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发迹就变心…他对糟糠妻尤其如此,何况对一个外人…”大夫人浑圆的眼睛瞪着屋顶,咬牙说着,“以前是怕他,不敢说出去…阿劼,难为你孝心,娘不想把秘密带进棺材里去…有关你的身世…”

杨劼心中一颤,急问:“娘,您快说,我是不是你们抱养来的?每次老爷看我的眼光不是陌生,就是冷淡,我就怀疑自己不是他亲生的!”

大夫人缓缓说话:“老爷把你交给我的时候,是宣平三年春天,都城刚发生一场政变…老爷曾经投靠过姓邰的老乡家…那时家里穷又没子嗣,就把你当亲生儿子养了。具体的娘不清楚…又怕他,一直不敢问。”

“娘…”杨劼哽咽着唤了一声。

大夫人的眼角淌过一滴清泪,一只手从被子里抽出,颤抖着伸向他。她想说什么,呼吸却突然的不畅,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块绫绢从她松动的手中落下,飘飘悠悠地落在杨劼的脚下。

青梅

阿梨挨了几下鞭笞,照例被关进了后院的柴房里。

已过了第二天的晌午。碎金的光透过婆娑的树影照得后院蒙晕一片,空气中蕴含了晴暖。静寂处,紧挨柴房的乌柏开得浓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迅捷地出现在后院,他的步子落得极轻,几乎无声。

他站立在乌柏下面,很娴熟地三下两下爬上了树。双脚圈住树枝,一个倒挂金钩,从柴房的天窗伸进脑袋。

柴房里,阿梨懒洋洋地靠在柴垛旁,坐得久了,连双腿都有点僵硬。阵阵饥饿感加上后背的鞭伤更是折磨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她气恼地嘀咕一声,又翻了个身。

啪,一只圆油油的馒头从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她身边的柴丛里,接着又是一只。

阿梨粲然一笑,抓住馒头大口咬着,抬眸望着天窗,含糊地叫:“伍子,怎么现在才来?我快饿死了。”

叫伍子的少年看着阿梨的馋相,咧嘴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今日厨房里总是有人,我好容易才逮上机会。”

伍子的父母是杨府的长工。因为贫穷,伍子的四个兄长全部送了人,伍子从小长得英武机灵,他的父母不忍心,好说歹说方经杨靖业的允许,带进了府中。伍子与阿梨一块长大,却是自由身,无人管束他。

“你被关起来,大少爷怎么没反应?”伍子突然对杨劼有些不满。

“大夫人病重,他应该守在那里。”阿梨解释着,一只馒头已经落进肚子里,另一只沾上了点碎叶,她用纤柔的指尖捻去,然后悠然吃着,吃得津津有味。一缕阳光落在她漾着恬淡的眉目间,仿佛染上了金色的光晕,耀目得伍子眼晃晃的。

他一时失了神,只觉得心跳不均匀,说不出的感觉。

“阿梨,你将来只对少爷好吗?”他脱口道。

“我当然对少爷好了。”阿梨扑闪着眼睛,极为干脆地回答他,“还有你,伍子。”

伍子心下释然,再度露齿而笑。

不管怎样,只要阿梨待他好,他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阳光细撒清辉,一切都安静。

忽然,伍子张眸望向院外,竖起耳朵听,能够辨别出声音的来处,“有人来了。”

他朝阿梨嘘了一声,很灵活地攀上树枝,阿梨只听得细微的树叶沙沙声,天窗外的人影已经消失了。她的眼前黯淡下来,四周又恢复了静谧。

柴房的铁锁被哐啷打开,管家出现在门口。

“阿梨,出来。”管家挂霜的脸上褶起皱纹,像是在嘲讽,“你不是很喜欢看老爷和七夫人恩爱的样子吗?现在就如你所愿,七夫人房里缺个丫头,点名要你呢。”

“除了少爷,别的人我不伺候!”阿梨一怔,随即顶了过去。

“臭丫头,你以为你是谁啊?”管家勃然大怒,一巴掌甩在她的头上,“你不过是个小奴婢,伺候谁不是任由着你。少爷有美香服侍着呢,去七夫人房里算你有福气,还不快去?”

阿梨摸着被打疼的头皮,瞪着倔强的眼睛随管家出门。拐过荷花池时本能地回过头,抬眸望了望杨劼的院子。

小院寂静,少爷还没回来。

七夫人的庭院里,海棠花娇艳无比地开着。阿梨刚进七夫人的房间,一股似浓还淡的胭脂清香扑鼻,跟杨劼书香气息的房间浑然两个天地。七夫人坐在鸾凤镜前卸妆,檀木香案上挂一件翠粉青红的戏袍,下面放了五十弦蛇腹琴,在房间里泛着幽暗的颜色,斑然极了。

阿梨听别人说起过,七夫人原是都城里的女伶,弹一手好琴,那首《黄金缕》唱得荡气回肠,哀婉动人。杨靖业本无心,与旧友文士酢酒笑谈于席间,却不知那日七夫人尤其动情,直弹唱得梦断彩云无觅处,引得杨靖业频频仰望。

杨靖业便将七夫人收了房。不知是本人还是琴声,七夫人独宠后院。

此时七夫人看见阿梨进来,一边朝着镜里梳理发鬓,一边慢吞吞道:“你就是那个阿梨?要不是我心善,替你向老爷求情,指不定还要关多长日子呢。”

管家推了阿梨一把,“还不谢过七夫人?”

阿梨低言谢过。

七夫人也不介意,优雅自若地站起身。阿梨眯起眼睛看着她,七夫人看起来二十刚出头的年纪,身姿袅袅婷婷的,脸蛋虽涂抹得浓丽,倒也称得上是个美人。

打发管家离开,七夫人才将目光转向阿梨,上下细细打量着她。阿梨并不明白七夫人是什么意图,只顾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果然七夫人嫣然笑了,很亲切地搭上她的肩。

“看见我跟老爷做的事了?小丫头,会思春了吧?”七夫人的音色拖着倦怠,说不出的坦然,阿梨两腮霎时泛起了红晕。

七夫人断定阿梨不过是懵懂不谙世事的丫鬟,扬眉一笑,轻移莲步走至漏窗旁,看向窗外的景致。

窗外是荷花池的一角,水中莲叶转绿,阔大的叶片上水珠沥沥。一只莺鸟停歇在叶片上,随风轻荡,眼光悠闲地东张西望着。穿过透空的花墙,绿柳纷披,隐约看见杨劼院子斜出的檐角。

七夫人又悠然开口了,“阿梨,大少爷房间里,能够听得到我的琴声吗?”

阿梨受了一惊,抬眼见七夫人不经意地侧过头,表情还是淡淡的,“大夫人熬不了几天了。可怜的大少爷,真让人…心疼。”

一句话触及阿梨的心事,她垂下蝶翅一般的睫毛,老实回答道:“奴婢没注意夫人的琴声。”

七夫人幽幽地叹气,暗忖了稍许,又将手搭在阿梨的肩上,仪态端庄地对阿梨说道:“你是我房里的丫鬟了,我不会亏待你的。等大少爷守孝回来,我自会放你回去。”

阿梨听了心花怒放,她感觉七夫人比想象中的亲切多了,于是爽脆地应了一声。

七夫人望着窗外,唇角微微牵起,已是面如桃花了。

家妓

更梆才敲一响,前院挂起盏盏明灯。管家满头大汗地忙前忙后着,朱衣婢女端着盘子不停地在林荫间穿梭,中庭大堂鼓乐交响,清风送来阵阵酒香。

这夜,有个重要人物下榻在太守府。

刚好酒兴正酣,杨靖业传了七夫人过去作陪。七夫人的琴声悠扬响起,伴着婉转的侬词俪曲。后院的人都听得真切,可以想象前院必是奢靡热闹的场面。

阿梨守在七夫人的院外。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了,听着琴乐声不见停止反而情趣更浓。她本就心绪不宁,此时更觉得琴声如刺,犀利地一根根扎入耳膜。

同样当值的婢女哈欠连天,在阿梨身畔伸了个懒腰,嘟囔道:“夜宴何时才散呢?”

阿梨并未应答,她的眼光穿过荷花池,希望能够看见杨劼院子里的一点烛光。

最终,她失望地叹了口气。

月上柳梢头,夜色渐浓,荷花池畔一盏纱灯在游动。离得近些,才看见执灯的是管家,后面跟着几名姿色姣好的家妓。

家妓迤逦而行,杏红裙裾迎风飘动,老远能闻得从她们身上散发出的脂粉的香气。院子外的两个婢女目不转睛地望着,直到家妓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久久没有言语。

大欹国历代官宦贵胄有蓄家妓之风,用来纵酒奏乐自娱,到了统正年代更是繁盛。因为身份特殊,这些女人被**在某个角落,她们的韶华短暂而绝艳,结局却异常凄凉。

而身为太守的老爷,此时将最得意的家妓奉献,为的是取悦客人吧。

阿梨突然觉得,比起这些女子,自己的处境已经很好很好了。

前院的鼓乐声渐渐停了,两名丫鬟不敢耽搁,跑到垂花门一带去迎接主人。夜色正好,婆娑的树枝随风摇影,酒香馥郁。七夫人在这片夜色中搀扶着杨靖业,步履蹒跚地朝这边走来。

阿梨正要上去迎接,从后院方向气喘吁吁跑来一名**,近到杨靖业面前屈膝福礼,语气有点紧张,“老爷,七夫人,大夫人刚才归天了。”

闻言,阿梨猛地一怔,心颤不定。

七夫人一手掩唇,蹙眉道:“大好的时辰,搅了兴趣。”

“慌什么,不知道今晚府里有贵客吗?”杨靖业朝**呵斥道,“谁再瞎嚷嚷就撕烂谁的嘴!”

杨靖业被酒气熏得酡红的脸上染了冷意,吩咐后面的家奴,“传话下去,后院的人不许上前院来。裴大人是何等尊贵的客人,难得来南州一趟,须小心伺候着。”

家奴、**各自领命而去。杨靖业这才满意地携起七夫人的手,继续往前走。

“今晚就让阿劼继续留在大院吧,待明日裴大人回去后再作道理。本官还指望裴大人去皇上那儿美言几句呢。这女人,早不死晚不死的,晦气。”

阿梨听着老爷的絮絮说话声,无奈跟在后面走,转过荷花池时,不禁往大夫人的院子方向多看了几眼。

初遇

夜漏更深,所有的院子都安静下来。阿梨落步极轻,悄然无声地推开院门,绕过迂廊,向后院深处走去。

暮春的风尚带清凉,一切亭台楼阁笼在昏暗的月光下。阿梨觉得一颗心快要紧张得跳出来,前面屋檐下冥蒙的牛皮纱灯仿佛杨劼的眼睛,含着悲哀含着无助。她抬手按住胸襟,才能压抑住心中的那份思念和渴望。

“什么人?”前面突然传来喝问声,接着院门内有人提着灯笼出来。

阿梨见是老爷的家奴,只好停止了脚步,做贼似地压低了声音,回答道:“是我,求大叔让我进去。”

那人用灯笼朝阿梨照了照,“原来是阿梨小丫头,黑灯瞎火的来这儿干什么?老爷吩咐了,谁都不许踏进院子一步。谁坏了规矩,当心被关起来挨揍。”

阿梨并没有惧怕,只是急切地求道:“就进去一会儿,我想看看大少爷怎样…”

“老爷今夜就在七夫人那,你当值丫鬟却跑这儿来了,越大越没规矩。别在这里胡搅蛮缠,不然我明日告诉老爷,到时怕你小命都丢了!”

阿梨有点呆呆地听着,往院子里瞄了一眼,无奈悻悻地回身走。

与少爷仅仅一墙之隔,却是那么遥远。她见不到他,他不知道她辗转的心事。阿梨边走边想,心里像着了火,焚得五脏六肺都疼。

子母砖铺就的小道曲折深长,风吹树叶沙沙响,高大的院墙外,长满青苔的假山像条面目模糊的影子。阿梨眼珠一转,索性飞快地爬到假山上,眼望着深邃无边的静夜,放开喉咙唱起那首杨劼熟悉的童谣。

“月亮菩萨弯弯上,弯到小姑进后堂…”

家奴又出来了,提着灯笼往这边晃了晃。阿梨迅速地闭上嘴,爬下假山,见家奴并没有追来,不由得意地笑了。

她的少爷,应该听得到她的歌声吧?

掸了掸衣裙,阿梨就像只阴谋得逞的小狐狸,轻哼着小曲想回七夫人的院子去。

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廊柱下负手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月色如纱,蒙在高大而浅色的身影上,清晰地**五官分明的轮廓。他并不开口,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如夜的深邃。

阿梨吓了一跳,单看那人缎袍上的织锦罗纹,傻瓜都能猜出对方的身份。

他就是老爷口中的至尊至贵的客人吧。

深更半夜的,他来后院干什么?

脑子里短暂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仓促地福了一礼,就想轻手轻脚从那人眼前溜走。那人则仿佛猜出她的心思,突然开了口:“太守府的夜色不是一般的诡异。”

他的声音与神情一样随意悠闲,咬字很清晰,比南州口音多了点朗润,“你叫阿梨?”

“是。”

“哪个梨?”

“梨花的梨。”

阿梨紧张起来,垂立着小声回答。可想而知,从她悄然来至大夫人院门,此人已经在暗处观察她很久了。

虫吟唧唧声下,那人已经站在自己的面前,身上莫名的清香合着淡淡的酒气顺风而来,阿梨的心更是跳得飞快。她勉力不让自己颤抖着手脚,却还是感觉那双深邃的目光凝在她的脸上,正细细地审视着她。

“院子里头的是你家少爷?”

“是。”

“他多大?”

“十八岁。”

那人踱了几步,脸上浮起一层古怪的表情,“奇怪,这种年纪的公子该是出来显山露水的时候了。酒宴上怎么不见他?莫非杨太守的大公子是个痴呆的不成?”

“少爷好端端的。他饱读四书五经,比一般人都有学问!”阿梨闻言,不假思索地替杨劼辩解,声音也大了。

“好个忠心的丫头,原来问题出在杨太守身上。”像是嗅到猎物气息的猎人,他老练地一笑。

阿梨胆子大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回道:“大人若是没事,奴婢告退了。”

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要与陌生人多言,速速离开这里。

那人并没直接示意她离开,抬头望着耿耿皎月,表情依然平静淡漠,“那首儿歌唱得不错。”

阿梨如释重负,她走得很快。待拐过檐角,回头见那高大的身影兀自在原地不动,便撒腿跑起来,一口气跑过荷花池,直到了七夫人的房外。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竟是汗津津的,黏得难受。依稀那人的面貌晃在眼前,透着阴鸷之气,目光变幻迷离。

“好歹以后不会再见到那个人了。”

黑夜中,她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语道。

相思

三天后,太守府送葬的鼓乐声响起来。府门外车马云集,前来吊唁的客人络绎不绝。

杨靖业忙着接待客人,管家忙着记录礼金祭品。

接着,太守府又恢复了平静。

这是一个下过雨的午后,隔窗传来七夫人的琴声。如若往常,七夫人只是稍弹片刻,便要去榻上小睡一会,然而今日犹不停歇的缠绵哀怨。外面的阿梨触动心思,整个人沉浸在绵绵不尽的相思之中。

琴声戛然而止,屋子里传来七夫人的唤声,“阿梨,进来。这天气怎么尽让人冒汗?”

阿梨端了水盆,绞了热面巾上去。七夫人接过,在手中来回揉搓着,突然道:“阿梨,这些天在我这里,我没亏待你吧?”

阿梨老实地应了。

“去看看大少爷回来了没有。”

闻言,阿梨蓦然抬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