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阿梨身份特殊,袁铖将她暂时押在太子宫。

阿梨刚被架入寝宫,袁铖一脸惊讶地看着她,手中的茶盏哗啦一声泼溅一地。他站起身指着宫人们骂道;“怎么把裴夫人抓来了?本宫要抓的是杨劼!”

众内侍面面相觑,垂立一边不敢吭声。

袁铖转而走向阿梨,赔笑道:“这些奴才不懂事,裴夫人受惊了。两年前裴大人为夫人大办筵席何等风光,本宫曾经凑过热闹,夫人果真是绝代佳人啊!想你们这般恩爱,裴大人怎会忍心弃你于不顾?肯定是杨劼这家伙在捣鬼!此事若是传遍整个都城,教裴大人的脸面往哪儿搁?本宫这是替天行道,请夫人权衡利弊,多替裴大人着想。”

阿梨别过脸,不予理睬。她当年的青楼历练,早看尽这种人的眼色,如何猜不出袁铖抓她的目的。

当今太子阴毒,她不是不知。进了太子宫无异于入虎口,她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无论对杨劼,对裴元皓,所有的罪名必须自己承受。

她深信,不久的将来,统正王朝在他们脚下,土崩瓦解。

“元皓,我已经明白你的心了。可惜啊,或许没有机会来到你身边…”她在心里念着裴元皓的名字,哀伤不知不觉爬上了面庞。

袁铖凝睇阿梨的面色,意味深长地一笑,“夫人此时心绪定是如江海滔滔吧?本宫帮你解析一下。一边是旧情人,你俩余情未了;另一边是自己的夫君,震赫天下的晟阳王。聪明的人自然选择后者。当然,裴夫人权衡之下也会这么做的。”

阿梨嘴角牵起一缕笑,缓缓转过眼。袁铖以为说动了她,便扬眉笑问:“你先告诉本宫,杨劼究竟是谁家的儿子?”

“这还用问吗?问问杨靖业大人就知道了。”阿梨讥讽道。

袁铖微怔,随即摇摇头,“依本宫看来,杨劼不单单是邰宸遗子那么简单。还有一件事,杨劼既然成了驸马爷,他一个柔弱书生反倒骑在三公主头上了,还明目张胆把你接进他家,静心师太竟然没有动怒,这是为何?”

阿梨恍然想起,袁黛儿站在院子里含恨盯着她,静心师太进来便给了她一巴掌。她起初还以为这是他们的家事,原来袁黛儿跑来告过密。

她面色凝重,狠狠咬牙道:“不知道!”

“贱女,真是嘴硬!”

袁铖到底失去耐性,连打了两个茶盏,挥袖,大声喝令:“来人,鞭子伺候!”

长鞭带着惊心的啸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随着啪的巨响,铺了锦毡的地砖上毡花激扬。阿梨死死地环住双臂,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风骤然大了起来,从四面八方刮进寝宫。守门的宫人惊惶失措地跑进未,遥遥呼喊:“殿下,不好啦,裴大人带着人马冲进来了!”

长鞭还缠在袁铖的手腕上,而袁铖整个手掌迅速凉了。他顾不得阿梨,跑到外殿指挥众人,“快顶住,别让他进殿!”

阿梨这才长吁一口气,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此时,整个太子宫人声马嘶声,裴元皓以不可阻挡的姿势长驱直入。不消片刻,袁铖的内侍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到处都是痛苦的哼哼声。袁铖横剑站在外面,脸上带着怒意,丝丝的惊慌隐藏在眸子深处。

裴元皓执刀面对,那双深得惊人的眼睛如冰刃,似乎要直接剌进袁铖的心。

“裴元皓,你私闯太子宫,该当何罪!”袁铖首先开口。

“殿下抓走了臣的女人,臣自然不会客气!”

“呸!”袁铖啐了一声,嘲笑道,“堂堂晟阳王养了个小娼妇,还不惜为她欺君犯上,岂不遭天下人耻笑?”

“殿下管得也太多了,这是臣的家事!”

裴元皓不愿和他纠缠,示意身旁的正祥,“你在这里守着。”

不及袁铖阻拦,裴元皓大踏步进了内殿。

殿内一片狼藉,重重镶嵌的珐琅、金玉如雪光倒映。阿梨正挣扎着起身,看见他进来似乎笑了笑。裴元皓脸上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但马上掩饰了过去。他伸臂将她揽住,几乎是半拥半抱地出了殿。

几名侍卫迅速断后,一路护住晟阳王。

裴元皓人马就这样旋风般刮来,又旋风般扬长而去。袁铖长发散乱,妖冶的脸上血色全无,他朝着裴元皓的背影嘶声叫着:“裴元皓你蹦跶不了几天了!我会是当今皇帝,等着瞧!”

出了太子宫,裴元皓两骑飞驰,护着双驾马车并不是往邰府的方向,而是经过熙熙攘攘的街道,顺着护城河走,直接出了通往南方的城门。

蓬勃的秋收时节已过,田野上鲜有农夫忙碌的身影。和煦的阳光照得天空空明如镜,清爽的风夹带草花香在原野飘散。裴元皓迎风远望,眼神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他下马,一直走到马车旁,掀开帘子,说道:“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阿梨不明所以地探出头,一见周围的景致,脸上的笑意倏然消失了。她惊惶地摇着头,身子直往后缩。

“阿梨…”裴元皓无奈叫了她一声。

“我不走!我不走!”阿梨尖利地喊道,“你不要赶我走!”

裴元皓只好上了马车,阿梨尖叫着,边退边伸手想推开他。裴元皓蓦地抓住她的手臂,不怎么使劲地,阿梨整个人被他拉进了怀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染着浓烈的伤感,“我应该拿你怎么办…”

阿梨的双拳击打在他的肩上,一下接着一下,而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掉落,她边哭边控诉着,“你明明讨厌我去找杨劼,为什么放任我这么做?我己经做错了,你还要我跟你错下去,裴元皓,你不是人!”

心中倏然剧痛,裴元皓的手都颤抖了,却依然那样紧地抱着她,低低答道:“我以为你是爱他的。你果真去找他了!阿梨,你让我好心碎!我…”

剩下的话被阿梨主动送上来的吻咬住,她湿润而柔软的舌尖灵巧地搅动,气息拂过他的鼻尖,带着那股他熟悉的暖香。那一刻,他的心变得极其柔软,迫不及待地、更深地与她缠绵。

│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7卷 【回之卷 为伊判作梦中人】 合谋

天上飘浮着丝丝缕缕的云彩,随着雁队一字飞过,云影似乎更见缱绻了。此时长风漫卷田野,草木作物起伏不定,那哗哗的波涛般的声音把一切都掩盖住。

阿梨蜷在裴元皓的怀中,微扬起脸,明净的眼眸像是蘸了天空的颜色,本来苍白的唇此刻胭脂似的红。裴元皓摩挲着她凉滑的肌肤,动情地轻骂:“小妖精。”

“还想赶我走吗?”她似嗔非嗔地眯起眼。

裴元皓再度蹙起眉心,沉沉叹了口气,“我裴元皓生死向来受人控制,不求碌碌苟活,唯求死得其所。如若行事成功,非但重整大欹国雄风,更可以名扬天下;如若败了,我无遗憾!”

“所以你抱着备死之心,却将我弃之于不顾?”阿梨听了,薄薄的雾水浮在眸中,她颤着声音道,“你太自私了,阿梨也是家里的一份子啊!你不该瞒我激我,早知你是这样想的,我何能有此蠢举呢?大人,就算为了阿梨,为了我们的将来,放弃这种愚蠢的想法吧!”

裴元皓眼波凝视着帘外的连绵青山,许久都不说话。

阿梨将手伸到他胸前,感受着他的心跳,语气极软,“今日又不是杨劼,大人不会这么快得到我被抓的捎息。大人,杨劼己经向你示好,就答应他们好吗?阿梨并无所求,只求大人好好活着!”

一时车内静极,和风刮过车帘。裴元皓抱着阿梨的姿势却没动,浅色的光晕莹在他的面颊,又轻飘飘地散开。

终于,他下了决心似的,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他们。”

阿梨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嘴角漾起几许笑意,更深地埋进他的怀。

灵韵阁。

烛花摇曳,火光透过琉璃大纱灯罩,渺渺飘散在袁黛儿的脸上。她已经跪了很久,疲倦得要倒。可杨劼分明看见她眼波深处浓浓的怨毒还在,不由生气地拂袖而起。

“母妃待你向来不薄,你跟踪我,还去仇人那里告我,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

袁黛儿抽噎了一声,声音似有悲哀轻绕,“想当初你还是落魄公子的时候,我怎样待你,师太是知道的。我非你不嫁,她几次三番阻扰,还不是想找个靠山?如今你我身份换了,她就不把我当人看…”

杨劼蹲下身,手托起袁黛儿的下颚,唇边却是笑意,“她如今烦着呢,你又从中捣乱,自然生气了。别想得这般可怜,你到底是邰将军的女儿,嫁的是我,又不是她。”

“这话还差不多。”袁黛儿眼睛里没了锐利,露出甜美的笑意。

杨劼心思几转,勉强笑道:“等她回来,你就求她饶恕罪过。她是吃斋念佛的,得饶人者且饶人。另外,我会安排你跟你父亲见面,到时记得开心点,多说好话少做傻事。”

“那个阿梨呢?”袁黛儿还是不放心,定定地看着杨劼。

杨劼心头触动,脸上的笑意凝固。

“我让裴元皓接走了。”

他低沉地回答一句,不再看袁黛儿,兀自撩起门帘出屋。

月影移动,枝叶缔乱,远处钟声一下又一下。

杨劼站在院子里焦虑不安地等待着,等待静心给他带来好或者不好的消息。

终于,紧闭的院门咿呀响动,静心宽大的袈裟从影壁逸出,脚步轻快,脸上带着久违的微笑。

“儿子,裴元皓答应了!”

闻言,杨劼胸口起伏,精致的眉目在狂喜之下焕发出栩栩神采。他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嘴里兴奋地说:“好,太好了。”

静心眼中也是遮不住的灼灼光华,她含笑看着杨劼,不紧不慢地赞扬他。

“此番阿梨被抓,你及时赶去告诉了裴元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儿子,你做得对!”

月底,朝中突然传出一则惊人传闻:统正皇帝沉疴复发,下诏太子袁铖代掌上将军印,兵符收归王室。

众臣既惊愕又疑惑,难道晟阳王裴元皓将被免将?人们私下窃窃议论,又几乎无从评判。有人说自己早先预言太子袁铖与裴元皓不和,朝中必有一场龙虎斗,而今验证了恰恰如此。大多数人是拥戴晟阳王的,不由纷纷喟叹皇帝不仁,裴元皓终是性命攸关,难以躲得一劫。

这个时候,在都城通往华越寺方向的黄土大道,几匹铁骑由远而近扬起一路飞尘,又悄悄地进了城门。

夜里,向来低调的覃府门口,传未有节奏的敲门声。守门的仆人打开一条门缝,灯笼从里面摇出来,喝问:“谁啊?”

“是我,找夫人。”黑暗中,传来伍子的声音。

仆人认得伍子,打开府门,灯笼无意照到伍子后面的来人脸上。仆人大骇,顾不得手中的灯笼,连滚带爬地跑去禀报了。

覃夫人闻讯一路碎步疾行,待看清来人是谁,这才醒悟过来,抱住他嚎声大哭。

“宸哥,总算把你盼来了!”

邰宸也不禁热泪盈眶,“邰某迟迟不愿随你出山,是先皇大业未定。如今时机成熟,邰某欲借你力,灭统正了心愿,亦终是邰氏之荣耀。”

“你要我怎么借力?”覃夫人虽是泪光闪闪,却果断道。

“我需要巨额军饷,火速调集三境四十万大军。一旦朝中有变,我率师攻打都城。袁铖纵是兵符在手,国库空虚,重兵难以移动。九万王师窝在都城,怎挡得住我四十万大军攻势,袁铖必败无疑!”

秋风肃杀烛光摇曳,邰宸他们与覃夫人密谈了一夜。当伍子睁着困倦的眼睛从屋子里出来,东方正显鱼肚白,一缕曙光穿透渐渐云层。

一场精心密谋的宫变即将开始。

(肆)

芷媚做梦也想不到,一粒小小的药丸竟要了统正的性命。

在统正的三宫六院中,芷媚是孤独的。不仅是她的深居简出,更在于她那个尴尬的身份。

岁月轮转,又到秋日。

每逢这个季节,她总是看落叶飘零坠地,便有万千滋味凝聚心头。一名宫妓,命运注定是漂浮的云,无法预料的飓风裹胁而至,随时会将她撕扯成碎片。

到如今才明白了,皇宫大殿永远不是她的天地,皇帝也永远不会成为她的良人。

争与不争都一样,争又何益?

她的心田己干涸,再也鼓荡不出一片新绿。

记不清何日开始,皇帝幽居在后宫那个独门寝殿里。听人说,那是练仙术的地方。她曾经看到过那个神秘兮兮的仙师,口里总是念念有词,青紫袍鬼魅般飘来荡去。她始终有种不祥的预感,皇上真的无恙吗?

│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7卷 【回之卷 为伊判作梦中人】 殉葬

一个突如其来的密召,将她拉进了这个幽静地。抬辇的内侍不说,她也不问。

烛光如昼如霞,那个仙师坐在案前轻轻拨动着琴弦。统正皇帝倚靠在明黄锦绣的软毡上,似乎有点薄醉了,碎纸残瓣满地。

芷媚泪水乍然朦胧,惊愕得连问安的声音都颤抖了。

无法想象变化如此巨大,面前这个臃肿苍白满头枯发的老人,怎会是虽则多病却不失英风的皇上?

想必他真的老了。

仙师提起熟铜铃杵,指着案上的药丸指示芷媚,“半个时辰一到,你伺候皇上将药服了。”芷媚顺从地应诺。仙师飘悠悠出宫去了,青紫袍在地面拖出微不可闻的声响,隐在眼中毒药似的戾气,一闪而过。

“芷媚…”

温和的叫唤声听来那么含混不明,仿佛隔了阊阖之门,遥远得无法触及。

“给朕再跳个浣纱舞吧。”

芷媚慢慢转首,眼望定统正皇帝。整个人笼罩在烛光下,月一般苍茫的动人。纵然岁月积淀沧桑,纵然世事全非,她的美丽依旧如当年一般。统正恍如回到南州那个盛会,她踏歌而来,让他沉醉在佳人难得的梦境里。

只是,他再也不能体会到她的温柔,也无法给她一个好的结局。

皇帝后悔了,几乎就想要伸手抱住她,然而不畅的呼吸迫使他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芷媚将案上的药丸放进皇帝的口中,端起水杯喂他。

皇帝粗重地喘息了一阵,竟有些伤感起来,“没让你留下一子半女,是朕的错…”

芷媚微微地湿了眼眶。

其实,结局早已写就的。那些在她生命中来来往往的无数男子,对她不过是行经。直到他出现,她就不想避开。

哪怕他并不爱她,或者只爱她短短一瞬间,他给了她片刻的华彩,也是值得吧。

她主动搂住了他,哽咽道:“皇上,可别再练仙术了。”

他冰凉的手心覆住她的手掌,紧紧抓着,再也不放手。

“还有一道…仙术就练成了…芷媚,等着朕…”

温柔的声调。

只是太过轻细,轻细得如同秋风扫过一片颓叶。

握她的手松开了。

芷媚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烛影明明灭灭,熏香缓慢吐烟。只闻得一片惊慌的呼叫声,她才迟疑地抬起眼。

“皇上薨了!”不知是谁一记哀嚎,嗡嗡哄哄转为放声大哭。

老管事伸手抹下了统正的眼帘,转向僵直跪着的芷媚,命令其他宫人,“把这个女人关起来!”

芷媚面无表情地任凭他们拖着走,冰冷的眼里一滴泪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