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扬铺完被子,回过头来。两人对视几秒,周扬侧弯着拍拍床铺,“好了。”他说。

赵姮走过去,脚伸出拖鞋,一只膝盖先抵住柔软的床铺,紧跟着她腰上一紧,后背一具身体压了下来。

她侧脸贴住被子,抓住周扬手臂,又问了昨晚相同的话,“你不累啊?”

“已经礼拜天了……”

事后已经过了一点,赵姮连脚趾也不想动,长发全贴在她脸上。周扬将她头发拂开,亲了亲她嘴唇,问:“要洗澡么?”

“明天洗……”

现在已经是“明天”,周扬没纠正她。

“明天你早点叫我。”赵姮闭着眼说。

“几点?”

“早点……”

“……哦。”周扬笑了笑,又亲了亲她,然后将人抱到胸口。

赵姮脸颊蹭了蹭他,昏昏沉沉睡过去。

几小时后,天还没亮,周扬调的手机闹钟响了,他立刻关掉,“起床了。”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他半睁着眼,拍了拍怀里的人。

赵姮睁不开眼睛,周扬贴在她耳边:“小亚他们现在还没起,再晚外面就有人了。”

赵姮总算醒来,她将被子按在胸前,找了找衣服,周扬也帮她找,他一把掀起被子。

赵姮小声叫:“喂——”赶紧遮了遮自己。

周扬笑了下,最后他从床脚边捞起她的T恤和文胸。穿好衣服,赵姮先去洗手间,等周扬进来时她已经刷完牙。

她看了他一眼,打算先出去,周扬扣住她腰:“不洗脸了?”

“你先上厕所。”赵姮说。

周扬放人。

两人洗漱完,又回到卧室。周扬今天要去华万新城,他问赵姮:“你要去哪,我待会先送你。”

今天周日,不用去公司,她不想回公寓,李雨珊又要陪丈夫和孩子,她没什么地方能去。

赵姮把电脑包扶在桌上,想了想,她说:“我跟你去华万新城吧。”

“嗯?”周扬看向她。

“走吧,现在这么早,也没什么地方好去。”赵姮拎起电脑包。

周扬没说什么,他替她拎过东西,两人在朦胧晨光中出了门。

开出没一会,车停在小吃店附近,周扬说:“下车。”

赵姮跟他下去。两人进店,里面空位有余,周扬让她坐。

赵姮等了没多久,就见周扬端着两只盘子过来了,盘子里都是锅贴。

周扬放下说:“牛肉锅贴。”

赵姮笑问:“哦,就是限量那个?”

“嗯。”他又折回一趟,端来咸豆浆和白粥。

等他们吃完,买早饭的食客已在小吃店外排成长队。到达华万新城时也不过七点半多,周扬把特意带来的折叠凳放到阳台,让赵姮坐那。

他开始干活,挪木桌时他朝阳台望了眼,赵姮察觉到他的视线,也朝他看去,终于留意到桌子,她顿了下,抚了抚额边的长发,眼神偏到一边。

周扬低头笑了笑。

赵姮抱着电脑做事,屋内时不时有杂音传来,她竟不嫌吵。偶尔抬头,还能看见周扬站在桌上钉吊顶。他嘴里咬着钉子,裤子很脏,做事时很专心。

也许是看得太久,她突然听见敲门声时吓了一吓。周扬站在高处,朝大门看,准备下去开门。

“我去开吧。”赵姮起身。

周扬就没动,他又钉下一根钉子,听到门打开,他才再次望过去。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人,衣着有几分面熟,她大声哭起来:“姮姮啊,你真在这儿!”

第30章

那哭不是歇斯底里的,而是带着浓浓的希冀和哀伤。

“我找你找了好久,你怎么突然就辞职了,还搬了家,一声招呼都没打,妈妈很担心你。”

周扬攥在手上的一颗钉子不留神掉了下来,地上铺着白底红字的保护垫,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只能看到赵姮的背影,赵姮一直没说话。

中年女人短发,银白发丝参插其中,两颊消瘦,眼袋垂挂。五官不错,年轻时容貌应有几分不俗。

她眼神柔弱关切:“你最近怎么样,过得好不好?你好像瘦了好多……”

“没有。”

周扬终于听见赵姮开口,“我体重还长了半斤。你不如少说点废话。”

赵姮说话鲜少带攻击性,这回她攻击性明显。

中年女人手按住门,“没瘦就好,你过得好就好……”她望进屋内,打量房顶地面,说,“我不知道你买了房子,我这样突然找来,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对不起,我、我待会就走。”

她说着偏头,似乎从边上拉过来什么,“你弟弟很久没见你了,他昨天还提起你。”

轮椅上的男人被拉到门口,他叫了声:“姐姐。”

中年女人抹了抹脸上的眼泪,说:“这些日子我忙着照顾他,也没有关心过你,我就担心你有没有好好过年,有没有吃点好的。我下回给你煲汤好不好?”

她见赵姮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道:“你、你最近忙不忙?我看你这边在装修,要不要我帮忙?你好专心工作。”

赵姮依旧没开口,周扬却看到她腿侧的手在抖,连带着手臂也有轻微颤浮。

周扬一怔,他立刻跳下桌子。

地面明显颤动了一下,中年女人视线移向屋内。

周扬大步走到赵姮身边,他偏头看她一眼,见她面无表情,眼神冷冽,他手臂碰触她的,轻巧将她顶开,挡在她面前。

赵姮抬眸,只看到他一点下巴和肩膀。

周扬一句废话都没,他杵在那就是威胁,“出去!”他冷声道。

中年女人愣了愣,她下意识后退,看向赵姮:“姮姮……”又想到儿子,赶紧把轮椅也往后面拉了拉。

赵姮站在周扬背后没理会,她冷静下来,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直接拨通物业电话。

周扬像堵高大坚固的壁垒,替赵姮挡住外侵,可门外之人并不是要应战。

中年女人愣过之后,驼下背来,无助地流泪:“姮姮,妈妈只是来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你吃得好住得好我和你弟弟就放心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你弟弟更不会拖累你……”

周扬准备关门,轮椅上的男人突然逼近,卡住门槛。

物业和保安很快赶来,出电梯时却被眼前的画面慑住——

高个男人连人带椅的将一个瘦弱男人搬起,走到刚打开门的电梯,把轮椅重重放下,又反身抓住一个中年女人的手臂,将她抡进电梯。

周扬朝看呆的物业和保安道:“麻烦看着他们离开,大白天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闯进楼里的。”

物业反应过来,也认出了这两人,他们对这对母子也“深恶痛绝”,两人陪同下去,电梯门关上时周扬还能听见中年女人的惨哭。

他走回赵姮身边,低头看她:“没事了?”

赵姮摇摇头,右手还紧攥着手机。

周扬也不多问,他抓住赵姮胳膊,把人带回屋里,门外电梯响,两人条件反射地转头,见一名物业走了过来。

物业未免担责,特意上来一趟解释。

“赵小姐,真是抱歉,那对母子其实已经来过好几回了,第一次来让我们查你的具体门牌号,我们不可能帮她查。”

“而且她可能说错了你的名字,我们事后查电脑,也没找到你。所以一直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是你,没能及时通知到你,这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今天他们应该是一层楼一层楼的敲过去的,刚才就有人向我们反应,我们来得晚了,实在是抱歉。”

赵姮摇头,她克制住自己,只说:“以后他们如果再来找我,请别给他们开单元门。”

物业道:“这你放心,我们已经认得那两个人了。”

楼下电子门锁住,没有门禁卡外人进不来,除非拨号叫监控室开门。

那对母子被请下楼后并没离开,他们待在花坛边,不吵也不闹,只是时不时地抹眼泪,不一会就有几人好奇地聚过来。

赵姮站在阳台上,听不清楼底下说什么,只是见到那几个不知是业主还是路过的人,抬头朝楼上看。

周扬站在她边上,一直侧头看着她。

赵姮望着楼下,忽然说:“他们每一场戏的开头、表情、语气都一样。”

没等周扬开口,赵姮又道:“你去忙吧,我要工作。”把人推出阳台,她拉上玻璃门。

赵姮把自己隔绝在小小的一方天地,她把折叠椅搬到一侧墙壁,楼下的人看不到她。

她坐下来,重新打开电脑,手指贴着键盘,她脑中还是空白的。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敲字,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半晌,“咚咚——”

赵姮侧过头,见到周扬在敲玻璃门。她坐着没起,把门往自己这头拉。门较重,底下又有碎石卡住,她这姿势很难使力。

忽然一轻,她抬起头,是周扬把门推开了。

周扬站在那,手臂上抬靠住门,问:“还没忙完?”

“快了。有事?”

“我叫了外卖,该吃午饭了。”

已经快下午一点,是该吃了。赵姮起身,朝楼下瞟了一眼,人还在,依旧在不动声色地哭惨。

外卖摆在木桌上,周扬说:“桌子擦过了,我叫了四个菜。”

赵姮一眼看到外卖袋子边上的白酒,她朝周扬看:“酒?”

周扬说:“外卖店有,顺便买了一瓶,喝点?”

“……又要灌我酒?”

“我是什么时候灌过,都是你自己喝的。”

两人一静,都想起那回酒后失控。

周扬微垂着头,瞥她一眼。他打开白酒,在纸杯里倒上。把一只杯子摆到赵姮面前,他说:“喝吧。”

赵姮拿起杯子,在手中转了转,打量周扬:“喝了酒,你下午还做事么?”

“做,少喝点。”

赵姮喝了一口。

菜全摆出来,用料很足,两道辣菜让人食指大动。没有椅子,两人面对面站着吃,赵姮挑着菜问:“房子最快什么时候能装修好?”

周扬想了想,“全弄好,再怎么快也要四月底。”

赵姮轻轻叹了下:“不能再快了?”

周扬摇头,“当初拖太久。”他问,“很着急?”

“嗯。”赵姮打量客厅,“我所有的家当都在这里,当然着急。”

周扬不作声,他吃了几口,才说:“听说这本来是婚房?”

赵姮看向他,“听周余伟说的?”

“嗯。”

“……14年下半年的时候买的,当初是准备做婚房。”

周扬想起那本手账上的日期,似乎是在2014年10月买的房。

他看出赵姮一直在精打细算,昨天买家电家具她做了好几种组合,省下不少钱。

周扬问:“钱方面这么吃力,为什么不慢慢装修?”

“把钱花光才好,留着存款让那对母子来咬一口吗?”

周扬停筷。

赵姮微笑,她拿着纸杯,慢慢走到阳台,往下瞧,刚好看见中年女人推着轮椅上的男人走出小区。

周扬走到她身边。

赵姮轻声道:“我可以面对讲理的人,也可以面对不讲理的。但我不能面对可怜人。你知道吗——”

赵姮歪着头,含笑看着周扬:“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我对你和小亚的印象一点都不好。”

周扬垂眸,“为什么?”

“因为你让他下楼去解决事情。”赵姮视线落在远处,“谁弱谁有理,这种事不少见。以前我是旁观者,看个热闹,等自己经历过才明白那种感觉。”

赵姮苦思冥想似的,眉头微微皱着,“用可怜逼迫他人妥协,不妥协?好,所有人都会对你说,‘你看,他们已经这么可怜了’,你就变成了过错方。”

那对母子就是可怜人,让赵姮成为了过错方。

“我五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去年第一次见到这女人,听说她还有一个大女儿,比我大两三岁,我没见过。她儿子因为意外造成下半身瘫痪,她说她之前从没打扰过我,现在只希望我看在她十月怀胎生下我的份上,能借她一点钱。”

“……你给了?”周扬轻声问。他没用“借”这字,用的是“给”。

赵姮听出来了,她笑了笑,道:“一开始没给,可他们太可怜了,所有人都这么说,周余伟也是,所以我就给了他们两万。”

“然后就没完没了了。”周扬用的是肯定句。

“嗯。”赵姮说。

他们在她公司里下跪,在周余伟单位里哀求,他们很懂得博取同情的技巧,就像刚才那一幕幕,他们只是关心她,想亲近她,而她自己衣着光鲜,有血缘关系的生母和弟弟却要穷苦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