酿而愈甘美绵长。

“何以忆结缡?”“珊瑚仍艳两白头。”新婚时,已故的老雍国公将他曾送与过发妻申骊歌的珊瑚簪赠与媳妇,到了后来病倒时,老雍国公念念不忘着这支珊瑚簪,尔后,卓昭节主动提出随他陪葬,可老雍国公却拒绝了。如今这支珊瑚簪,还藏在卓昭节的箱笼里,虽然不戴,虽然不再忌讳申骊歌自己所言的不吉,但提起来,又似回到新婚时候,生涩无措、欣喜而雀跃…

如今两人鬓发已是斑白,回想前事,愈觉甜蜜和相爱。卓昭节颊齿含笑,再写:“何以许余生?”这次,宁摇碧眼波温柔的看着她,半晌才落笔:“生生世世永执手!”

卓昭节捏紧了笔,单手托腮,神情天真一如十四五岁时的模样,虽鬓已苍、容已衰,可在宁摇碧眼里,她美得一如十五笄礼上倾倒众人引举席啧啧赞叹,一颦一笑使众生颠倒,这副他眼里绝美的容颜,从未变过。

两人对视良久,卓昭节却咬着唇,抬笔迅速在宁摇碧的答复后各另写了一行,她写的是——何以梦江南?老梅燃艳葩。何以谑少年?逾船故惊讶。何以忆结缡?自此入君家;何以许余生?怀杏约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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