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周扬白天做事,晚上学英语。梁老板扔了一堆他曾经看过的书给他,让周扬照着学,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周扬以前工作的时候习惯手机放歌,现在空下来他就塞着耳机听英语。他的英语早八百年前就已经还给了老师,但幸好还会一些基础,死记硬背之下,从最初的听天书,到后来能看懂部分英文,再慢慢地能听懂一些简单对话,时间已至五月。

这天周扬看新闻,说是第一针九价HPV疫苗即将在海南开打,他知道赵姮做这行,因此晚上他打了一通电话给她。

赵姮刚下班回来,正窝在沙发上休息,听完周扬的话,她换了一个姿势躺,说:“影响肯定有,不过没大碍,我不缺工作。”

周扬听出她声音懒散,问:“你躺沙发上了?”

“……嗯。”

“没吃饭?”

“待会吃。”

周扬翻了一页书,顿了顿,说:“我可能要出国。”

赵姮一愣:“什么?”

周扬道:“梁老板国外公司缺人手,那边的薪水是这边的好几倍。”

“……你决定好了?”

“……暂时还不确定,签证不一定能办下来。”

“哦。”

挂断电话,周扬翻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点着。室友们陆陆续续回来了,满屋全是菜香和汗臭混合的味道,房间小,书桌只能支在墙角,插座离得远,他用接线板接台灯。

周扬把台灯打开,一束光照亮书页,光束柔软又平和,就像她想要的那种稳定安乐的生活。

烟灰落在书页上,周扬从思绪中抽离出来,他拂掉烟灰,猛抽几口,提神后继续看书。

八月,两年缓刑期正式结束,周扬办完所有手续,收拾行囊,梁老板已经先一步去了国外,他有三天时间办自己的事。

周扬在这天下午赶回去,出站的时候没有见到赵姮,他在站外抽了两支烟,抽完把烟蒂扔进垃圾桶,忽然听见喇叭声,他转头望去,见到不远处停着的车。

他顿了顿,拎着包朝那头走去,然后坐进车里。

赵姮发动车子。

周扬在赵姮公寓里洗了一个澡,洗完围着浴巾出来,赵姮在沙发上做事,他没有打扰她,天气热,他打着赤膊在厨房做饭。

等饭菜端上桌,赵姮才放下手头工作,她坐到餐椅上,拿起筷子问:“几号走?”

“后天的飞机。”

“这里飞吗?”

“嗯。”

“我送你去机场。”

“明天我想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

“行李箱这些,”周扬道,“出国要带的东西。”

第二天周六,赵姮陪周扬一起去商场购物。行李箱不需要大牌,体积大结实耐用就行了,逛半天,周扬最后看中一款黑色的,跟赵姮的行李箱款式差不多。

回去后他把赵姮的箱子拖出来,赵姮问:“干什么?”

周扬说:“跟你换换。”

“……你换我的?”

“我用不着新的。”周扬低头摆弄箱子,说,“你这只给我用刚好。”

赵姮沉默了一会,把密码告诉他,然后蹲边上,把新箱子设上密码。“你衣服都在这里了?”她转着数字问。

“都在这了。”

赵姮帮他叠衣服,大大小小分门别类叠整齐。翻到他的剃须刀,她打开盖面,走到垃圾桶边上,清理了一下里面的胡须灰。

周扬半蹲在地,视线一直紧随她,看到胡须灰落在她的手背上,他起身走过去,抓住她左手,拇指扫去她手背的灰尘。

赵姮没再动,周扬揉着她的手,慢慢将她揽进怀里。

再等等他,他心底讲出这句话。

周扬生平第一次坐飞机,他在三万英尺的高空默念赵姮的名字。

落地后梁老板亲自来接他,住宿的地方也是他安排的。与国内时一样,梁老板只用人不调教人,在带了周扬一周后,他放手让他自己做事。

周扬努力习惯着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这里的装修方式和风格与国内不同,他需要更多时间才能真正上手。连日的高负荷工作让他的身体渐渐不支,国外看病太贵,他连病也不敢生,他马上调整状态。

赵姮偶尔会收到周扬发来的照片,有建筑,有湖,有桥梁。国外风景与这里迥异,她想起她的第三个愿望——每年出国旅游两次。

如今一个愿望都还未实现。

“看什么?”

“嗯?”

“手机里有什么?”李雨珊伸长脖子。

赵姮把手机翻身,喝一口饮料道:“二宝呢?”

“他奶奶带着。”李雨珊让椅子上的大女儿老实坐好,道,“他奶奶简直把他当成眼珠子,完全不要我插手。”

“没婆媳矛盾了?”

“最近日子过得倒是不错。”

赵姮笑道:“嗯,很久没听你抱怨了。”

李雨珊感慨,“还有什么好抱怨的,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算了,也算苦尽甘来吧。”

赵姮正要说话,手机响了,李雨珊眼尖地瞄到屏幕上的名字,说:“咦,你那个挂名妹妹。”

赵姮让她安静,她接起电话。

“姐,在哪呢?”沈小安在电话里问。

“在外面。”赵姮问,“有事?”

“没事,就跟你说个稀奇事,你那亲妈——”

赵姮蹙眉。

沈小安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听说她跟她儿媳妇在打官司呢!”

赵姮并不想听到对方的任何消息,但沈小安已控制不住地竹筒倒豆似的全说了出来。

赵姮养母和对方原本就是老乡,所以几十年前赵姮才会被送给养母,老乡之间总有人互相认识,这事是前几天传出来的,据说那人的儿媳妇要带着龙凤胎和那笔赔偿金改嫁,那女人自然不同意,闹了一个月后如今正在打财产官司。

等赵姮挂断电话,旁听半天的李雨珊立刻拍桌说:“报应!”

赵姮把手机放一边,没有说话。

李雨珊忽然想起那人,她问:“他现在怎么样?”

“在国外,挺好的。”

“你就这么等他?”

赵姮摇头,她从没刻意等他。

李雨珊看着她的脸,想起之前在医院听到她叫的那一声声“阿扬”,她其实应该知道她真正的答案了。

有些时候,有些选择,总是身不由己。

十二月中旬,赵姮换了一份新工作,这档口车子坏了,她把车开去维修,过几日她骑着共享单车去取车,车行老板经过她身边,朝她看了两眼,走近说:“嘿,小姐,我看着你很面熟啊!”

当年的黄头发年轻人已经变成了黑头发的父亲,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小孩。

赵姮笑着说:“是么?”

边上的员工嚷嚷:“老板,小心老板娘拿砍刀过来!”

“去去去!”老板眯着眼睛赶人,继续瞧着赵姮若有所思,“是真面熟,肯定在哪见过!”

想半天,却丝毫没想起来。

周扬远在地球另一端,他痛风前几天发作,现在刚好,只剩一点隐隐作痛,走路时有些一瘸一拐。

他买了一份烤肉,付钱的时候身后排队的老太太好奇地指着他的钱包问了一句。周扬听懂了,但他口语不太行,拿手机搜索了一下,他才说:“sign。”

也许说错了词,老太太一开始没听懂,周扬又绞尽脑汁地解释了几句,老太太才笑呵呵地点点头。

周扬坐到路边长椅上,晒着太阳慢慢吃烤肉,他隔着透明的夹层,摸了摸那张签文——

新来换得好规模,何用随他步与趋;只听耳边消息到,崎岖历尽见享衢。

崎岖历尽见享衢……

周扬把钱包塞回兜里,拿出手机,习惯性地翻出手机里的照片。

白人老太太也买好了食物,坐到了周扬边上,无意中扫见屏幕上的照片,她忍不住夸奖了一句真漂亮。

周扬笑笑。

这照片是在湿地公园拍的,梅花虬枝展于半空,粉白一片,全是春天的颜色,她就站在梅林当中。

老太太好奇地问:“Is she your wife?”

周扬想了想,摇头说:“No。”过了会,他低声道,“My life。”

说完,他看了眼屏幕上的日期。

她快三十了……

赵姮的新工作比之前更加忙碌,跨了年,她得到新公司发下来的日历。

日历封面上写着硕大的“2019”,她看着这四个数字,减去自己的出生年份,回家后她在沙发上躺了半小时,然后从书堆里翻出那本手账。

她坐在灯下,盯着那一页良久。这段时间她没再收到周扬的汇款。

又忙碌了大半个月,快到春节,公司放假了。赵姮习惯了连轴转,一旦闲下,忽然有一丝迷茫。

她无事可做,傍晚的时候取了一辆共享单车,骑着到处转,从城西转到城东,天黑了,马路对面灯火阑珊,她顺着那一束灯光,走进空荡荡的小饭馆。

“今天这么空?”赵姮随意找一张椅子坐下。

服务员端着茶壶过来说:“刚走了一批客人,待会就是宵夜时间了。”

“明天这里开门吗?”

“不开,明天除夕。”服务员问,“你想来这里吃饭?”

“不是。”赵姮微笑着说,“我随便问问。”

赵姮点了两道菜,碗筷摆在面前,她望着门口,一时没有动。

门口路灯昏黄,偶尔才有几个行人经过,服务员坐在旁边桌子看书,她看了赵姮两眼,才问:“等人吗?”

赵姮走了下神,然后摇头,她道:“店里还放着这首歌。”

服务员听了听旋律,说:“嗯,一个季节一首歌。”

这歌旋律婉转,女声依旧带着慵懒,在夜色下无人的小饭馆里听这一曲,就像在听一段故事。

“认识你很多年了,还没问过你的名字。”赵姮说。

“佳宝,我叫冯佳宝。”

“我叫赵姮。”

第二天就是除夕了,赵姮睡到自然醒,醒来才看见手机里的快递柜短信。

她没想到除夕还会派快递,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没急着去拿。吃完早饭,她坐沙发上看电视,中午下楼扔垃圾的时候,她才顺便去快递柜取东西。

柜门打开,里面只有一个文件袋,赵姮拿出袋子,撕开封口,里面空空荡荡。

她把袋子口扒开,才看见底下的东西——

一张银行卡。

银行卡没有署名,也不知密码。

她在阳光下定定地握了良久,回过神,就近找到一台ATM机。插入卡后,她食指停在半空,直到卡自动退出,她才再次插入,食指慢慢落于按键。

密码是什么?

她输入第一个数字,“1”,有了第一个数字打头,她很快将剩余五位数输入——2、1、0、0、3。

121003,1幢2单元1003室,她点击“确定”。

密码正确。

她没再做其他动作,也不好奇卡中的金额。她在屏幕中看到一串日期,2019年2月4日。

她莫名觉得熟悉。

手机来了一条新信息,赵姮点开,看完内容,她拨出那串号码。

铃音远远响起,是那串熟悉的旋律,她昨晚第一次问起这首歌的名字——

“店里还放着这首歌。”

“嗯,一个季节一首歌。”

“这歌叫什么?”

“春起,春天的开始。”

她握着的手机,屏幕还亮着,远处的高大男人拖着行李箱走来。

她穿着红色过膝大衣,一如他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样子。那天他拿着锤,从满室尘烟中透过窗口喘气,屋子里放着歌,他看见一片风萧萧兮的苍白中,穿着红衣的她独自行来,像白纸上滴落的红色水彩,缓缓地晕染出独一无二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