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如此。阎王老爷,吓死她了!这可真是怪事,继自己侍候自己之后,她又被自己吓着了,狠狠地吓着了。

虹儿暗暗察她半晌,断定如此胆小懦弱的人,想来出不了什么差错。不过,有些话还是要交代的,“阿六,今儿个我们的话,你可不准声张出一字。”

“啊?”

阿六傻呼呼应声,看得虹儿又是心头一宽,“今儿个我们在这里说的话,你别让外人知道,明白么?”

“为什么?”

“你看你这个样儿,若不是遇着我这般善心肠的人,还不请等着给人欺负?”这样一个人,小恩小惠,很容易就死心塌地罢?“你若让外人知道你在夫人跟前大吵小嚷,早晚能传到大爷耳朵里,大爷发起火来,你有几条小命能担承?你不信的话,可以去偷偷打听一下以前那些侍候夫人不上心的丫头都是如何个下场?”

“……喔。”

“别只知道傻傻的‘喔’一声。我说的主子,是大爷,不是夫人。”虹儿准备给这个傻丫头下一剂重药,“听说,你爹偷二爷铺子里的东西,还要把你卖进火坑里,是大爷让你到这边来侍奉夫人,也没有把你爹举官。是不是?”

“……是。”不争气的“爹”,给她丢人咩。

“若是你今儿个的事让大爷知道一星半点,你还得走那条老路,你爹爹还是要下狱的。”

“真、真的?”那人居然变得这么现实?她记得,他那时奉行的是为善不与人知,他说,让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接受了别人的施舍是件残酷的事……

“当然是真的!”虹儿确定这剂药已经到位了,亲蔼笑道,“所以啊,咱们两个人要同心协力,把夫人里里外外都侍候得周周到到,庄主自然就会看重咱们。庄主的眼睛可是神着呢,一丁点的不周到他都能察到,咱们松不得一点的心,知道么?”

“知……知道了,多谢虹儿姐姐指点。”

“应该的。只要你不出大错,我敢保证,这个地儿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

“……谢虹儿姐姐。”

“来,把这些果子喂夫人吃下去,我去看厨间看看燕窝好了没有……大爷?”一个转身,见着进亭来的秀颀身影,飘飘万福,“奴婢见过大爷。”

来者正是藏青长衫、丰神如玉的元慕阳,他径自走到贵妃椅旁落座,伸臂将椅中人抱到膝上,“本庄主要和夫人一起用午膳,吩咐厨间准备。”

“是。”虹儿恭着身,垂着首,安静退下。

这是一位高人。阿六在心里赞叹。

“眠儿,今天上午还好么?有没有想我?你这个小骗子,小坏蛋,肯定不会想我的对不对?我很想眠儿呢,想你这个小骗子,小坏蛋,小狠心家……”

啊耶。阿六打个冷颤。

“今儿个夫人吃了些什么?”

小骗子,小坏蛋,小狠心家……这是哪门子的肉麻指控?

“阿六!”

“……在!”这么大声做什么?嫌她的名字太好听是不是?

“本庄主在问你话。”

“是。”眼下这位是主子,是大爷,要小心侍候。“我……奴婢适才在想着厨间炖着的燕窝火候,分了神……”

元慕阳从来对礼节上的细枝末叶没有太多计较,“今儿个上午夫了都吃了些什么?”

“喝了一碗素粥,半盏蛋羹,正要喂夫人吃些鲜果。”阿六庆幸自己此时是奴婢身份,不必去对他那双眼睛。

“夫人今日出过恭了么?”

“……还没有。”阎王老爷,他连这个都管?!

“去昌兰轩找季大夫,为夫人开个润肠通恭的方子,在夫人用了午膳后服下。”

“……是。”这人到底是丈夫还是老爹?“奴婢这就去。”

她迈下台阶,轻巧无声。

元慕阳自始致终放在妻子面上的眸瞳移起,凝向她背影。这个丫头,很怪,明明一个粗糙面貌,却有着与外表严重不符的细腻举止,还有一份不知打哪里散发出的舒适气息,还有,那双眼睛……目为心灵之窗,拥有如此洁净目光者,是说她心灵亦如此洁净么?所以,他才放心要她来近身侍奉眠儿?是这样,没错罢?

十一 人吠

季东杰,年值而立,相貌堂堂,事业小有所成,囊中厚有积蓄,在黄梅城大大小小也算得上一个人物。

拥有一家坐落于黄梅城最繁华的兆沿街的慈心堂药店,身兼老板及坐堂大夫二职。白日在药堂行医,济世活人之余并大方承受附近年轻闺女们的爱慕眼神;晚间则被醒春山庄的马车接回山庄,落宿于元慕阳精心为他规置出来的昌兰轩内。如此的滋润日子,已经过了五年有余。

作为醒春山庄的特聘大夫,住华堂,食美馔,每月拿着五十两黄金的天价,只为了每隔七日的一次会诊。季东杰这银子拿得是轻松了点,以致他几年下来,良心总算发现了一点不安,向庄里其他人诊治时,不再额外收取银钱。

“季大夫。”阿六磨磨蹭蹭,心不甘情不愿的赶到了正在敞厅内给庄内人号脉的季东杰前,“打扰一下。”

季东杰不解扬眉,“你是……”

不认得她?“你……”嗯,他的确该不认得她。“奴婢是侍奉夫人的丫头,大爷请季大夫为夫人开一个方子,是……”这话要怎么说嘛?那个人真是操心的命,管吃管喝管穿管命,连“那个”也要管。“是润肠通恭的方子。”

“你是侍奉夫人的?”季东杰将她从头瞄到脚,眼神并不轻浮,只是好奇,“我前两天为夫人号脉,已经发现夫人有瘀食之状,方子早就写好,药也抓了,就放在书案上。还有,今后夫人的膳食俱换成素淡流食,一些补品也暂且停了。”

“……是。”麻不麻烦?人死原知万事空。那么有名的大诗人都说了那话,这些人怎就想不开?

“我对你说这些做什么?真是,你懂什么?”季东杰发嗤,“浪费了,那些话我还要对那个痴情种说上一遍。”

“……”她请他说了?这个人,不但是个一心钻到钱眼毫无医德的恶医,还是个恶人,专门欺负无辜弱小,以前就常常拿着她打趣,白白浪费了他的一表人才,哼!

“还不快拿了药去煎?那痴情种是怎么回事?怎么请了个呆头呆脑的傻丫头来侍候他的宝贝?难不成熬了这两年下来,终于熬傻了?”

“……”忍了忍了,若她不是进来做丫头,一定不放过这人!

“这个痴情种,他自己眼里容不下除了他宝贝妻子外的人,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就不能找个顺眼好看一点的来找本大夫?这大夫要治病救人,心情也很重要的好不好?”

“……”两年过去了,别人都有长进,有改变,怎么就这个人死性不改,废话吠话都这样的多?

季东杰有些诧异地看着那个新来丫头进了他书房取了药材,再快步离去,脚步迈得咚响,脸儿板得生紧,显然是……在生气?一个丫头敢生他这位座上之宾的气,怪哉。

“找到这家,施以恩惠,在其父弥留之际,务必将这话说给他听。”元慕阳叫来心腹手下,递出手中事先写好的纸笺,密嘱之后,挥手责其退下。

手下退出时,与跑进书房者擦肩而过。来人面色张惶,“大哥!”

“急匆匆发生了何事?”元慕阳眸睇三弟。

“舅舅来了,还带了什么县府的师爷和和衙差过来,说是今儿个我们不把房子地契交出去,就要封了咱们家的大门!”

元慕阳黑眸蓦然沉寒,“他是这么说的?”

“是,爹被他气晕了,娘被气哭了,您快点过去……”

元慕朝话未完,元慕阳长身已起,步子迈得从容而疾厉,目光暗隐戾潮,“趁在路上的工夫,把详情说给我听!”

“他还不就是老调重弹?说是当年爹娘借了他的钱做生意,后来赔个精光,他也没催着还,还说权当入股了,从今后生意收成里拿。又说就因为他的那份本金,大哥如今才置下了偌大家业,于情于法这些家产都该算是他的,但他看在亲戚面上,只要了这栋宅子就好。”这世上怎就有那么不要脸的人!

“舅舅就是欺着大嫂如今昏睡在床上,拿不出当年他收了欠金的收据,这才有恃无恐,整出这等事。当年大嫂以三分利还给他时,我和二哥明明看得真真儿的,可偏偏都不知道大嫂将那凭证放在何处……”

话间,大厅在望,元慕朝住口,元慕阳负手踱入,清冷视线扫过大厅,落在坐在正位之人的脸面上。

“慕阳,你在啊?”正位者肥头阔耳,膀臃腹肿,形貌鄙俗得一如其名高广财。只在眉目之间,依稀还有年轻时的些微俊俏风采,可惜,酒色财气催人俗,岁月时光催人老,面目全非了。“你在家就好,咱们也该把这桩缠绕在咱们两家之间的烦事料理干净了。”

元慕阳伫足不动,负手立于大厅门口,一双墨色美眸流出寒流两注,尽至高广财身上。

“慕阳,别站着不动啊,趁着汪师爷在,咱们把话说个清楚……”

“慕阳!”元母高氏拭着泪扑到长子跟前,“你快和你舅舅把这事说清楚,你爹……”

“慕朝,扶爹和娘下去,请季大夫过去看看。”元慕阳不动如山,淡声道。

“是。”元慕朝和管家分别搀了二老,避开这处漩涡。

“把你爹和娘扶了下去也好,一个百无一用是书生,一个妇道人家见识短,净在这边添乱。慕阳,今天咱们就把话彻底谈开,亲戚归亲戚,生意归生意……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你这样看着舅舅作甚?”

高广财说得口沫横飞之际,却发现犹伫在厅门前的外甥面无表情,一字不发,只是定定地,淡淡地,不含任何意味地盯着他,幽黑双眸深不见底。

“你你你……这是做什么?你……”高广财找着了他瞳光一点,恍然大悟,“你不会是因为舅舅坐在这正位上罢?我是你的长辈,论理……好,好,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小辈计较,你来坐下!”

他肥硕身形才离了正中的高背楠木宽椅,元慕阳即阔步而至,飒然落座。

高广财两腮肥肉恨恨一突,咬牙忍了这口闲气,正事要紧。“慕阳,舅舅也不打迂回,开门见窗,你何时把这宅子腾出来?你看到这位爷了么?是县府的张师爷,奉县守之命前来监督全程,你今儿个若是不能将宅子腾了给我,那几位衙差大人手里拿着的盖了县守大印的封条,立马就能将这宅子封了,到时,这宅子里的东西你可一样都拿不出去。”

十二 人贪

那时……那时,发生了什么事?

那时,他到南方参察“运通”船务的新造海船,出门整整三月。她掐算着日子,估摸着顶多三五日,他就要回转家门,在与管事审查庄内支出用度时,心情立刻就轻快许多。这时,前面传来人声嘶闹。下人禀,夫舅又一次上门来寻衅来了。

公公、婆婆在别庄休养,两个小叔支应得勉强,她思忖良久,回到闺房,从自己嫁妆里取了几张银票,要那个她一直都喜欢不来的夫舅拿出欠据收银子。夫舅道来得匆忙,欠据未带在身上。她则唤人取了笔墨纸砚,要他当场亲笔书写收据,签字画押,从此两讫。

夫舅刚走半日,他便回来了,她一时太欢悦,接下来的几日也镇日沉浸在这份欢悦之中,忘了对他说起这事,而后,游园猝卒……那张契据便成了无头公案。

她仿佛还记得放置它的归处……看情形,这两年他们不曾大兴土木改建过这里,那么,那东西应该还放在原处罢?

“舅舅,慕阳想请教,你带着这些人到宅子之前,真的没想过铩羽而归,不好收场么?”舅舅一个人的独角戏唱得够久,口涎横飞到飞无可飞,元慕阳尊口方开,问。

“不好收场?”高广财胸有成竹的一笑,“慕阳,若你说得是你和府守大人的那点交情,就免了。第一,你舅舅我有欠据在手,告上衙门,合理合法,无可指摘;第二,最近号称铁面御史的冯大人正在巡视江南,江南从上到下的各阶老爷们哪个不是小心万分,只恐给了短处?府守大人又怎么可能为了你这点事丢了前程?”

“这么说,舅舅今儿个是有备而来了?”元慕阳不免要刮目相看。无怪能在商界博个一席之地,舅舅这脑子里盛得也不尽然是豆腐渣样的脑浆嘛。

高广财更为得意,“慕阳,舅舅知道你这几年做得不错,可你也只是占娶了一个有钱娘子的便宜,要说这商场上的运筹帷幄,你还是多向舅舅请教。”

“正如舅舅所说,我有今日,全靠娶了眠儿,那舅舅又凭什么以元家本金尽是舅舅所付为由开口向我索要这栋宅院呢?”

高广财嘴边笑意一僵,泛着油光的肥脸上抹上难堪,“你竟敢套我的话?”

“只是事实而已。”

“哼,事实?”高广财一掌拍在案上,“你元家靠我的钱起家是事实,我手中有欠据是事实!我不去要你那个倒霉娘子留给你的那些财产,你今日的一切至少有我的一半!”

“那只是舅舅的以为。欠据上写得只借款,而非入股。欠了债,我们还钱就是。虽然眠儿当初早已三分高利将钱全部还了舅舅,但如果舅舅当真如此缺钱,慕阳不介意再还一次,五分利如何?元家不缺那点钱,有乞丐上门乞讨也多有慷慨施舍。只是,这一回要把欠据留下。”

元慕阳并不善言辞。以往,也只有面对家人时才有谈笑风声,惟一的软语温柔则只有妻子。自从妻子“长眠”,他更加吝言寡笑,与人磋谈商贸,少有赘述,开口直奔主题,用语只求精准,明剖利害,坦陈亏盈,合则成,不合则散,与商场上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惯有商人形象迥异。但也许正是因为他这份少有的磊落及刚毅,让他虽失去了一些中下商单,反收获了一些关系到千万人营生的商贸合约。十八岁从商,至今二十四岁,短短八年就开创了别人十八年甚至八十年也未必拥有的事业格局,其来有自。

只不过,商场的沉浮来回,未使他巧舌如簧,却也炼出了利舌如刀。真个是不言则已,一言中的。当他想激怒一个人时,很明白什么话能最快达到效果。果然,高广财怒了

“你这个狂妄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小子!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我的面前喷那些狂话?你十岁时候,要不是老子我大发慈悲赏了你们家一口饭吃,你现在还不知又投生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抱着谁的大腿讨饭吃!”

元慕阳端起茶浅浅啜饮,投放到舅舅身上的目光极是空淡无谓。这让高广财感觉自己连小丑都不如,羞怒交加之下,嘴里的话也更加歹毒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事?你娶一个病秧子当妻子,不就是为了她那点家产?一得了家产,你妻子就成了活死人,你当这外头的人都让你给掩骗过去了是不是?说起来,你妻子真是可怜,拖着一个要死不活的身子,又嫁了这么一个居心不良的东西,她就算不死,也跟死了没两样!再说,谁知道她死没死呢,外头的人从两年前就没见着她了,被你分了十截八段喂了狗也说不定……”

突地,骂声戛止。不是不想骂,而是不能骂了。高广财两眼惊恐地盯着近在盈寸的这张脸,“你……你要如何?你……”他投眸给坐在下首的张师爷,后者正一手支颐,观望一枝探进窗来的碧桃花,未能照顾到他的诉求。不得已收回眼,再对上外甥那双残意涌动的眸,“你敢……你不敢……”

元慕阳指下一紧。他登时面如土色,“你……”光天华日,官差随行,难道他还真敢……可是,这个外甥的眼神告诉他,他真的敢,他真的敢就此扼断他的喉咙,让他有来无回!

“舅舅,你可真会找我的软处下手,慕阳不得不说你掐得很准。”元慕阳薄唇翕动,每一字浸了冰,缓缓渡过他耳,“你说,我如果就这样把你‘送’走,后面会有多大的麻烦?”

此“送”绝非彼“送”,他这点觉悟还有,“你……慕慕阳……我是舅……舅!”

“那还真是遗憾,你居然是我的舅舅……”

“大爷,奴婢求见。”大厅外,一道纤影步履匆匆来临。

“何事?”元慕阳手未松,身未转,淡问。

“奴婢今儿个收拾房间时,不意发现了一个箧盒,里面有一份契据,像是与舅老爷有关……”

元慕阳一怔,“拿进来!”

十三 鬼气

“大爷,奴婢前些日子规置夫人先前的闺房时,发现了这个密箧。当时不知何物,也一时疏忽向大爷禀报。今儿个听说舅老爷来,需要夫人以前存放的一份凭证,奴婢也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这个。只是,奴婢怕弄巧成拙,斗胆打开看了一眼,最后落款的名讳应该就是舅老爷……”

的确是舅舅亲笔书写的收据,上面有字有押有指印,不容错伪。凭着这份铁证,他很客气地将高广财“请”出了家门。当然,在此之前,他请县守师爷从旁见证,拿回了那份陈年欠据,当堂撕毁,断了所有妄想。

痛打落水狗不是元家大爷的风格,所以,他始终没有告诉高广财,这位张师爷,昔日是柯以嗔的帐前文书,随他来这一趟,绝对不是为了为虎作伥。

当然,他也没有说,若非不是为了眠儿,他绝对不会让一个敢觊觎这栋由他和妻子共建的庄园的任何一人走出大门。

时下,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虹儿,把你发现这份契据的经过再详细说上一遍。”

“是。”虹儿低首应,确定那份契据帮上了主子,心底欢悦无比,眉梢也展露喜气,“奴婢两天前打扫夫人的闺房……”

这一回描述,和先前所说的并无二样。

如此巧合,也不是没有可能……罢?

只不过,容许他有些许的不甘。想他十二岁认识眠儿,那时小东西刚刚六岁,就已经好会藏,不管是藏物还是藏己。一旦她有心藏起来让他寻觅,他都需费上半天工夫,最后还多是她自个儿钻出来扑进怀里。单说这份契据罢,在高广财屡屡上门寻衅之际,他曾多次翻找未果。到末了,竟然是一个丫头把它找了出来。这个坏蛋眠儿,总是让他如此懊恼。

“阿六,你真是我的福星呢。”揣着大爷赏赐的十两纹银,虹儿喜孜孜踏进醒春园,第一桩事,先找到了阿六。

阿六为榻上人擦拭避疮香粉的手一顿,拉来软被盖上,起身回首,虽心知肚明,仍问:“虹儿姐姐,这话怎么说?”

“你刚来两天,就发现了这份契据,又正好用上了,解决了大爷的一桩烦心事,真好不是么?”

的确真好,也是了了她的一桩事呢。这虹儿的笑,不止是因为讨了主子欢心罢?那眉那眼,摆明是因自己喜欢的男人而含春带娇……这样真好,真的很好。

“阿六,这是大爷赏的,都给你,今后咱们还要更加一心才行。”

“……虹儿姐姐,全都给我么?”十两银子呢,足够一个平民之家吃用上半年,也几乎是一个普通丫头的两年进项,而这位虹儿眼睛眨也不眨就统统给了她。

“自然是全都给你。”虹儿春风满面,“只要你今后仍然这样的懂事,我一定会疼你。好了,你在这边侍候夫人,我去看夫人的午膳。”

阿六以目送走虹儿,再看榻上人,“旧的不走,新的永远不会来,谁让他是这样的臭脾气?你……真正该走了呢。”

阿六进庄贴身侍候夫人,阿六的爹则被发到马厩喂马。马厩里到处都是壮丁,不缺一个喂马人,这位官老丈去了,无非也是个闲差。元家二爷的考虑是,以他的老弱躯壳,也偷不动那一匹匹高头大马,随他了。

“爹,您仔细听好,这是女儿孝敬您的十两银子,您拿了去买醉也好,小赌也好,寻欢作乐也好,就是别再偷了。我就算只当几天的人,这脸皮也是要的。”拿了银子带不回阴间,烧冥币又嫌麻烦,不如充充孝心,做人女儿,总要有做人女儿的样儿。

判官拧着眉毛,斜瞥着她这黄瘦的脸,“我没说错罢?他是不是连看都不看你一眼?”

阿六睬也不睬,“如果您觉着着这边的吃喝都没滋没味,不如拿银子去看场大戏,饱饱眼福也是好的。”

他们来这阳间,用得虽是生人躯,里内却是阴阳魂,那些香辣酸甜的吃喝之物,在他们口中都如同嚼蜡,毫无滋味。奈何桥上走一遭,七情六欲皆远抛,味欲也已丢了。而眼福,判官大人也不稀罕,“嗤,大戏有什么好看的?”

“您没有看过,怎么便一口断定不好看?您还真是无趣。”像她,就很想去看场大戏,那些生旦净末丑在她生前幼时的时光里,占着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些欢悦虽早已无从体会,色彩依然鲜活。

红衣判官甩了甩破败的袍袖,凉凉讥讽道:“你一迳的顾左右而言他,无非是不想触碰那点心事。你这张脸出现在他面前,他根本不屑一顾是罢?他对着一个只有一魂一魄的躯体浓情蜜意,也不会对你假以辞色。阿六,你还没有看透他么?他也只不过如这世上每一个庸碌之人,那双眼,只看得到事情表面。”

这位判官大人,许是沾了这个躯壳的一些不良习性,言谈何时变得如此刻薄?左右他们也只在这处呆够七七四十九天而已,为何不能愉快度过?

“判官大人。”她小小声地,“您有没有想过您的法力实在有一点说不过去?您看,您以前派过一位差役前来索魂,连醒春园的大门都进不去,还要仰赖元三小姐去动那些符。可是,阎王大人一出马,居然能保我们在阳界如生人一样活蹦乱跳上四十九天之久,而我,自在地出入醒春园,让那些符儿形同虚设,还可以对着它们做几个很丑的鬼脸。阎王和判官,一阶之差,差之千里哟。”

红衣判官切齿恨声:“阎王有阎王令,乃是天帝所赐宝物……”

“还是啊,天帝赐阎王,不赐您,摆明是您不济嘛。”

“……阿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