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恳求的口吻,香宝没有再开口,弯腰靠在他背上,让他背了起来。

很熟悉的背,这是他第三次背她吧。

第一次是因为甘大娘要卖了她,他带着她逃离留君醉,在她吃了秋雪给的药,又淋了雨而大病一场的时候,是他背着她找到一间弃屋,照顾她…第二次是在那间弃屋,他们被比武场的人追杀,他背着她走了很远的路去镇上找大夫…这是第三次,可是一切却忽然之间变了样…

“我是刺客。”卫琴忽然开口,“杀他,是我的第一个任务。”

香宝没有开口,心里却微微揪紧。好不容易不用再当小偷,不用再在比武场博命,他居然…选择做杀手。

为什么他不愿选择一些正常一点、平凡一点的事情来做呢?这样的他,如何才能幸福呢?

找到被系在树旁的马,卫琴小心翼翼地将香宝抱上马。

香宝忽然想起那一日他在留君醉推她上马的情形,那个时候他还是用“推”的,如今不知不觉,他竟然已经能够轻松将她抱上去。

坐在马上,香宝低头看着卫琴逐渐开始变得棱角分明的脸庞,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狠狠扬起一鞭,马儿便撒开四蹄,朝着她来时的路飞奔而去,将卫琴远远的抛在了后面。

香宝知道,他一直在看着她。

可是,她没有回头。

四、战祸(下)

天色阴沉沉的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

沿着来时的路,香宝一路放松缰绳策马缓缓走过,经过一片断崖的时候,她忍不住勒住缰绳,望着崖下那无底的黑,茫茫然不知所措。

待香宝策马回到留君醉的时候,那里已经因为找她而人仰马翻了。

“为什么还是找不到!你们怎么那么笨!”莫离在庭院里大吼大叫,全然没了平日的风范气度。

香宝沉默了一下,抱着马脖子以一种极其扭曲可笑的姿态慢慢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落地的时候,脚踝上便是一阵钻心的痛。

听到声音,文种回头,正好看到香宝滑稽的下马全过程。

“香宝回来了!”没有取笑香宝,文种只是一脸的如释重负,忙伸手将莫离的身子转过来对着香宝。

香宝一抬头,便对上莫离又喜又怒的眼睛。

“这么冷的天,你还出去,不要命了吗?”莫离咬牙道。

愣了一下,香宝一跛一跛地走到莫离面前,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莫离这才注意到她满身狼狈,鞋子也丢了一只,晶莹的雪花映衬着她绯红的面颊,即使身着粗衣,狼狈不堪,香宝也依然漂亮得不可思议。

注意到她脸上异常的绯红,莫离忙上前扶着她,抬手一抚她的额,滚烫。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准备热水!”莫离回头对一直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春喜大声吼道。

被莫离吓到的春喜忙应了一声,匆匆跑了出去。

解下自己外袍罩在香宝身上,莫离有些吃力地扶着香宝回房。

“要不要我帮忙?”文种忙上前。

“不需要。”扶着香宝后退一步,莫离摇头,声音疏远而有礼。

文种伸出的手落了空,僵住。

“为什么?”文种轻声开口,他不明白,明明之前还好好…明明她已经答应了给他一个机会的。

“我要照顾香宝,我不会给自己任何一点脆弱的机会。”莫离轻声道。

“我不明白!”文种皱眉。

“范大夫说,他不会舍弃香宝,可是在死亡面前,所有一切的誓言都是那样的无力呢…”莫离低头,看着靠在她怀里神智已经有些模糊的香宝,“我那样保护着香宝,她如今却要承受这样的痛楚…”

“我是文官…我不会上战场,不会让你有伤心的机会的!”文种匆匆辩白。

“小姐,热水准备好了。”春喜喘着气跑上前道。

莫离没有再看文种,有些吃力扶着香宝回房。

“无论什么事情,似乎只要关系到你,莫离就会失去理性呢…”看着她们的背影,文种喃喃开口。

香宝病了,病得很重。

莫离便天天在床边陪着她。

会稽城里的名医来了一批又一批,都说香宝好不了,说香宝挨不过冬天…

文种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莫离倚在床头睡着了。

香宝就那样躺在床上,那样的娇弱,仿佛随时会断了气息…

看着躺在床上满面潮红,神智不清的香宝,文种有些不可思议,那个爱财如命又贪小便宜的香宝,那个总是大大咧咧又傻头傻脑的香宝,居然如此脆弱?

平时看她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总让人觉得她是超级强悍,怎么也整不垮的。

一直以为少伯用情很深,他还曾经感叹过少伯命苦,竟会看上这样一个傻乎乎不懂情为何物的小丫头。

却原来…她用情比谁都深。

“把门关上,香宝受不得寒。”莫离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看到文种站在门口,淡淡地道。

文种忙反手把门关上。

“香宝她…”文种不知道怎么开口,如果失去了香宝,莫离会疯吧。

失去了香宝,莫离一定会疯的…

“她不会有事。”莫离替香宝将被子捂严实,轻声开口,仿佛怕惊扰了香宝的好梦。

“那些名医…”文种张了张口,感觉声音很涩。

“他们懂什么,我的香宝…会活过来的。”看着躺在床上神智不清的香宝,莫离的眼睛十分温柔。

文种在一旁坐下,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莫离,眼中有着不容错辨怜惜。这个女子…该有多么坚强,在目睹母亲被杀之后带着妹妹逃离,全心全意守护着妹妹,纵然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你在可怜我吗?”莫离回头看向文种。

文种忙开口欲解释。

“你以为我在欺骗自己?以为香宝会死?”莫离摇头轻笑,“不会,她不会死。”

文种眼中的心疼更加清晰了。

她轻轻握着香宝的手,悠然开口,“母亲被杀死的那一日,正是严冬…那一日之后,香宝发了高烧,昏昏沉沉睡了一整个冬天,我抱着她从吴国逃了出来,沿途看了无数大夫,所有人都说香宝没用了…说她快死了…可是我不信…”

文种微微怔住。

“然后忽然有一天,她清醒了过来,叫我…姐姐呢。”莫离的眼睛越发的温柔了起来,“她知道的,我只有她…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舍得丢下我一个人的。”

“莫离…”

“有时候我在想,究竟是我在保护她,还是她在保护我呢?她…当真像她表现得那么快乐和天真吗…那一回清醒之后,香宝便变得极其畏寒…所以,这一回,她也一定会醒的,一定会。”

“嗯,我相信你,她会醒的。”文种蓦然微笑,他轻轻扶起莫离,“可是香宝醒来,看到你如此憔悴伤神,定然会心痛内疚…你要保护香宝,还有好长的路要走,自己怎么能先倒下呢?”

莫离怔了半刻,点头。

文种暗自心疼,这个女子呵…远不如她所表现的那么坚强,保护香宝和报仇…是她唯一生存下去的动力了吗?

听了文种的劝告,莫离总算回房去歇息了。

阿福一直在院子里劈柴,一根又一根,一根又一根,仿佛不知累。

“阿福,够了,你…”秋雪站在一旁,皱眉劝他。

“阿福,莫离小姐让你把柴拿到香宝的房里去,她说香宝畏寒。”春喜一路小跑了过来,道。

闻言,阿福立刻放下斧子,弯腰抱了柴转身便跑。

秋雪站在原地,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有些苦涩地扬唇,她磨破了嘴皮子,也抵不上“香宝”两个字。

抱着柴,阿福小心翼翼地推门进了香宝的房间。

仔细关上房门,不让一丝风透进来,阿福在火盆里添足了柴,屋子里立刻温暖了起来。

火光跳跃间,阿福缓缓走到床边,看着香宝,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香宝…”喃喃地,阿福伸手想去触摸她的脸,却在发现自己两手脏污的时候猛地缩回手去。

站在一旁,阿福替香宝守着火盆,不让火盆熄了。

直到满满一抱的干柴都燃烬了,阿福才开门走了出去。

阿福前脚刚走,窗户便微微动了一下,一道红影从窗口跳了进来。

“他对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没了他,你就会死?”

卫琴看着躺在床上病弱的香宝,轻声喃喃。

他一路从夫椒山悄悄护送她回到留君醉,看着她病倒,却一直没有机会接近她。

门“吱呀”一声,又开了,是那个讨厌的少年又抱了干柴回来,卫琴下意识地握剑,他讨厌那个家伙看香宝的眼神!

回头看了香宝一眼,握剑的手微微僵住,那一日香宝死寂的眼神在眼前浮现,卫琴把嘴唇咬出了血,最终无声无息地跳窗离开。

时间一天天过去,院子里的树开始长出第一抹新绿。

虽然天气渐暖,阿福依然雷打不动地在香宝的房间里守着火盆,仿佛那火盆就是香宝的命。

五、若相逢(上)

屋子里很热,阿福站在火盆边,汗水湿透了衣衫。

眼见着火盆里的柴快烧完了,阿福忙蹲下身,往火盆里添了些柴,将火拨得更旺了些,汗水从他额头上滑下,滴入火盆中,发出“嗤嗤”的响声。

“阿福哥。”

一个轻轻的声音忽然响起。

阿福猛地僵住,连火苗舔上了他的手指都未曾察觉。

“阿福哥?”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阿福猛转过身,看向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来的少女。

“香…宝?”怔怔地张大嘴巴,阿福一脸的呆滞。

“好饿呀…”香宝皱皱鼻子,有气无力地抱怨。

阿福几乎是跳了起来,立刻冲出门去,“香宝醒了…香宝醒了…”

香宝无力地咧了咧嘴巴,笑了起来。

莫离闻讯匆匆赶到香宝房间的时候,她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香宝呢?”侧头看向春喜,莫离怒问,“她才刚刚醒过来,你怎么不看好她!”

“我刚刚看到…她往厨房去了…”旁边一个小丫头怯怯地道。

莫离微愣,随即失笑,转身走向厨房,推开门,便看到香宝正盘腿坐在地上,抱着一只鸡腿狂啃。

香宝醒了,这个被会稽城里所有名医判了死刑的家伙,在狂吃海喝了一顿之后,又活蹦乱跳了。

吃了一嘴的油,香宝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打了个饱嗝。

“睡醒了啊。”莫离走上前,拿帕子替她擦去嘴边的油渍,微笑。

“嗯。”香宝笑眯眯地点头。

香宝恢复了正常,只是她从此绝口不提范蠡。

日子平静而安逸。

雕花木窗半敞着,窗外繁星点点,冷月如钩。

香宝坐在窗前抚了抚饱胀的肚子,晚膳果然是吃太多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香宝揉了揉眼角,好困呐…

正感慨着,香宝脖子上一阵酸痛,眼前一黑,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香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这是哪里?

未知的黑暗里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然后,门便开了。

“你是谁?”虽然四周仍然一片黑暗,香宝看不清来者是谁,心里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害怕。

那人没有开口,只是伸手来解她的衣服。

香宝大惊,抬脚便踹。

那人后退一步,桀桀怪笑,“越国的探子,反正你死期已经不远了,何不便宜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