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袍子。”范蠡回头,“我放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大人说的…该不是…”有人小小声地滴咕。

“你知道?在哪里!”范蠡一把拎出那个瘦瘦小小的丫头,问。

那个小丫头被吓了一跳,忙道,“夷光姑娘收拾屋子的时候清理出来,送给马房当抹布了。”

范蠡转身便直奔马房,那件本来就不好看的袍子真的成了一块破布,被打扫马房的杨二搭在肩上。

“还给我。”范蠡开口,脸色很不好。

杨二吓了一跳,忙趴到地上,“大人,我没有偷东西。”

“把你肩上的那件袍子,还给我。”

杨二抖抖缩缩地看了看自己,确认自己肩上没有袍子…

范蠡嘴角抽搐了一下,伸手拿了那块破布,转身便走。

马房的拐角处,是一脸苍白,摇摇欲坠的夷光。

无尽的黑暗,冗长的梦境…

香宝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变小,恍惚间回到童年时候,爹爹最喜欢抱着她,用硬硬的胡须扎她的脸,痒痒的…

娘温柔地给她梳小辫…还有姐姐,姐姐哄她睡觉…

还有弟弟…总是拖着长长的鼻涕,揪她的小辫…

然后…爹爹不见了,娘温暖的怀抱变得冰冷…弟弟也不见了…

还有姐姐…还好,还有姐姐。

“香宝,香宝…”有人喊她,很急切的声音。

香宝睁开眼睛,看到卫琴焦急的神情。

“你吓死我了。”见香宝醒了,卫琴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眼睛有点发红。

“头好疼…”香宝忽然半眯着眼睛喃喃,声音软软粘粘的,仿佛在撒娇一般。

卫琴这才发现她面色酡红,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好烫。

“阿娘…香宝要吃浮圆子…”香宝伸手扯了扯卫琴的衣袖,撒娇。

阿娘…

卫琴抽搐了一下,“浮圆子?”

“嗯…浮圆子…”香宝乖乖点头,“好甜好甜…”

卫琴一个头两个大,他根本不知道浮圆子是什么东西。

“浮圆子…”香宝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眼里一片雾气朦胧。

“好!给你做!”卫琴头脑一热,豪气干云。

“嗯…阿娘最好了,阿娘最疼香宝…”

卫琴大受打击,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开始纠结浮圆子是个什么东西,正纠结着,忽然看到不远处有几点殷红,走近一看,原来是红红的果子,也许…可以冒充一下。

反正那个丫头对着他都能喊娘了,对着这红果子叫浮圆子也不是没可能呀。

这么一想,卫琴卷了袖子便去摘果子,只是这果子树长得有点悬…真的很悬,整个树杈都长到悬崖边上,悬空一片啊。

偏偏那果子离得比较远,卫琴担心香宝的病,便想速战速决,爬上树便去摘果子,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卫琴直直地掉了下去。

掉下去的那一刹那,卫琴的念头是…香宝怎么办。

“嗡嗡嗡…”有恼人的小虫子。

卫琴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被挂在一颗树上,崖下的气候很奇怪,比崖上暖了许多,而且树上有好多…蜂巢?!

一只蜜蜂飞到他的鼻尖上停下,然后便一阵刺痛…竟然敢蛰人!卫琴怒了,伸手一挥,便砸在蜂巢上,这一下可不得了,“嗡”地一下窜出一群蜜蜂,黑压压一片地扑了过来。

卫琴头大如斗,忙拼命爬了上去,大概是崖上气候较冷的缘故,那些恐怖的小蜜蜂并没有追上来。

坐在地上,卫琴忽然注意到刚刚砸到蜂巢的那只手上散发着香甜的味道,狐疑地舔了自舔,好甜…

甜甜的…

卫琴咬了咬牙,拿布蒙了面,翻身又爬了下去…

经历了咳嗽,发烧,说糊话…香宝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有一阵恍惚,很干净的农舍…这是哪儿?

香宝缓缓坐起身,门忽然“吱哑”一声被推开,阳光从门外透了进来,香宝下意识地抬手挡住阳光,随即看到一个红衣的少年…

“你是谁?”愣了愣,香宝疑惑地道。

卫琴吓了一跳,“你不记得我了?”

“好熟悉的声音喏…”眨了眨眼睛,香宝一脸的困惑。

“卫琴,我是卫琴!”卫琴冲到她几边,连声道。

“嗬?!”香宝往里头缩了缩,“你的脸…怎么肿成这样?”

卫琴一头黑线…他这到底是为了谁,他这是何苦呀…

挺漂亮的一张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红包,肿得像猪头一样,香宝好奇地抬手戳了戳他鼻梁上一个肿肿的小红色。

“你干什么?!”卫琴痛呼,用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瞪她。

香宝缩了缩脖子。

“喏,吃了。”卫琴转身,拿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给她。

“这是什么?”香宝好奇的接过。

“你吃吃看。”

“好甜…”

卫琴得意的笑,一笑又牵动了脸上的包,疼得嘴角又抽搐起来。

范蠡将自己关在房中,对着一件破布袍子整整一天,谁也不见。所有关于香宝的一切,他一点一点,仔细回想。

“你想啊,等我凯旋归来,骑着高头大马,把我的香宝从留君醉里堂堂正正地娶回来,多威风啊,是不是?”

“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哦。”

“是啊,很不错呢。”

“你好温柔呢,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每次温柔的时候,都会骗人…”

“呃?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呐!你说的哦,等你凯旋归来,就会骑着高头大马,到留君醉来娶我!如果你敢骗我,我就…我就…我就哭给你看!”

“哈哈,在下不敢。”

“那还差不多。”

“嗯,我的香宝一辈子都会快快乐乐,我怎么舍得让你流眼泪呢…”

范蠡咬牙,狠狠一拳捶在墙上。

“你又骗我!你又骗我!你又骗我…”那一日,香宝在越王府看到他,她那样哭着对他吼。

他…果然又骗了她。

他曾经发过誓不再让她流一滴眼泪,可是她却为他流了最多的泪。

他甚至…默许了香宝代替西施去充当美人计的棋子…

文种神色匆匆地走进范府时,范府的仆役都一脸得救的神情,忙将文种引到范蠡门前。

文种看了一眼站在门口,面色苍白的夷光,抬手敲门。

“滚。”里头,范蠡低低地吼了一个字。

“我是子禽。”

门开了,文种走了进去。

门又关上,夷光的脸色更白了,有丫头忍不住上前扶着,怕她会突然晕倒在地。

看到范蠡的神情时,文种便都明白了,“你…记起来了?”

范蠡沉默了一下,抬头看向文种,“我真的做不到,我不能让香宝去吴国,我要去土城接她。”

“香宝没有去土城,她被劫走了。”

“什么?!”范蠡大惊。

“应该没有危险,我已经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了,希望能够在君夫人之前找到她。”文种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又道,“莫离死了。”

范蠡猛地站起身,“怎么会?!”

“君夫人用莫离威胁香宝,刚烈如莫离,怎么可能让自己成为妹妹的牵绊…”文种低低的说着,声音有一丝暗哑,“我去晚了…是我去晚了…”

范蠡握拳,指关节微微泛着白,他有点不敢想象,如果香宝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怎么样。

“出去打探的人明天应该有消息,我必须见香宝一面,告诉她莫离的事…还有一些莫离托付给我的事情,我也得帮她做好。”文种缓了缓气,又道。

“我也去。”

“不行,目标太大,会引起君夫人的注意。”

范蠡坐回原位,没有开口。

下午的时候,香宝正在屋里发呆,忽然听到卫琴在屋外和谁在争辩。

“让我见香宝,我知道她在这里。”是文种的声音。

香宝跳了起来,猛地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面容憔悴的男子,满面胡渣,一身衣服皱皱巴巴,哪里还分辨得出是那个曾经意气纷发的少年谋士。

“子禽哥哥…”香宝喃喃。

文种看向香宝,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还好,你没事…”

香宝扯了扯唇角,算是笑过。

卫琴看了看香宝,侧过身让文种进了屋。

“香宝,莫离她…”文种抿了抿唇,有些困难地开口。

香宝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文种怔了片刻,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钱袋,“这是莫离留给你的东西,她说…香宝最喜欢这个。”

香宝接过,打开,是一袋金子。

果然…是她最喜欢的。

香宝垂下脑袋,文种以为她在哭,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香宝却是忽然抬头,眼睛里只有血丝,却无半滴眼泪。

“是谁?”香宝开口,声音冰冷彻骨。

“什么?”文种心里一惊,此时的香宝与平日里娇憨的模样判若两人。

“是谁杀了她!”

“是服毒自杀。”

“毒?哪里来的毒?谁给她的毒?!”

“她接了君夫人的旨意入越王府时,便在耳坠上便藏了毒的。”文种的眼里有深切的哀痛,“我找到她时,她已经…已经快不行了。”

香宝咬唇不语。

“莫离说,不希望你为她做任何事…吴王阖闾也好,君夫人也罢…希望所有的仇恨都随她而去,你只需要继续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当你的小香宝就好了…”

“不成为你的拖累…这是她能给你的最后的保护…”

“所以,你尽快离开越国吧,我能找到这里,君夫人的人估计也快到了。”

文种见香宝神色不同寻常,只得软声劝她。

半晌,香宝终于动了,她抬头看向文种,面色苍白如雪。

“拖累?保护?姐姐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不是姐姐…我早就死了呀…”香宝失神的喃喃,“或许在吴王阖闾下旨灭门的那一天,我就冻死在阿娘的怀里了…我就已经死了…我是因为姐姐还一直活着的…因为我不忍心抛下姐姐一个人…”

“你说,姐姐怎么可以那么狠心…抛下我一个人?”香宝目光涣散,却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会流眼泪,是因为还有心,有心才会痛。可是,如果心都死了,又怎么会痛呢?不会痛,自然没有眼泪了。姬公子曾说过,能哭也是一种幸福,他曾问她什么才是最难过的,他告诉她,最难过的是没有眼泪。

现在,她真的…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呢。

她的心死了,枯了,她不会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