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儿。”书房门开,春眠手牵扯着另一个比享儿稍高稍壮的男娃进门,“你皮儿哥哥前来看你了,你们有些日子没见,兄弟两个到后山骑小马去罢。”

“享儿见过娘,见过皮儿哥哥。”元子享恭敬见礼,“爹给享儿布置了作业,享儿要完成,不能陪皮儿哥哥,皮儿哥哥恕罪。”

春眠偷偷瞄一眼相公肃沉的面色,再觑着两个少年娃娃脸上竭力忍抑的向往,笑道:“你爹爹是一家之主,我们当然要听他的。不如这样,皮儿哥哥近来也在学算盘,你们索性将爹爹布置的作业全数拿走,看你们两个人谁核得快,核得准。早早把作业完成,便能去骑马了不是?”

“是,娘。”

“是,干娘。”

两个少年娃娃各将案上书册抱起若干,待退出书房半刻钟后,远远听见了欢呼之声,饶是早熟懂事,毕竟是孩子。

元庄主淡问:“请问元夫人,你这是在做慈母么?”

君不闻慈母多败儿?这话,相公未说,春眠领会,“元庄主,元夫人认为方才的处理,煞是完美呢。”

“是么?”

这反诘,摆明了又是质疑,春眠讨好笑道:“你看,元夫人既在娃儿们面前维护了元庄主一家之主的尊严,又设法激励了娃儿们早早完成作业,还能让他们开心玩上一场,一举,有三得,如此完美无缺,除了元夫人,普天下谁还有这个本事?”

元慕阳哼一声,不予置评。

“嘻。”春眠伸舌,径自爬到相公腿上坐下,“而且,没了孩子们,元庄主和元夫人便有独处时光,元庄主不想么?”

“你还记得我们需要独处?”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小日儿是眠儿最爱的,眠儿无论如何也会记得!”

“......哼!”虽恚色未清,但唇角已然上扬。

“小日儿这些时日忙着应付又来求亲的欧阳家兄弟,每日回房回得晚,咱们已经有些时日没有.....”春眠眸流春色,面挂娇羞,“元夫人独守空闺,会寂寞哦。”

元慕阳覆下的眸里,漾上淡淡情欲波澜,薄唇锁向那两瓣娇嫩唇花.....

“大爷,夫人,有顶八抬大轿停在咱们庄门前,轿子里出来的那人据说是什么总督御史,前来拜见夫人。”

一室的旖旎情怀被驱散殆尽,元慕阳不无气恼,“什么总督御史,不见!”

元通杵立于书房阶下,道:“属下初时也以为又是那些听闻夫人乃皇后义女前来攀交的市侩官员,想打发走的。后认出了那位大员居然是夫人以前在醒春书院教养过的那个绰号张丑的孩子。其言此行专为拜见夫人而来,不知夫人见不见?”

“张丑.....张文?”春眠好吃惊,“脸上有道疤痕的张文?”

“其人脸上的确有道疤痕。”

“他何时做了总督御史?当朝一品呢,孤儿做一品,比戏文上唱得还要传奇!”

“夫人见他么?”

“见见见!”春眠跳下相公膝头,将刚刚的最爱宣言抛掷脑后,说走便走。

“四年前,张文于寿阳书院结业,正逢恩科,考得一甲头名,殿试之中,被钦点为榜眼,先到礼部任职,后至刑部。因在处理几部大员联手侵吞赈灾银两一案时有所表现,调升至都察院,几年里,几桩官司办得都还算妥当,渐走到今日位置。”

官海浮沉,必定有千般滋味,万般体会。而张文道来,也只有三言五语。显见其成熟稳笃,已非昔日毛躁小子可比。

襄菊手里捧着的,是张文进厅卸下的那顶官帽,新鲜端量着,顺口问:“你得的既是一甲头名,为何殿试钦点得是榜眼而非状元?”

“状元郎相貌出众,非张文可比。”

襄菊大气,“皇帝老爷竟然以貌取人?”

“美丽事物,人人都爱。”

“你不会觉得不公平么?我这个外人都气不过呢。”

“至少,皇上没有让张文为探花,没有因张文貌丑不予录用。况,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谁又能知道张文若中状元便能比今日境况更好呢?”

春眠大觉耳目一新。张文,一个被生活多方虐待而养就愤世嫉俗脾性的少年,在那时,连被人叫一声“张丑”都觉是奇耻大辱,耿耿于怀的,是如何以极端手段还之于世。但到近日,坦然自谈容貌,淡然面对宠辱......

“这寿阳书院当真如此神奇,可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不觉中,她已问出。

“让张文脱胎换骨的,并非寿阳书院。”张文戴冠,整襟,“请元夫人受张文三拜。”

“......噫?”春眠不解眨眸。

“在浪迹天涯时,被人强摁着磕了不少头,张文这双膝盖并不值钱。但能让张文甘心情愿下跪的,天地间只有皇上、双亲与元夫人。”伏地三拜,起身再道,“张文于一年前成亲,已诞一子,取名春晖。”

“春?”

“对,姓春名晖。请恕张文擅袭春姓,并告知小儿,夫人乃他的姑姑。今后世人将皆知此子出自黄梅城春氏,为春氏绵延声息。”

春眠凑近相公,小小声问:“小日儿,张文这样出息,又这样懂事,我可以抱抱他么?”

元慕阳目视前方,“不可以。”

“他就像个弟弟嘛,我的小日儿不是如此小气的人呢。”

“他不是你的亲弟弟,你的小日儿也不是那样大方的人。”

“小日儿”

“不行。”

“小日儿”

“不行!”

“小......”

元慕阳抬指,点了她的睡穴,抄抱起来,撇下厅中客人大步离去。

张文以目相送,面容淡含一抹温柔。

稍顷,襄菊跳到他面前,拿五指晃回了那双含意复杂的眼眼,“张大人,有时候,喜欢某样事物,不一定要得到呢。”

张文颔首,“只要那样事物被妥善照顾着,宠爱着,快乐存在着,便够了。”

元家大厅外,一位身着布衣、头罩斗笠送货客打扮的男子长身而立。听得他话,心弦鸣动。是呢,只要知道她被宠着爱着快乐活着,便够了。他以重金向送菜的摊贩换来这个仅有一眼的机会,不也是为了确定这一点么?

恋儿,别了,保重。

寝房内,春眠被哄着睡去,元慕阳执她一只柔荑,深情凝视。

窗外春花灿烂,鸟语花香。

春眠不觉晓。既有好眠,何必急着醒来?

---------正文完

番外 斗芳菲[一]

双目乍醒,醒来见得不是自己熟悉的事物,元芳菲躺在床上定思半晌,大概猜出了自己身在何处。

“小姐,您醒了?”她一动,立在床边的丫鬟便上前,“正好晚膳上来,奴婢为您打水净面,用膳罢。”

“这里是欧阳府?”

“是。”

这个欧阳南天要做什么?街间偶遇,是他把她当成大哥邀至酒楼用酒,何必再得知他自己看走了眼后恼羞成怒,软硬兼施最后还用武力点了她穴道把她带回此间来?

“你们家爷呢?他请人来做客,把客人撂在这儿就行了么?”

“禀小姐,我们家大爷让奴婢们好生伺候着您,其它的奴婢不晓得。您用膳么?”

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丫鬟哥哥笑得和气,她也不能把气撒到人家头上。她的确也饿了,又何必和自己的肚肠过不去?“打水来罢,本小姐要先洗个脸。洗脸水要用上好的山泉水,如果贵府里没有上好的山泉水,就在水里放野玫瑰花瓣。如果没有山上的野玫瑰花瓣,就要用现采的玫瑰鲜瓣,一点也不能马虎。”

“.....是。这位小姐使唤起人来,还真是得心应手呢。”

“还有,找一身合我尺寸的衣裳,本小姐总不能男不男、女不女的再贵府为客罢?”

“已经备好了。奴婢方才在小姐睡着的当儿,大胆量了量小姐的身量,取了一套放到床头上,您看一眼还合意么?”

由仆可见主。这丫鬟口齿伶俐,反应机敏,足见这府里的调教功夫不一般。哪像她家大哥,所有心思尽用到大嫂身上,府里总管,只把护卫大嫂当成第一要务。下人们的事则尽靠她三小姐操心了。想她三小姐多忙呐,要观花扑蝶,要看书抚琴,要游园赏景,哪有恁多时间?了不起,也只能在季东杰的药方里配了一付药给那个虹儿喝下,堵了她的心智,抹了前半生的日子,再许给了一个乡下壮夫做婆娘,剩下的,是福是祸,全靠她自个儿前生修为了。

“小姐,您不更衣么?”丫鬟看这位大美人下了床拿起衣衫,要换不换的当儿,突然便成了一副神飞天外的模样,只得小心探问。

“还,当然要换。”元芳菲冲她嫣然一笑,“你叫什么?”

“奴婢环燕。”

“环燕,环燕,环肥燕瘦,小小丫鬟的名字都有这等气势,你们家大爷必定是为风月高手,喜纳天下美色罢?”

“.....奴婢蠢笨,不知道那些。”

“你不蠢也不笨,看你身上衣裳的料子,在府里的下人堆里必定也是混出一点眉目的。你家大爷把你派来伺候我,想必有所交代,告诉我罢,他是怎么说的?”

“小姐,奴婢.....”

“别拿一些官话儿来打发我。你们家大爷请客到家的手法实在别致,我不相信他对你没有交代,你不说,我可是不会干休的。”

“小姐.....”

“芳菲小姐与其为难奴婢,不如问欧阳。”

“我也想问欧阳兄,只是欧阳兄不在,也只得为难奴婢。如今欧阳兄来了,自然也就不必为难奴婢。”元芳菲早发现了那人站在门边。虽然她是背门而立,不见其形,不闻其声,但那两道放肆到极点的目光,早早便昭告其人所在。

“你叫我欧阳兄?”

“不叫阁下欧阳兄,还叫欧阳大爷么?我大哥乃江南首富,与你在商场上是平分秋色,亦有私交,芳菲乃你友人之妹,称你一声欧阳兄,算高攀么?”

欧阳南天生得身高肩阔,眉粗目朗,典型北方男子风貌。眉宇间那猖狂气势,行止间那豪迈风气,都与江南男子的儒雅俊秀截然不同。若只是单凭感观,这一身男儿气概更易引得女子秋波投注罢。

她一双明眸,毫不避讳的打量,一览无余的揣估。让平生首次接到一个女子如此意味目光的欧阳南天大觉有趣,尤其,这个女子还有一张明珠皓月般的容颜时,事情便更有趣了。

“芳菲妹子叫我一声欧阳兄自然不算高攀,你是慕阳的妹子,自然也是我的妹子,如不见外,叫一声‘大哥’不是更显亲近?”

“好,就叫欧阳大哥。”元芳菲从善如流,“欧阳大哥,芳菲饿了,可以用膳了么??”

“当然可以,大哥此来,正是为了陪妹子用膳。”

“那大哥可否先退一步,容芳菲更衣?”

“小妹请。”一个并非君子,很君子的退出门外,并谦谦将门扇阖拢。

一男一女,门内门外,皆勾浅笑。因何而笑?只是各自起了兴致,只是此兴致在此时,尚谈不上两情互萌,两心相许。却也正因如此,造就之后情天生波,瀚海生澜.....

初时,住在欧阳府里,游走在不同于江南的建筑规格之间,见识北地园林风情,元芳菲还算过了一段惬意日子。待园林走遍,兴致退散,有一日想出门遣怀时被门丁硬生生挡下,发觉了自己形同软禁的处境时,她自然惬意不起来了。

“为什么不准我出去?”当日晌后,主人又来探望客人,她不当口直问。

“慕阳抗旨犯事,是株连九族的罪过,大哥不想让芳菲妹子出去送死。”

“我大哥的案子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还在审。”

“还在审?”她一挑黛眉,“我大哥若有事,欺君大罪,罪证确凿,何须长审?早早便该有了判决。若无事,又何须欧阳大哥替我担心。你这样说,是在拖延什么罢?”

欧阳南天仰天大笑,摇头道:“原本,我一向以为女人不必太聪明,一旦聪明了,便失去了那份讨人心动的娇憨。没想到,芳菲妹子这股子一针见血的犀利劲儿,如此让为兄喜欢,当真是喜欢,喜欢得不得了呢。”

“.....你”她目闪疑色,“你把我留在府里的原因,现在该说出来了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欧阳大哥言下之意,是说你喜欢芳菲么?”

“正是。”

“若喜欢芳菲,不该用这样的法子罢?”

“我对自己喜欢的女人,向来便是用这样的法子。”

“向来?”她眉间颦出结儿,“欧阳大哥若喜欢芳菲,就该遣媒到元家,求亲下聘。如今将芳菲软禁在贵府,又算怎么一档子事呢?芳菲可记得自己有父有母有兄有弟,身家清白,家世还不俗呢。”

“人生在世,如白云苍狗,拘泥于俗礼,是顶顶无聊乏味之事。男女心动,合则聚,不合则散,何必附同世俗,为琐碎所累?”

元芳菲掀唇闲笑,“这话,听得冠冕堂皇,实则不过是情场高手诱骗无知女儿家的华丽说辞而已。合则聚,不合则散,散了以后呢?男人依然可以风流快活,女人却要沦为千夫所指。从本质上便不公平的东西,男人又有什么资格以此辞来嘲笑世俗礼节?欧阳大哥,请恕芳菲一介俗女,不能应和您的离经叛道。请您明言,您放不放人?”

斗芳菲 二

放人?

欧阳南天直言告诉她,不放。

不放就不放。她倒不相信,她一个有门有户的云英女儿家,他既不想娶,还能霸王硬上弓不成?

元芳菲低估了欧阳南天离经叛道的本事。

对欧阳南天来讲,元芳菲当然不同于那些青楼欢场女子,她甚至不是一般门户的小家碧玉。元家虽不似欧阳家基业良久,但醒春山庄主导着江南这块天下最是富硕繁荣地的商界走向,元慕阳更是个百年罕见的对手。如此家世,不可谓不好。

家世,于男人意味着起步的助力,于女人意味着门当户对的婚姻。而这个女人除了家世,还有一流的容色和聪明的脑袋。有家世、有容色、有脑袋的女人他不是没见过,但截止当前引发他兴趣的,只有这一个。于是,元芳菲便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在他想通如何处理这个难题之前,只能依从于本能,先将难题扣住。

元芳菲的确不笨,她没有徒费力气地和这个男人讨论对方私扣良家女子违犯哪条朝廷律法和规范礼节,“你要把我扣到几时?”

“目前还不确定。”

“那么,麻烦您有所确定后,知会我一声?”

“好说。”

“多谢,芳菲要回房了,恕不奉陪。”

“妹子请便。”

“谢欧阳大哥。”

这兄友妹恭的景儿,维持时日并不长。

这日,元芳菲坐在后园池畔,沐着冬日暖阳,闲喂池中鱼,正是百无聊赖,一阵打骂哭闹声挠来,她侧首听了稍久,粗略晓得了是什么人在吵些什么事。

“环燕,你家大爷有几房妻妾?”

“.....啊?”环燕讪笑着,“这.....”

“不能说么?”元芳菲又把耳朵向闹声来处倾了过去,道,“从声音上听,至少有四个人....那边四个,阁里藏四个,楼里藏四个,你们爷不会有一座与皇帝老爷同样庞大的后宫罢?”

环燕讷声,“没有那么多,总共也就五位.....”

“五位?”拍掌,啧叹,“已经比皇帝老爷的还要多了,据闻咱们当今皇帝老爷的后宫里,可只有皇后一人呢。对了,你说五位,那边却只有四位,剩下这一位在哪里?该不会是.....”

她笑漾漾的目光把环燕从头抹到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