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人不是已经走了吗?”

“不,他南下几个城后,又折回来了。”

情趣

天色蒙蒙的寅时三刻,太守府厚重的中门隆隆大开。仆役婢女洒扫庭院一片忙碌,连大门前的长街与车马场也打扫得干净利落。杨靖业见府里府外一派光鲜景致,不觉甚为满意。

厨房一大早开始准备佳肴脍鲜,到午时满当当精致的一桌客宴。谁知等了三个时辰,裴元皓竟是毫无消息。杨靖业坐立不安,派几名精干执事出城探听裴大人车马行止,自己索性赶到城门守候。

直到暮色已近,裴元皓的人马才披着霞光进城。杨靖业匆匆前去迎接,裴元皓只是简单地打了招呼,马蹄声狂风骤雨般卷进了南州城。

刚在中堂大厅坐定,侍女献上滚热酽茶。裴元皓也不说话,接过手下人送来的卷宗公文认真批阅,堂内寂静肃穆,杨靖业站立一边不敢吭声。

朝中人人皆知,这个少年即被封为晟阳王的裴大人,虽才二十来岁,从小秉承其父雷厉风行之风,整肃大欹国涉军政务果断坚决。每有书简必看,每看时必定一丝不苟,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就连皇上也大为感慨,朝廷繁琐缛重的事务,一经裴元皓之手,便会变成生机勃勃的活棋。

而裴元皓的生活作风,杨靖业早有耳闻。他恭立在那里,脑子里想的是,如何让裴元皓念及他的好处,回去向皇上美言几句呢?

夜悄然而至,裴元皓终于抬头搁笔。

“大人,晚宴已经准备妥当,请您入席。”杨靖业拱着手道。

裴元皓颔首,起身大踏步朝外面走。杨靖业紧跟后面,裴元皓挺拔飘逸的身姿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油然产生一种敬畏,竟是愈发地谨慎起来。

门厅廊下,堂前宴后,布置与上次相同的有条不紊。四方烛台亮着根根红烛,烛光把周围的景致映得俨如霞色,笙歌艳舞开始了。裴元皓轻抿一口酒,突然说道:“七月二十九是藏胜会。听说烧香看会在南州最享有盛名,就是都城的名门望族也会长途跋涉赶来附兴,可有此事?”

杨靖业连忙应道:“那是那是。南州看会素有‘水灯万盏,七八里如银龙’之说,各家门户都会插香摆灯,祈求地藏菩萨好人好善,保佑国泰民安、大欹国皇帝万寿无疆。”

裴元皓轻笑,“老百姓哪里会想那么多?保佑自家平安无事吧。”略一沉吟,接着道,“上次听皇上提起过。”

轻飘飘的几个字,仿佛只是不经意的想起。杨靖业忐忑之心顿时被惊喜所代替,他急忙趋前深深一礼,“皇上若是亲驾南州,此乃南州百姓万世的荣耀。”

裴元皓并未作任何表示,只是缓缓抿酒,偶尔询问一些南州的民俗风情。每落一筷子,就像无声中给出的答案,让杨靖业想问又不敢继续问。

夜色开始走向深处,笙歌俚曲还在继续。裴元皓似乎有了歇意,起身就往宴厅外面走。杨靖业亲自在前面引路,一众人如众星捧月簇拥着裴元皓,往客房而去。

等杨靖业告退出来,正看见管家领着一名家妓无声地往这边走。那家妓金丝的锦缎荡漾着,像春日里盛开的艳丽的花,举止仍是杨府**的仪态,风情到了妩媚的地步。

他想象着裴元皓看到此女满意的淡笑。突然想起七夫人累累红斑的脸,心内一阵烦闷。

阿梨,这个劣行不改的死丫头,待严加调训,到那时不怕她不乖乖就范!

院子里的裴元皓抬眼观赏夜景,暮春的风夹着浓郁的佳楠香,划过渐浓的夜。院门有轻微的动静,转头看去,管家领着一名彩衣女子进来。

女子款款施了礼,锦缎内衬单薄的罗衫,绿缎子的绣鞋,熠熠含情的一双眼眸射将过来。

“奴婢伺候大人。”

裴元皓唇际微扬,淡漠的脸上毫无表情。管家大骇——裴大人对眼前的女子十有八九不中意。

果然,裴元皓淡淡问道:“这就是太守府最好的?”

管家连连称是,后颈已是密密的一层汗,脸上却笑道:“奴才去把所有的家妓唤来,供大人挑选。”

“不用,你们都退下吧。”裴元皓语气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整个身姿在夜色仿佛是道剪影。

管家张口欲言,两边肃立的侍卫无声地注视着他们,身上的盔甲在夜色里隐隐闪着寒光,张开的嘴巴赶紧闭上了。裴元皓兀自往屋里走,方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贵府是不是有个叫阿梨的?”

“有,有…请大人吩咐。“管家惊得连说话都结巴了。

“把她叫来。”

裴元皓悠然说着,视若无睹地径直进屋去了。

管家慌忙领着家妓出了院子,一路促促地疾走。杨靖业还站在原地,一见这般慌乱的光景,也愕然道:“裴大人难道不满意?”

“老爷,这个裴大人,奴才可是吃不透。咱们好端端的女人送过去,他偏不要,倒提起了一个人。”

“谁呀?”

“阿梨。”

这回杨靖业的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半晌说不出话来。管家在旁边嘀咕道,“奴才也纳闷呢,他是怎么知道阿梨的?”

“原来裴大人喜欢带刺儿的雏…”杨靖业自言自语,接着恍悟似地嘿嘿一笑,“到底是晟阳王,口味、情趣就跟别人不一样。”

“老爷,您说咋办?”

“裴大人要天上的月亮,咱们也得想法子送去,何况一个小小的阿梨。快去把阿梨拾掇拾掇,快去!”

暗探

更鼓声才过两下,阿梨就醒过来了。潮湿霉烂的气息扑鼻,她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一颗心沉沉下坠,直坠入深不见底的恐惧之中。

这里是太守府最阴暗最幽秘的地方,形同囚牢。周围森森一片,没有光明,没有生命。外面还有提刀的家丁把守,就是身手敏捷的伍子,恐怕也没办法进入了。

她不由绝望地叹了口气。

屋门忽然被哐啷打开,管家带了两名**进来。牛皮灯笼晃过,正照在阿梨微微泛白的脸上,带着被蚊虫咬过的红点。她微眯起眼,低垂的睫毛投下浓密的阴影。

管家嘿嘿一笑,挖苦道:“阿梨,这回老实了吧?老爷还是网开一面的,看在你从小可怜的份儿上,给你指条明路。今晚裴大人来了,他可是都城首屈一指的大人物,你好好去伺候。等明日一早,老爷要是高兴,你以后就不会再受这份罪了。”

见阿梨不吱声,管家也懒得再跟她多说一句,挥手示意后面的**,“把她带出去,洗得干净了,宰鸡还要褪毛呢。”

待阿梨梳洗完毕,外面已过二更半了。两边**的双手死死地**住她,生怕一松手,这个烦人的丫鬟就要逃跑了。阿梨动弹不得,甚至不能有一丝的反抗。她抬头望着深沉的黑夜,眼里漾起一层泪水,却倔强地忍住。

那些艳丽的影子从脑海一闪而过。她清楚地明白,这一去,她的身份转变了。

飨过客的女子,被客人召之即来挥之则去,到最后都成一堆残花败柳,几经风吹雨打,就这样慢慢散了。

她怎能甘心?

她想起了杨劼,他一定在寂寞的地方等待着她。而她的清白之身是留给他的,谁都不可冒犯。那一刻,她悲壮地昂起头,脸上呈现凄烈的表情。

屋内有烛火燃得正旺,屏风启处,四围是遮天的纱纹锦幔,光晕漫漫中只见楠木天然壁橱,一切布置得奢华绮丽又别具匠心。两名**快步将她按在榻**,大声训斥她,“你可是自愿卖身进府的,自然是奴才的命。乖乖等着,别搅了老爷的大事!”

说完,互相递了个眼色,在外面将房门关上了。

房内死寂下来,

周围不闻人声,半烛残香徐徐袅袅,那片绯红掺着靡香,映在阿梨紧张的眸子里。

屋外响起沙沙的步履声,片刻屋门大开,锦幔被夜风吹得荡了起来。阿梨抬眼,一个高大的身影迅速地落在地砖上。

那人似乎料到有女子坐在榻**,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鸦翅般的眉目下,有着一对寒星似的眼睛。接着开口说话:“给我倒杯茶。”

阿梨下意识地站起来。她认得他,月夜下的客人。

年轻的男子,精壮得像堵墙,声音低沉而威严,仿佛发号施令惯了。举手投足间,带起一缕微风,烛光跳跃得更欢。阿梨一颗心蓬蓬直跳,提水壶的手有细微的颤抖。

这个男子让人害怕,是的,很可怕。

可怎么偏偏又碰上了呢?

她僵直在那里,发间别着一朵**的玉簪花,坠着的流苏遮掩了大半个脸,唇片涂得耀目的红。因为胸襟**,细小的锁骨清晰可见,整个装扮与年纪极其不符。

裴元皓好整以暇地坐在如意椅上,任凭发缕散在宽松的云纹白纱袍上。他轻抿一口茶,幽静如水的夜里只闻茶盖磕在盏沿的脆声,那声音并不大,却如炸雷震响在阿梨耳际。

“怎么现在才来?”他似乎察觉出阿梨的紧张,悠然问道。

“管家吩咐奴婢一些事…”阿梨咬紧牙,克制不住颤抖的声音在房内迂回。

裴元皓终于抬起眼,淡淡地打量着她,冷漠的神情比沉积万年的潭水更深。片刻,他突然嗤笑出声,阴沉的声音从鼻间穿过,“管家说些什么?教你如何伺候我?”

他的口吻分明含着鄙夷。阿梨的双颊赫然一热,一股**的感觉从胸口波及到全身。

裴元皓翘起二郎腿,似是安慰她,“你要是愿意,我会有一夜的时辰教会你。”

她恼怒地瞪视着他,心中充满了耻辱。

他从阿梨不羁的眼神里似乎读懂了什么,唇际渐渐噙了一抹笑意,“上回见面后,我一直在想,太守府里原来有个古灵精怪的丫头。你不用拿这种眼光看我,你要是老实点,我不会吃你。”

阿梨心下一阵松懈,紧绷的脸松缓下来。

“那次你回去后,等到你家大少爷了吗?”他说话轻缓,好像在跟阿梨聊天。

“没有。”阿梨少了戒备,也就老实回答他。

“发生什么事了?”

“大夫人死了,少爷守了几天孝,奴婢被派去伺候七夫人了。”

“你家老爷待大少爷不好吗?”

阿梨稍微一愣,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裴元皓稍作停顿,继续问她:“记得你说过,你家大少爷已经十八岁,他是春天出生的吗?”

阿梨自然而然顺着裴元皓的话回答:“是春天。”

一蓦沉静。阿梨偷偷抬眼,屋子里昏晕的烛光下,这个裴大人目光荧然,似乎在沉思。她缓缓垂下头,听到他又开口问:“后来呢?”

“后来…”阿梨一时语塞。

她想起了杨劼与自己之间的秘密,想起自己愤恨地将滚烫的水倾向七夫人…后来确实发生很多事,只是那个秘密她必须死死封住,不能漏了一丝口风。

裴元皓也没强迫她回答,重新端起茶盏,慢慢呷着,耐心地等着。

游戏

“后来奴婢犯了事,被关起来了。”阿梨垂下了眼帘,轻声回答。

裴元皓眉毛不经意挑了一下,深深望住阿梨的眼睛里荡漾着不可捉摸的光。

“你从哪里来?”

“囚房。”

裴元皓恍悟,微微颔首,“原来是个爱闯祸的小丫头。这么说你回去后,还得待在那个地方?”

阿梨低头沉默不语。裴元皓走到她的面前站定,也是一阵默然。她的个头只齐到他前胸,男子的身上拂着一股暖暖的气息,几乎让她停止呼吸。

良久,他又开口:“你不喜欢待在杨府,对吗?”

阿梨愣了愣,勇敢地迎向他的目光,干脆回答他:“是。”

“很好。”裴元皓笑起来,“这个夜里会很刺激。”

他在原地沉吟片刻,荡起的微笑竟有玩味的味道,“来做个游戏如何?”

阿梨惊愕地瞪大眼睛。

“给你半个时辰逃离杨府,我的马车就在院子门口。半个时辰过后,我会想个借口告诉杨府的人,说你趁我不备逃跑了,我让他们去找你。天亮之后若是还没找到,我会请杨太守解了你的奴籍,放你自由;若是被抓到了,杨府自有杨府的规矩,你可能会遭受更大的惩罚。怎么样,够刺激吧?”

裴元皓来了精神,对自己的想法颇为满意。他看她呆住的样子,脸上玩味的笑更深,眸子甚至带着两三分的得意直视着她。

阿梨恍惚地看着这个男子,****分明又舒展的眉端,和嘴角扬起的似无微有的淡笑。不知为何,阿梨总感觉那人的笑比冷漠更可怕,暗藏着深不可测的东西。

这个男人正把自己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可她不怕。与其这样接受宿命的安排,不如赌这场游戏,逃向自己不确定的未来。

一切,因不确定而血涌。

她打定了主意,甚至天真地对他说:“你不会不守信用的,对不对?”

裴元皓哈哈大笑,双臂环胸,从漏窗看向外面的夜景。此时一轮冰月从西边斜过疏影,银白澄澈的光辉泻进窗内,照得裴元皓半明半晦的面庞愈加不可捉摸。

“等月亮上了树梢头,我开始喊人了。”他威胁道。

回转身,后面的阿梨早已飞出了客房。

夜深无声息,阿梨的身影出没在花木扶疏间。她走得飞快,月影像长了脚,寸步不离地跟随着她。

她并没有先上裴元皓的马车,而是往后院的佣人房走去。夜凉如水,月光映照得杨府淡淡蒙蒙,此时微风掠过,撩动树叶沙沙作响,似乎在催促阿梨快走。

阿梨灵巧的身影出现在一间小木屋下,她环顾四周,然后轻轻在木窗上叩了三下。里面的人听得动静,很快地打开了木窗。

“阿梨,你真的出来了?出什么事了?”木窗内伍子关切的脸。

“我被抓去飨客了。”阿梨急切地告诉他,“你快去找少爷,帮他从后院翻墙出去,告诉他我在道口的梨树下等他。快点,再慢就来不及了。”

伍子顺从地应了一声,赶快穿衣套鞋。等他闪出小木屋,外面早没了阿梨的身影。

明月在稀薄的云层里缓缓移动,夜阑人静,空阔的青石道上响起马车辚辚的声响。不大工夫,马车在道口停驻,阿梨从里面跳了下来。

马车扬长而去。片刻,道口又恢复了平静。

阿梨抬眼看了看月亮,不安地在梨树下徘徊,眼光时不时转向杨府的方向。除了耳边有虫吟唧唧声,四下一片岑寂,整个南州城都在沉睡。

那个男子说过,半个时辰后他会喊人。她祈望时间过得慢点,再慢点。

慢到她和少爷出了城,逃向更远的地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遥遥传来一阵奔跑的声音。

“阿梨…”

那声轻呼惊断苍茫的月夜,阿梨惊喜地抬眸,杨劼正朝她飞速跑来。因为匆忙,外面只披件素白的大氅,夜风将氅衣几乎吹成了飞天。

他攥住了她的手,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睛里的亮点比繁星还闪亮。

“我以为见不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