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没有,但她有房子。”范律师说,“她把华万新城的新房子卖了就有了。”

她说完这话,没见周扬有任何回应,她起先还诧异,不一会,却见他交握着的双手,手背经脉根根凸起,双臂在颤栗,再看他脸,咬肌紧绷,眉心紧蹙,眼神凶狠却死死压抑着,眼周渐渐泛红。

她真担心对方再张口时是一嘴碎牙,范律师不禁叫了声:“周扬?”

周扬倏地站起来,凳子猛倒地,范律师吓一跳。

“我先走了。”他冲了出去。

夜里八点,周扬走出电梯,站到赵姮公寓门口,按门铃,没有人应。

他进楼时看见窗户上的灯影,家里有人。周扬再按,过了会拍门,贴着门板低声叫她:“赵姮,开门。”

依旧没人应,“开门。”

周扬拍打门板,继续叫:“赵姮,赵姮。”

除了他的声音,四周始终保持静谧。

“别卖房子,”周扬贴着门,声音微微打颤,“你别卖房子,不用……真的别卖。”

他见不到人,也听不到回应,周扬从口袋掏出钥匙,有些混乱地翻找出公寓这把,正要插进门锁,忽然听见一句极轻极淡的话——

“周扬,你给我听着,房子已经卖了。”

他握着钥匙在门口站着,站了大约五六分钟,或者十几分钟,里面无声,他也没再说话。

卖了,就是没再留余地。

周扬拖着双腿走到楼下,夜幕深沉,他弯下腰,扶住膝盖,体会到了撕心裂肺的疼。

赵姮始终没露过一次面。她以前觉得时间不够用,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四十小时赚钱,八小时休息。

如今时间却冗长的没有尽头,她每天依旧做着自己的事,只是一切行为都变得机械而空洞,那页手账就像是孩童的涂鸦,到头来只是一个回忆中的笑话。

这天判刑结果终于下来。

因周扬认罪态度良好,加之有受害者家属出具的谅解书,故被判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一年。

受害者为农村户口,按本地上一年度2015年农村居民人均收入为标准,死亡赔偿金为人均收入乘以二十年,共计四十二万。

受害人五周岁双胞胎抚养费,以抚养至十八岁为限,共计二十七万三。

丧葬费加精神损失费以及其他费用,共计六万零五百。

加之请求获得受害人家属谅解,私下赔偿金三十五万,共计一百一十万三千五。

去掉交强险赔付的十一万,周扬总计赔偿给受害者家属九十九万三千五。

赵姮从范律师口中听到判决结果,“嗯”一声,没讲其他任何话。

范律师思忖片刻,问:“周扬跟你联系过吗?”

“没。”赵姮道。

范律师不再多说了。

周扬在法院判决结果下达之后,将自己在房中关了一晚,次日上午,他找出自建房业主儿子的那张名片,按照上面的电话,拨打过去。

这老板姓梁,公司开在外省,国外也有业务,因打算与合伙人拆伙单干,他现在急缺人手。

周扬缓刑期间离开居住地需要申请,因此与对方谈完,他立刻着手办理申请手续。

这一忙就忙足整整一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当晚他躺在床上,双眼在黑暗中始终睁着,许久他才坐起,支着一条腿,在夜色下又待片刻,他才下地。

慢行至公寓楼下,他在大门外点着一支烟,抽完后走到垃圾桶前,把烟蒂碾灭扔进去,然后走进大楼内。

三分钟后,他站在赵姮门口,按响门铃,没等开门的意思,按完等铃声停止,他开口:“我申请了去外省。”

过了会,里面门打开。

屋中似乎只开了餐厅小灯,光线昏暗,她静静站在光影中,除了嘴唇变得干燥,似乎没什么变化,一同数月前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那天早晨,赵姮先起床,穿戴整齐后出门上班,他则先去附近银行取了两千块现金,然后回来这里慢慢收拾行李。

很久没见了,周扬盯着她的脸,双眼不知不觉发热,他微垂眼眸。

赵姮让到一边。

周扬顿了下,抬步走进屋内。

“去外省?”赵姮轻声问。

“嗯。”周扬说。

“去多久?”

“不知道。”

“哦。”赵姮淡淡地说。

她转身问:“喝水吗?”

“……不了。”

赵姮坐到沙发上,滑动电脑鼠标,继续看着之前的工作内容,屏幕光影投在她脸上,朦胧得不真实。

“什么时候走?”她问。

“……明天。”

“嗯。”赵姮点头。

周扬慢慢地说:“我去外省还是干装修,赚到多少我就还你多少,我会尽快。”

“嗯。”

周扬视线始终没离她的脸,他很久才讲一句话,然后赵姮回一个简单的字,最后没话讲了,他又盯着她看了一会。

双脚是不想调转方向的,可他还是调转了。“我先走了。”他说。

等了几秒,没得到回应,他转过身,慢慢走到门口。

“你爱过我吗?”

这声问幽幽地从背后传来。

周扬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他想回答,让她等他,但他说不出口。

那就当做“没有”吧。光始终晦暗不明,赵姮坐在原位,替他回答。

她心里是沉重的一松。这样最好,她会按部就班的结婚生子,拥有一个她从小就渴望的温馨家庭。

打开门,周扬走了出去。他轻轻把门阖上,站了几秒,他靠住墙,从口袋里掏出烟。

还剩三支,他点着一支。

感应灯过了一会就灭了,走廊陷入浓重的黑暗,烟头红星闪烁,思思袅袅的烟像浓雾,遮住这世界,吹不散,叫人看不清。

立春那晚,她跟他回家,睡在他床上,勾着他脖子吻他,其实他知道——

那时的她就是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把他当成了氧气瓶。而他愿意耗尽自己所有的氧气供养她,但,不敢让她知道。

如今更不能了,他想。

不能让她知道,周扬告诉自己。

不能……他心底说。

第三支烟还剩小半截,周扬猛一扔,拿出钥匙,在一片漆黑中准确拿住那一把,插进锁眼推开大门。

灯光依旧昏暗,她坐在沙发上,姿势丝毫未变。

周扬走进,她微微扭头。

走到沙发前,周扬站定,一言不发地盯着她。过了几秒,一个靠垫朝他砸来,他丝毫没躲。

紧跟着是第二个靠垫、包、遥控器、地上的拖鞋,没东西可砸了,赵姮抓起烟灰缸,狠狠扔过去,这一下砸到他下巴,他被撞击力击得头微偏,身形依旧不动,双眼死死盯着她。

二十七岁,她奋斗半生一无所有!赵姮一巴掌扇过去,扇到他下巴,被烟灰缸砸出的红痕愈发明显。

一扇不够,接着她一下又一下,毫无章法地发泄在他脸上身上。直到她手疼地力气渐弱,周扬忽然狠狠抱住她。

她被压在他胸口,巴掌扇在他颈侧。周扬手臂收得越来越紧,紧到要将她腰勒断。

他感受到衣领下的湿润了,他扣住她后脑勺,死死抱着她,任由她时不时扇下一记毫无力度的巴掌。过了会,他细细吻她,一路往上………………

赵姮后仰着搂住他脖子,眼泪滑落,她不要命地回应,被逼得不断后退,最后撞到沙发,周扬护住她后背倒下。

……赵姮被拉进深渊,一次又一次,她近乎声嘶力竭。

屋内已一片狼藉。

光一点一点渗入深蓝色的窗帘内,赵姮睡得很沉,呼吸微重,周扬伏在上方,在她颈间轻嗅,然后小心下地。

浴室洗漱用品一成未变,周扬刷牙洗脸,出来后穿衣服,然后走到赵姮睡觉的那头,蹲下来看她。

看了会,他抬头找了找,包在桌子上。他走到桌前,从她包里翻出唇膏,再次蹲回去,拧出唇膏,轻轻抹上她嘴唇。

阖上盖子,把唇膏放回她包里,他又走回来,靠墙站着,低头看床上的睡颜。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还剩一个小时了。

又过了十分钟,床上的人眼皮轻颤,周扬近前,蹲下来。

赵姮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蹲在她面前的他。

“早。”周扬说。

“……早。”

“我要走了。”

“……哦。”

“你接着睡。”

“嗯。”

周扬站起来,赵姮没动,依旧趴在那。

周扬走几步,又忽然回来,蹲地上说:“等我电话。”

“……嗯。”

他突然安心,亲亲她嘴唇,低声道:“睡吧。”

这回真走了,他在发车前十分钟,赶上了去往外省的高铁。

第45章

十一个小时之后,他和她的距离延长至两千多公里。

“我到了。”他发给她三个字。

周扬拖着行李箱,暂时住进宾馆。宾馆身处小巷,总共只有三楼,无论关窗还是开窗,都能听到楼下的喧嚣声。窗对面的广告牌闪烁着七彩灯光,人眼望过去的夜色变得光怪陆离起来,周扬把窗帘拉拢,躺在硬邦邦的床垫上,直到后半夜也没合眼。

这屋里有一股怪味,陈旧的、布满灰尘似的那种味道,还带着一点点臭,应该是长久无人清洁导致的。周扬睡不着,他偶尔点开手机,看赵恒回复给他的话,就一个“好”字。他拇指指腹轻轻揉过这个字,好像揉在她嘴唇上。

第二天早晨八点半,周扬来到梁老板的公司,向前台说明情况后,他坐在一旁沙发上等待。半小时后梁老板才行色匆匆出现,见到周扬,他心情显然不错:“来了?跟我上来。”

周扬跟上去。

梁老板办公室在二楼,他事情多,来公司转一圈就要走。他边找东西边问:“昨天到的?”

“嗯,天黑才到。”周扬说。

“这么晚……住哪的?”

“宾馆。”

“我先放你几天假找房子?”公司不包食宿,梁老板不会对周扬例外。

“房子不忙。”周扬说,“您这边既然等人用,看我有什么能帮上您的,只管先说。”

梁老板笑了:“好,我真是忙得一个头两个大,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待会先跟我出去一趟。”

梁老板今年四十七岁,文化不高,现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摸爬滚打二十多年得来的。他在公司里老板架子十足,对周扬也不假辞色。他只会用人不会调教人,因此在带着周扬熟悉一周后,他直接扔给他一个装修项目。

周扬在这里尚无人脉,对装修市场也不够熟悉,他琢磨了一阵,先跟梁老板手下的另外两个项目经理打好关系,再去当地装修市场跑了一周。这期间他也没忘找房子,他要求不高,只要“便宜”就行,最后和公司的装修工人合租到一起,四人一间房,上下铺,他人高马大,只能睡下铺,每晚都能听到头顶床板的咯吱声。

和工人同住熟悉之后,他调起人来也方便许多。工作上手,一个月后,他把小亚叫来了这里,又过两个月,老蒋和小王几人也来了。

赵姮在周扬离开两周后,通过中介找到了新住处。客厅堆满纸箱,她花费三个晚上将东西收拾完,最后坐在地上,抬头打量面前的乳白色衣柜。华万新城的家具都清空了,只有这个,当初来不及搬过去,才得以保留至今。

新租的单身公寓面积只有三十平,有衣柜了,不缺它。赵姮动作轻揉地摸着柜门,过了会,似乎摸到一个小疙瘩,她顿了顿,靠前细看,然后用指甲抠了抠,没抠掉。赵姮去厨房拿来工具箱,找出起子,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撬。小疙瘩在底边,几下就撬掉了,她摸着光滑如一的柜子,最后联系搬家师傅。

第二天,师傅将衣柜仔细保护好,把它送去了新公寓。

这是赵姮在今年的第三次搬家,搬完这一趟,她精疲力尽。

李雨珊是在一次约她吃饭的电话中得知她再次搬家的,她惊讶地嗓门都尖了:“又搬?!”

“嗯。”赵姮若无其事地问,“你说在哪里吃饭?”

“你把新地址发给我,我来接你!”李雨珊气呼呼地说。

“地址我发你,不用来接我了,我自己开车过去。”

“……你好像很久没开车了?”

是很久了。房子带车位一起卖了,她的车不能继续停在华万新城,停车费省不了,油钱如今看来也不算多了。

赵姮开着自己的车前去赴约,李雨珊这次带着宝宝出来,赵姮抱了一会,把孩子哄睡着后,两人才开始吃东西。李雨珊吃几口就朝赵姮瞟一眼,赵姮低着头吃得认认真真,偶尔长发垂落,她抬手挽到耳后,动作一如既往的安静柔和。李雨珊憋闷半晌,开口问:“华万新城的房子,真的就这么卖了?”

“嗯。”

“……值得吗?”

赵姮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