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野有些怔愣,怕是答案出乎意料,他甚至重复道:“你想认识我…?”

“对,或者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搭讪你。”包恬眨眼,自己也有些窘迫,把头埋进手臂里,闷闷地笑出声,“说出来实在是太别扭了。”

“…”张野咳嗽了一声,喝酒掩饰,过了半晌才扯开话题似地说,“所以第二次在酒吧是巧遇?”

包恬微微抬起脸:“真的是巧遇,我在你眼里这么没信用啊?”

“你误会我的意思。”

“我也不是跟踪狂。”包恬不满意地噘嘴,“那次酒吧开业,是我老板不想去,就扔了我邀请函,我本来就是想去喝两杯,没想到还能遇见你了。没想到这种缘分在你眼里和跟踪一样。”

“这么歪曲我有意思吗?”张野无奈,“现在别扭的不是你,该是我。”

“你别扭什么?”包恬捧起脸,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轻微的醉意,“被误会的是我。”

“误会你是我不对。那我应该怎么弥补?”他诚恳地说。

服务员此时端上主菜。张野意识到两人喝得确实太快,主菜没吃,酒已经喝完。服务员见状问:“还需要开一瓶吗?”

“不用了。”

“要!”

吵着要酒喝的是包恬,她托腮对服务员说:“给我一瓶香槟。”

“你不能喝了。”张野制止。

包恬伸出食指左右摆:“不不不,我才刚开始。”

服务员有些尴尬地看向张野,后者叹了口气,最终点了点头。

“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张野说。

包恬点头,拿起刀叉解决自己盘子里的牛排。她是用惯了刀叉的人,即使是微醺,也熟练,把牛排肢解得干净漂亮,又一块一块不紧不慢地送进嘴里。

不得不说,包恬吃东西的样子,称得上秀色可餐。张野比起她来就少了些斯文,但也绝不至粗鲁。

包恬吃完盘中的食物,颇有饱腹感,微醺的程度轻了些,酒也上来了。

“你酒量怎么样?”包恬问张野。

“称不上千杯不醉。”

“那就是千杯不醉。”包恬轻笑,“你觉得喝酒是件有乐趣的事吗?”

张野摇头:“你或许不明白国内的文化。外国人喝酒是情调,在我们这里,很多场面上要喝酒。喝这种酒一点乐趣都没有,纯粹是为了灌醉别人。”

“哦?”

“我们工程会和一些比较老派的人打交道,对他们来说,感情深,一口闷。闷的不是什么葡萄酒啤酒,是实打实五十多度的白酒。上桌一人半杯,进了肚子再聊天。你觉得这样的酒能喝出乐趣吗?”

“这不会酒精中毒?”

“所以得有点技巧。”张野说,“比如备些湿纸巾,喝白酒的时候含一点在嘴里,擦嘴的时候吐出来。还有,就是上来先一大杯白的,直接吓怕人家,看人下碟了。总之花样百出。”

“这酒喝得真是没劲透了。”

“这种场合重要的不是酒,是态度。酒只是个工具而已。”

“我觉得喝酒最好的状态就是微醺的时候。” 包恬抿了口香槟,“走路有一点点小晕,看世界没那么清晰,人就会高兴很多。”

“我以为你享受看清这世界。”

“我想要看清这世界,看清人心,用逻辑因果推断一切的事情。可越分析,越推断,越理性,越迷惑。到后来,发现其实任何一个决定都不能完全客观,任何一个决定都带着感性的因素。任何一件事,都有很多的错综复杂的方面。如果把时间线拉得足够长,你我的一生有时候都不重要。”包恬噼里啪啦讲了这么一段,停下,苦笑,“我又在摆道理了。”

“我身边爱讲道理的人不多,我挺喜欢听你讲道理。”张野笑,“很新鲜。”

包恬睨了他一眼:“总之,有时候觉得模糊些挺好的,晕一点,迷糊一点,也就放松一点。”

“理智有理智的痛苦,何况世事难料,你再理智也没法保证避免灾难。”张野给她倒了些酒,“我这些年懂得的唯一一条道理,就是抓住当下。”

“可你还是没放下过去。”包恬揶揄。

“不,只是我之前没找到值得抓住的。”张野挑起左边的唇角,出现了一条浅浅的笑纹,“你现在是微醺的状态吗?”

包恬呷了一口酒,半仰着头,微微地左右摇摆:“好像还差一点,毕竟我看你总是看得很模糊。”

“你认识我不久,怎么能把我看清楚呢?你自己也说过,心理学不是读心术。”

“是,我读不懂你。但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事,只是你现在不愿意对我说。”

包恬笑着,她后一句说得极其缓慢。这句话其实是一句很小的心理催眠暗示。就好比心理咨询师在催眠前常会和对方说,“你即将被我催眠”一样,是将一个非常小的概念植入对方的潜意识里,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效果。就好比此刻,这句话对张野不会产生任何即时效果。

张野笑而不语,顾自喝酒。

一瓶香槟,你一杯我一杯,很快也见了底。最后那一点,包恬倒给了张野。

“我知道你做生意,这个叫发财酒。”她说。

张野挑眉:“你倒知道发财酒?”

“我有个来访者,是位上海老太太,她可教会了我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即使有时候我并不是很热衷于知道,但她很热衷分享。”

张野笑:“也不是完全没用的知识。那我就不客气了。”

喝完,张野买单。起身时,包恬手撑住了桌子。张野见她有些踉跄,主动过来牵住她。包恬拨过视线,落在他的唇上。喝多了酒再看这个男人,果然有不一样的关注点。她靠着他的肩,往外走。

上海的夏天热得吓人,晚上还依旧像是个蒸笼,走出空调房就迎面扑来热气将人团团包围。

“我打个车送你回去。”他说。

包恬歪过头,笑:“喝完酒最好的醒酒方式可不是回家睡觉。”

“哦?你有什么主意?”

包恬一脸神秘地笑:“跟我走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

第19章 第十九章

19

包恬平时没半点疯样,爬墙打拳这种事做不出来,可她喝多了就截然不同了,颇有点放下正经脸面的样子。

要说玩,在美国的大学,大概学生们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疯玩。包恬都算收敛的,她的美国同学们,真是常常醉到不知道自己晚上是如何回寝室的。她不少时候都是他们的搬用工,把他们横七竖八地搬回寝室。

她来上海没多久,知道的地方不多,但还真知道一个适合发酒疯的好地方。这地方还是柏阿姨告诉她的,当然,柏阿姨推荐的时候并不是为了让她去发疯的。柏阿姨推荐她是因为那里靠近国际客运中心,柏阿姨让她去坐坐船,欣赏欣赏黄浦江的美丽景色,或者租个游轮和朋友们享受享受。

包恬倒是去调查了一次,走着走着发现,里头有个北外滩滨江绿地,面积不小,人却很少。景色也不错,能够看到陆家嘴那座孤岛一样的风景。

于是这夜,包恬就带着张野深入这片绿地。包恬从车上跳下来之后,就如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称得上健步如飞。张野匆忙跟上,就怕她磕了碰了,毕竟她走路几乎不在走直线。

果不其然,她一脚要跨到草坪上的时候,就没算好高度,脚被石阶搬到,整个人往前扑过去。幸好张野眼疾手快,冲上去从背后把她捞住。

包恬找到平衡站起来,嘿嘿一笑,夸他:“你身手不错啊。”临了没忘拍拍他的肩膀,很是嘉奖。

张野哭笑不得:“你是准备来这里吃草的?”

包恬递了个白眼给他:“不是,这里风景很好。往里头走。”说完就扭头迈开大步带起路了。

张野紧紧跟着她,但她倒也没说瞎话,一直往绿地深处走,很快走到了铁丝网围住的区域。隔着网,便是对面浦东璀璨的夜景。东方明珠紫红的光不断变换,鳞次栉比的高楼,拥挤又绚烂,像是飘在江上的梦。

包恬手指扒着围栏,脸也凑上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四下寂静无人,只有他们两个,还有不知疲倦鸣叫着的知了。

张野没来过这里,他不太往这一带走,可这确实是人少的好地方。他站到包恬身边,也往江的对岸看,远处一定很热闹,而此处清静,静得他可以听到她的呼吸声。风吹过来,她身上的香水味若有似无。

包恬稍稍往后退了一点,就着草坪坐了下来,她抬头看起天来,虽然星星全无,却能看到飞机的信号灯,在高处缓慢地移动。她慢慢地,一点点地,向后躺了下去,最终身体贴着地面。

张野在她边上坐下,跟着她一起看天。他知道她在发酒疯,可他居然也不介意陪着她发这疯。他很少看上海的天,也很少看上海的夜景,你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呆惯了,就容易忽略那些你每天都能见到的东西。上海对于张野,便是如此。

如果有人问他,上海有什么好玩的,张野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上海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就是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而已。

所以包恬眼里的上海,对张野来说反而新鲜。他没有隔着这样一层网去看陆家嘴,也很久没有躺在草坪上看这座城市的天。她让他有了全新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酒精的关系,虽然他醉意全无。

“我从小就很喜欢看天,小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要是能飞就好了。”包恬忽然开口。

“我小时候希望自己是超人。”张野笑,“现在觉得内衣外穿这件事特别可笑。”

包恬手指戳了戳他腰眼:“人一直都寻求这种控制感,希望自己能有更强大的力量。”

“但事实证明,我们谁也没有超能力,只有坐飞机的能力。”

“如果你有能力回到过去,你想回到什么时候?”包恬问。

张野将手支在身后,也抬头看天:“有几年的时间,我一直希望时间能够倒流,回到梁萱失踪的那一天。我希望我没有和她争吵,而是送她回家。希望她从来没有被绑架,希望我们一起长大。如果她在,现在她都二十九了,应该会很成熟吧。”

“所以你想回到那天。”

“不。我后来想明白了,就算我回到那一天,我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如果我不带着记忆回去,我还是会选择和她吵架,过和现在一模一样的人生。可如果我带着记忆回去,也不一定能阻止那场绑架。”张野视线眺望着一片墨黑的天,“最重要的是,时间不可能倒流,过去不可能被改变,我没有活在科幻片里,现实就是现实。”

“不觉得自己无力吗?在离合面前什么都改变不了?就好像有巨大的命运的齿轮推动着你,其实你做任何事情都没有用处。”包恬情绪低落地问,“我见过不少的来访者,其实很多时候,他们的问题全是外部因素造成的,他们不负责任的父母,遇到卑劣的朋友,社会制度的不公,导致他们的人生错位扭曲,这些外力太强大,他们内心的力量不足以抗衡。我想帮助他们,想让他们摆脱抑郁的情绪,振作起来,可常常失败。如果这个人本身没有求助的意识,想要改变的意识,我没法帮助他们的。有时候我停下来想,这不就是命吗?那我做的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你要遵循宿命论,那么你的帮助,也是他们命中的一部分。”

“这样讨论下去可真是没底了。”包恬霍然坐起身,抱着自己的膝盖,“好像微醺的劲过去了,都不觉得兴奋了。”

张野盯着她有些气鼓鼓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我觉得你这样,还挺可爱的。”

包恬扭头瞪他:“我说的可都是很严肃的问题。”

“我知道,话题严肃,却不妨碍你的可爱。”

包恬注视他,像是要钉住他似的:“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为什么你觉得就算带着记忆回去,也可能救不了梁萱?”

张野挪开和包恬对视的目光,重新看天,他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一定的事情。”

包恬咬唇,他这答案简直就在耍赖,他一定知道真相!

包恬抬手遮住他的眼镜,她说:“你躺下来。”

张野照做:“想做什么?”

“想让你听知了的叫声。”她的声音少了些醉意,多了些柔和。

他竖起耳朵,听那有节奏的蝉鸣,一下,一下,一下。

“睡一觉,你就能回到那个时候,你就能改变这一切。”

张野合上眼,脑海中再度出现了跑道的画面。梁萱的马尾辫一上一下地跳跃,她在往校门外走。

“梁萱,别走!”他叫住她,她却没有听见。他追上去,抓住她,重复地大喊:“别走。你会有危险!”

她扭过头,一脸愤怒:“你松开!我不要你假好心!”

“真的,你出去会被绑架,有人要绑架你。”

她拼命挣脱,最后甚至张口咬了他的手臂,他吃痛放开,她便拔腿跑了出去。等他再追上去,她的人影已经消失。

他开始发了疯地跑,发了疯地找,她家附近,废弃的工厂,周围的街道。他不停地跑,不停地找,他的鞋带松了,鞋掉了,袜子跑坏了,脚磨出了血,可他还是在奔跑,着了魔一样地喊着梁萱的名字。

终于,他停了下来,他一头撞上了一个人。视线从脚底往上看去,普通高中的校服,熟悉的脸,张扬的涂着发蜡的头发。

“周回生。”张野念出这个名字。

“你在找包恬吗?”他问,眸色如黑洞,将他深深吸了进去。

张野刹那睁开眼,一身冷汗地醒了过来。眼前,是刚才那一片墨黑的天,包恬躺在他身侧,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他坐起身,回想起刚才的画面,竟无比真实,仿佛他真的回到了那段旧时光。连他触摸梁萱皮肤的感觉,她咬他的那一钟疼痛,都像是真实经历了一样。

周回生,张野抵着自己的脑袋,是因为见到了周回生,所以才梦到过去吗?

可现实就是现实,他和周回生,谁也回不去,谁也改变不了历史。

他低头端详包恬,她舒展着眉毛,整个人都放松地躺着。他低低喊她:“包恬,你睡着了吗?”

她没有回答。

张野起身,走到网前,看着从眼前经过的货轮,江水流淌不息。他深深地呼吸。

此时,徐世梵的电话打了进来。张野赶忙接起,却在他开口之前抢先道:“徐世梵,如果你还没有查出结果,我不想再查包恬了。”

那头的男人瞬间炸毛,拔高了声调:“你玩我?!我徐世梵是廉价劳工吗?你说查就查说不查就不查?!报告我立马就给你发邮箱!立刻!马上!”

“我不用…”

“看不看你的事,但是发不发我的事!发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徐世梵一通霸道言论后,撂了电话。

张野还没来得及叹气,手机就发出了提示音,邮件图标跳出了个醒目的红色数字。他手指摆在图标上,悬停了三秒,还是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