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了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竟跟那个臭丫头私奔!这倒好,四处流浪无处安身,还想进窑子嫖女人,瞧瞧这身穷酸样,把杨家的面子都丢尽了!”

几名夫人附和着老爷,纷纷训诫起杨劼来,有人甚至还提议老爷拿家法惩处。

原本闷声不响的七夫人起身,盈盈款款走到杨劼面前。

请了名医调治,加上几个月的精心药理,脸上被烫开的红斑淡化了,同时淡化的,便是老爷对她的兴趣。她变得无所谓起来,冷哼道:“瞧这顿批的,怎么有点棒打落水狗的味道?阿劼好歹还是杨家大少爷,骂他几句就算了,何至于搞得这么兴师动众?阿劼虽是十八岁了,毕竟是咱们姐妹的晚辈,以教育开导为主,再这样下去,教他如何在府里抬头做人啊?”

她本是弹唱出身,说话声调抑扬顿挫,清声遍。,杨靖业并未再次暴怒,板着的脸松弛下来,兀自沉吟思索着。另外的几名夫人猜不透老爷的心思,生怕说出去触怒了他,皆默然噤声。

七夫人看在眼里,无声地轻笑,弯身朝杨劼道:“大少爷,你就给老爷磕三个头,发誓以后不再做傻事了。老爷仁慈,会原谅你的。”

这句话其实暗示杨劼,事到如今反抗也是枉然,暂且妥协,见机行事。杨劼听出了意思,无奈给杨靖业磕了三个响头。

杨靖业过了半晌,才缓缓道:“起来吧,先去把自己拾掇干净了,晚上再训你。”

然后挥手让众侍妾都退出,召唤管家,“去把美香叫来。”

七夫人跟着众人出了厅堂,目视杨劼垂着头离去。她在廊柱旁站了一会儿,正看见管家出了厅堂,一路小跑着去叫美香。七夫人心思一转,便明白了。

她捏紧手中的丝帕,压抑着胸膛里狂烧的火焰,几乎是恶狠狠地骂,“老狐狸变得可真快,这府里不缺的就是女人!想这样甩了我,没门!”

天已近上弦,又是一弯冷月挂天边。鸿顺堂馆内灯火通明,观香楼精心准备的浣纱舞队进入了馆内。

柳荫空地光影侧聚,盏盏琉璃纱灯将周边景致燃得通明。月点波心,风来水面,美酒果汁香气袭人,笙乐管笛催起繁华丽景。大批内侍、宫婢由洲边到亭下,端盘子的,提纱灯的,整个鸿顺堂馆望上去如瑶宫仙境,缥缈无际。

冰蓝站在芷媚后面,仿佛是醉了。

“天哪,良辰美景,能在皇上面前舞一曲,此生足矣。”

旁边几名舞妓猜透她的心思,便取笑道:“冰蓝姐如此一来,又得咸鱼翻身了。”

冰蓝一脸得意,“想我冰蓝本来就是观香楼红人,芷媚现在的位置,想当初还是我坐的呢。”

芷媚沉默地站着,不去应和,眼光漫过人群,观望前面的动静。

不见阿梨的影子,甚至那个抱走阿梨的裴大人也不见踪影。她暗自叹了口气,却听得内侍尖着喉咙喊:“皇上驾到!”接着统正皇帝在众嫔妃的簇拥下,缓步朝这边走来。

芷媚率众舞妓匍匐在地,周围鸦雀无声,就是平时泼辣的冰蓝,也垂眼缩着脖子不作一声。

明黄色的袍角浮动,接着一只手搀扶住芷媚。芷媚不禁抬眼,惊了惊。

统正皇帝站在她的面前,仪态怡然,面含笑意。一束明亮的眼光凝在她的脸上,又像是想融化她,饱含光辉。

“都起来吧,芷媚姑娘,朕正等着你们的浣纱舞呢。”

“是。”芷媚从容地应喏,缓缓后退,带着那帮舞妓鱼贯进入准备好的围幛里。

仿佛听到一声婉转的莺啼,统正皇帝竟惘然地站着不动。离去的伊人艳如娇花,淡若烟柳,裙幅拖走满地细碎摇曳的月光。

“佳人难得…”他暗自轻赞。

月夜风声细微,笛声悠远,官府乐工正在弹奏《平沙落雁》,清幽的夜曲中,仿佛一江春水正向东流。

围幛里的舞妓们换上了登场的百褶舞衣,裙幅如水荡漾,连头顶上晕黄的烛光也随着轻轻颤动。

冰蓝嘴角含着笑,无法抑制住心内的兴奋。

只需用一点点碎银贿赂丫鬟麝月,她就毒倒了阿梨。

女人一旦过了三十,她冰蓝花期就尽,到时连闵生那样的男子也会轻慢于她。她必须为自己的未来着想,也许这次是上天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阿梨,你锋芒太露,又有芷媚护着你,休怪我冰蓝心狠。”她心中冷冷地笑,挑起一抹胭脂轻捻在眼梢。

此刻,谁都不会想到,围幛外出现了两个人。

不知是谁首先惊呼,“阿梨!”幛内的人蓦地回首,眼光全都集中在那两个人身上。

芷媚闻声看去,脸上荡起欣慰的笑意。

阿梨一身同样的舞裙,没有矜持没有羞怯,淡淡的笑像春水在唇角漾开。那场急病似乎只是她和大家开的一个小小玩笑,现今她又突然出现,却出落得比两天前更润泽更秀丽了。

“进去吧。”身边的裴元皓轻轻地说。

阿梨温顺地点点头,裴元皓目视她进了幛内,脸上也没有特别的表情,回身离开。

接着,内监尖细的声音再度响起,“皇上谕旨,浣纱舞必须原班人马,此番不得有误,钦此!”

一只胭脂盒骨碌碌掉在了地面上。

丝竹声声,熟悉的乐曲在夜空盘绕,围幛的帘子掀起,浣纱女拢着长袖翩跹而出。外面的光影穿过,明暗之间,里面冰蓝眼角的恨意清晰犹如刀刻。

簪花散着,泪水在浓艳的眼帘下滑开道道沟壑,冰蓝脸色灰败,已是半憔悴的模样。

外面舞风正起,歌声悠扬,只余她被遗弃在阴暗角落,从骨髓到身心,不断地喷吐着毒气。

这是个奇妙的夜。阿梨衣袖如蝶振翅飘飘,心中跳起一串串清婉、欢悦的音韵。烛光如翡翠水晶,映过来淌出去。四周拂着鲜花佳酿的清香,夹杂持续不断的喝彩声赞叹声,美妙到了极处。

浣纱舞完美落幕。

一切宛如梦境,在场的舞妓都得到了封赏,每人一幅蜡染的皇家织锦绸缎。众舞女跪地谢恩,皇帝笑声爽朗,合着龙涎微幽的气息,亲笔御书“观香楼”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匾额已经扎好了红绸,由十几名御林侍卫随马车一并送到观香楼去。

阿梨手捧绸缎,随着众人鱼贯出柳荫回观香楼,不知为何,她回了头。

夜色暗蓝,几近透明。

树下有个修长的身影,临风伫立。光线淡薄得看不清他的脸,但阿梨知道,他一定在凝望着她。

她收起眼,回身继续往前走,而后接连赶上几个舞妓,好像有人在后面追逐着她。

这一夜,芷媚被留在了鸿顺堂馆。

祸害

杨劼一觉醒来,天光大明,窗纱开着,带了凉意的熹微如水透入。

他翻了个身,意识随即铺天盖地而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惆怅感觉。

原来,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躺在了自己的**,继续过杨府大少爷的生活。一切又回归过去,然而阿梨不在了,不在了。

正暗自伤感着,美香听到动静,掀帘子进来。

大概是阿梨不在,美香的态度比以前和婉多了,“少爷,您在外没睡好吃好,一会奴婢去厨房给您端碗燕窝粥。”说完撩了床幔,一眼瞧见床畔搭挂的外袍,顺手将它收拾起来,笑道,“又破又旧的,奴婢给您换套新的。”

杨劼突地想起什么,猛然从美香手里夺下外袍,隔着衣襟从里面掏出那块血书来,方将外袍扔给了她,语气淡漠的,“我的东西别乱拿。”

“少爷,奴婢可是伺候您的。”美香依然好好地笑着,眼睛时不时瞟着杨劼手中的血书。见杨劼将它叠得齐整压在绣枕下,就势又躺下了,也不便多说什么,去厨房端燕窝粥去了。

此事她还是暗中禀告给了老爷杨靖业。杨靖业疑惑道:“什么东西这么宝贝?你盯紧点,看他藏在哪里。”

美香莞尔笑着,朝老爷抛了个媚眼,“美香知道,美香永远忠于老爷。”

杨靖业哈哈大笑,抬起美香的下颌抚弄着,“只要好好给我办事,你迟早会是八夫人,然后给我生个大胖儿子。”

美香娇笑着,正要靠近老爷,却看见四扇黄梨屏风上有个模糊的影子移动,忽明忽暗的,倏地又消失了,只余梨花木精雕的虎啸望月,狰狞睚眦。

美香惊骇,瑟抖了一下。杨靖业皱眉,“怎么啦?”

“虎…”美香指着屏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影子…”

杨靖业抬眼望了望,窗外婆娑的树影正巧落在屏风上,枝干交错,恍如猛虎飞扑。不满道:“女人真是胆小,去,给我盯紧了。”

这几天杨靖业为皇上游玩南州忙得焦头烂额,皇上原来打算祭神过后就回都城,不料被观香楼的头牌芷媚绊住了心,于是回程的时日一拖再拖。

大欹国的青楼教坊历来兴盛,到了统正皇帝年代更是狎客如云,连巷塞陌,其中不乏众多皇亲国戚,达官巨贾。就是皇宫里也养了诸多宫妓,日日笙歌夜夜风流,一旦受了皇帝的宠爱,更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杨靖业初始以为,皇上此番艳遇,不过是出于暂时的猎奇和兴趣,春风一度后便会将此事遗忘。

岂料他低估了芷媚。那日他在鸿顺堂馆守到清晨,望见芷媚从皇上下榻的寝房出来,怀抱琵琶,依然是昨晚严谨的装束,背影从容辗转于回廊曲槛,红纱薄雾,神情端然。

杨靖业惊讶得呆了半晌,才回过味来。

称得上,奇女子也。

还在暗自赞叹,一路随驾出行的内侍总管李公公叫住了他,“杨大人,皇上此番南巡,已经乐不思蜀了。杨大人功劳不小。”

杨靖业赔笑道:“仰仗李总管在皇上面前美言。”

李公公呵呵笑着,“南州物泰民丰,杨大人治理有方,理当恭贺。”

“杨某愧不敢当。”杨靖业毕恭毕敬又是一礼,“公公关照入微,杨某已备下薄礼几份,待公公回都城,杨某直接派人送到您府上去。”

李公公自是一番假意推诿,便欣然收下。杨靖业暗瞅对方脸色,借机不经意似的问:“上次逢得裴大人突然到此,杨某一时诚惶诚恐,唯恐招待不周。裴大人却是不拘泥俗礼的。他又是不辞而去,何等洒脱,撂下杨某终日忐忑不安啊。”

李公公不禁哈哈大笑,“忐忑不安的应是裴大人。他奉旨南下查访,却空手而归,好在皇上并无责言。”

杨靖业目光一闪,“原来裴大人有大事?”

“杨大人有所不知,这事还得从宣平三年说起。先皇余党皆被剿灭,连都城守将邰宸也战死城下,偏偏他出生不久的儿子成了漏网之鱼,不知所踪。这十八年过去,皇上早已高枕无忧了。前段日子有人上疏,外界谣传邰宸之子流落南方,现今长成七尺汉子,欲上都城报杀父母之仇。有的大臣劝谏皇上不必所虑,此事纯属子虚乌有。可皇上岂会坐视不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于是派裴大人南下查访此事。”

听了这番话,杨靖业的心猛然几个抽搐。不过他迅速地平静下来,依旧一副率直的口吻,“皇上沧海胸襟,孰能无断?不过此事乃朝廷机密,莫说杨某不知情,便是知情也不得泄露出去,杨某是明白人。”

这回轮到李公公自知多言了,便拱手笑道:“叨扰太守大人,告辞了。”

匆匆回到府邸,杨靖业心虚得额头直冒汗,连茶水也无心进了。进了书房漫无头绪地徘徊了小半个时辰,管家紧随着进内,神秘地禀道:“老爷,美香把这个拿来请您过目,等着拿回去呢。”

杨靖业接过管家递过来的青布包,打开一看,眼光犀利一闪。抖开绫绢细细端详上面的字,双手本能地颤抖了。

十八年过去了,曾经的人与时光的影子急速交织变幻,重翻一场刀光血梦…他死死定住血书,到底失了常态,“怎么在他手里?”

“老爷,怎么办?”管家紧张地问。

杨靖业在房里踱着方步,遮不住的气喘心焦,“这小子早晚会害死我!上次裴大人南下实是追查邰家遗孤。一旦查出是我收了邰宸的儿子,就是大逆不道之臣,灭门之灾啊!”

管家从杨靖业还是书生时就跟随于他,极是识得眼色,“少爷肯定对自己的身世起了疑心。老爷,您可是养了个大祸害。”

“不能让他害了我,得想个法子。”杨靖业连连点头。

“老爷您得当机立断,不如…”管家做了个劈手的动作。

杨靖业咬了咬牙,敛起神色示意管家,“把他骗到城外去,切切做得干净…”

末了,将血书交给管家,“让美香放回原处,就说那是首抄词,不用大惊小怪的。”

管家领命而去,杨靖业重重地坐在榻椅上,按住额角。时光逆流而上,那时落日的余晖铺满邰府大院,天上飘着梨花,雪白裘袍的女子将怀里的婴儿交到他手中…

指下微凉,他叹了口气,声音也带了凉意,“对不住了,邰夫人。”

魍魉

那一夜,夜色似乎格外的沉,月亮躲在了乌云里,漫天不见一点星光。

南州城郊外早陷入了无边的暗夜之中,本就萧疏的阎王庙,一入夜万籁阒静,茫茫昏黑间,唯见翘起的檐角摆出魍魉狰狞的姿势,滞重得让人毛骨悚然。

一辆马车颠簸着,穿过羊肠小径,一条长河拦在前面,赶车的管家不得不停车。

“少爷,阎王庙到了。”

杨劼从车内下来,一脸惶惑地望了望周边的景致。管家在前面提了灯笼,他们小心过了竹木桥,但见长河深远,夜色下像一条横卧的可怕的凶龙,蜿蜒曲折地延伸着,茫茫不见头尾。

阎王庙就在前面,形同一堆废墟,处处留有火熏的痕迹。满地黄蒿荒草,熏黑的泥塑阎王爷,缺胳膊少腿的无常鬼卒…“嗖”的一声,草间窜出一只野猫,把杨劼吓了一跳,没等定睛细看,它已跑得无影无踪。

“管家,阿梨呢?你不是说她在这里等我吗?”杨劼隐隐感觉不妙。

灯笼突然灭了,人是模糊的,却遮不住管家眼里闪过的一道杀气,“这丫头想是在跟少爷捉迷藏呢,少爷再过去找找。”

“阿梨。”杨劼呼唤了一声,往里面探了两步,后颈骤然被人狠劈了一掌,眼前顿时天昏地转,杨劼扑通倒在了草地上。

管家嘿嘿笑起来,“大少爷,谁让你不是老爷的亲儿子呢,看在认识十八年的份儿上,我就这样让你见阎王爷去吧。”

拽起杨劼的双腿,拖着向长河走去。

按照杨靖业的叮嘱,假如来个凶杀抛尸,势必引起州府的重视,人人皆知死者是当今南州太守的大少爷,疑点落到杨靖业头上就麻烦了。不如制造出不慎溺水而亡的假象,还可以博取外人的同情。

已经听到汩汩的水声,管家突然想起差点忘记一件大事,将杨劼身上的血书搜出来。于是他弯身在杨劼袍衫里翻找着,许是因为紧张,外面黑灯瞎火的,一时搞不清杨劼藏在哪个位置。

他骂了一声,隐约有怪异的气味在周围弥漫,抬眼望去,阎王庙里有如鬼火忽闪,星星点点飘浮不定。不知哪个角落突然透出女人的尖锐哭号,颤抖着,拖得细长细长,似乎要穿透云层,听得人心口一阵阵抽紧。

管家汗毛陡竖,这么阴森恐怖,难道今夜遇见鬼了?

接着,一道模糊的影子出现在眼前,如轻烟,如薄缕,迎面夜风扑鼻而至,夹着一种犀利浓稠的死亡的气息,那影子朝着他飘飘荡荡,隐约露出惨白的枯骨骷髅…

“鬼啊——”

管家大骇惊叫,连滚带爬朝对岸逃去。那可怖的尖锐声在后面死死缠住他,他逃得仓惶,跌跌绊绊身子不稳,竹木桥两边插着木桩,大概是下意识的扶住,只闻噼啪的朽木断裂声,管家惨叫着坠入河中。

救命声只是持续了一会,就彻底隐没在深不见底的夜色中。

夜风徐袭,除了汩汩水声,仍是一派寂静。

影子飘落在桥头,河水泛出清光,映着翠粉青红戏袍的华彩,头上的骷髅套摘下,漾起七夫人冷鹜讥诮的笑。

“今夜我演得最好了。”

她满意地说着,抬袖移动脚步,不紧不慢走向杨劼。

杨劼从昏迷中醒来,惊异地见七夫人坐在他身边。云移星转,一点月色映照在七夫人的面上,桃花般秀丽的眼宛如刀锋,见杨劼醒过来,七夫人的唇角浅浅地勾起,方现妩媚风韵。

杨劼眯起眼看着天空,深深呼吸,手指轻按后颈,那里有些许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