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连微怔。

不知何时,雪突然大了起来。

漫天的雪花扬扬洒洒,不一会儿,便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明明才是秋天啊…这雪怎么下得这样早…

及地的裙摆忽然一紧,香宝缓缓回头。

卫琴染血的手指紧紧地握着她的裙摆,他有些吃力地仰头看她,咬牙困难地吐出三个字,“不准走!”

香宝低头看着卫琴,那些凌乱的发丝散落在额前,她的脸颊陷入阴影之中。

“我不会死…我决不会留下你一个人…不可以走…”断断续续,卫琴吃力地道,但是,他却连气息都开始不稳。

决不留下她一个人…

香宝微微笑开,只是这样听听,就已经很温暖了呢…可是,如若她不走,那便正好给了史连一个绝佳的借口来杀卫琴,还有…她自己。

如今只剩下他了,唯一一个对她不离不弃的人呐,她怎么能亲眼看着他因她死去而无动于衷?

半晌,有一颗温热晶莹的液体从她的眼角滑下,打落在卫琴染血的脸上。

感觉到了脸上那一滴温热,卫琴微微一怔。

“我的弟弟…”香宝缓缓蹲下身,拭去他脸上的血污,“你是我的弟弟,唯一的亲人了…我要保护你,就像姐姐保护我一样…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如果连你都离开我,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闻言,卫琴微微一怔。

香宝已经站起身,走到文种面前,“子禽哥哥,请你帮我照顾他。”

文种怔了片刻,点头。

“西施姑娘请上马。”史连有些不耐地催道。

“无人相扶吗?”香宝转身,看向史连。

“扶姑娘上马。”史连吩咐一旁的侍卫道。

“他日的吴妃,越国的英雄,莫非不配将军亲自相扶么?”香宝浅笑盈盈。

史连一愣,似是没有料到香宝会如此嚣张,但他很快回过神来。

“姑娘言之有理,恕史某大意了。”他翻身下马,半跪于香宝的马前,“姑娘请。”

狠狠踩着史连的膝盖上马,翻身在马上坐定,香宝回头看向卫琴,他也在看着她,神智似乎已经开始有些模糊,只是…他仍是固执地看着他。

再不去看卫琴那令人心痛得无以复加的眼神,香宝狠狠一鞭抽在马背上。

风雪刮在脸上,生生的疼。

香宝终究忍不住回头…

漫天飞雪,大地一片银妆素裹…香宝的视线胶着在那一栋远远被抛在身后的小屋,以及小屋前那一抹艳丽的红色,漫天的飞雪,天地间仿佛惟剩那一片殷红,红得刺目…那孤独的红衣少年让香宝的心弥漫着彻骨的疼痛。

我的弟弟,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马儿在雪地里飞快地奔跑,那小屋眨眼间已经不见了踪影。

卫琴趴在雪地里,看着香宝渐渐远去,苍白的唇微微蠕动着…

他在说,我不要做你的弟弟,我不要做弟弟…

我喜欢你…

可是,香宝,听不到。

她…听不到。

七、一句一伤

天色暗沉沉一片,雪越积越厚。

史连并没有将香宝直接送去土城,而是打算将她先送回越王府邸。

香宝再度扬手,狠狠一鞭。马儿吃痛,奔得更快了,将史连和一众越兵远远甩在身后。

“西施姑娘!”史连忙策马追上。

香宝没有理会他,史连无奈,只得甩开越兵,紧紧跟着香宝。

“西施姑娘,越王府不是这个方向!”史连见香宝一径策马向前,大声道。

香宝当然知道,她本来就没有打算直接去越王府,她要去见姐姐。

“西施姑娘!”史连皱眉,见香宝完全无视他,只得道了一声“请恕史连无礼”,便松开自己的坐骑,跃身坐在香宝身后,狠狠勒住马缰。

“放开我。”香宝被困在他双臂间动弹不得,只得哑声道。

“西施姑娘,君上有命,要即刻带姑娘回府。”史连冷冷说着,便不再理会香宝,径自调转马头,往越王府的方向去。

香宝张口,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胳臂上。

史连低头看她,隔着厚厚的衣料,居然被咬出了血,可见她的恨意之深。

抵达越王府邸的时候,越王和夫人都在。

“禀君上、君夫人,史连在城外八十里的郊外找回了西施姑娘,文大夫也出力不少。”史连半跪于地,如此禀报。

“西施姑娘。”君夫人温和地开口唤她。

香宝缓缓抬头,看向君夫人雅鱼。

“得知姑娘被掳走,我很担心,如今见你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君夫人笑道。

香宝看着君夫人,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就在君夫人的笑意有些挂不住的时候,香宝倒是微微笑了起来,她侧了侧头,轻声问道,“我姐姐呢?”

君夫人看着她,沉默。

“我姐姐呢?”见她不答,香宝兀自微笑,“君夫人说,只要香宝答应你以西施之名入吴,便放过我姐姐,现在我姐姐呢?”

“莫离姑娘性子太过刚烈…”君夫人轻叹。

“所以呢?”

“她服毒自尽了。”一直没有开口的勾践忽然道。

香宝一点一点收拢了拳头,紧紧握住,好半晌,才轻轻地说了声,“这样啊…”

君夫人看了越王一眼,似是怨他将莫离之死讲得太早,又回头对香宝微笑道,“文大夫说什么也要将莫离的尸身带回府…”

“姐姐死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去吴国了?”香宝截断了君夫人的话,忽然道。

君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此话何解?”

“君夫人说,只要香宝答应以西施之名入吴,便放过我姐姐,现在姐姐死了,那么我入吴作什么?”

“如今越国上下都知道西施姑娘深明大义,为了越国百姓甘愿出使吴国,得知姑娘被掳走的消息,多少百姓聚集在越王府前,要求君上尽快将姑娘救回,若此时你说不去,越国千千万万既然沦为亡国之奴的百姓会怎么想?”看着香宝,君夫人缓缓开口。

“香宝并不是越人,越国的存亡,越国百姓的生死,与我何干?”香宝浅笑盈盈,声音却是冷冽无比,“还是说…君夫人又要说吴王阖闾害我家破人亡,同样的事,君夫人不也正在做吗?如今间接害死姐姐的,难道不是夫人?”

“那么…留君醉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可换得西施姑娘入吴一趟?”君夫人忽然道,“如果分量不够,还可添上那红衣少年。”

“呵呵…”香宝掩唇,低低地笑。

“你笑什么?”君夫人蹙眉。

“我在笑…”香宝勾了勾唇,看向勾践,“君夫人如此大费周章,是真的认为香宝能够祸害了吴国,还是…担心香宝会迷惑了君上。”

明明脸色已经苍白如雪,明明身子已经摇摇欲坠,可是香宝只轻轻一笑,便是万种风情。

“你!”君夫人略略着恼,半刻才平静下来,挥了挥手,“史连,你陪西施姑娘去见见莫离。”

香宝扭头便走。

史连抱拳,应了一声,便一路跟着香宝出了越府。

看着香宝离开,勾践起身。

“君上!”君夫人跟着起着身,拉住他的衣袖,“连你也这样看待雅鱼吗?”

“夫人多虑了。”勾践拍了拍她的肩,转身离开。

留下君夫人雅鱼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厅。

香宝刚跨出越王府,便见到文种驾着马车停在府门外。

“卫琴呢?带回来了吗?”香宝忙上前,有些焦急地掀开车帘。

马车内空空如也。

“卫琴呢?”香宝怔怔地缩回手,看向文种。

文种微微皱了皱眉。

“他怎么了?!”香宝心里“突突”地跳,莫非伤重难治?

“卫琴不见了。”

“什么?”香宝微愕,“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的伤不宜颠簸,我便将他扶回屋内,打算找了马车去接他时,但我回去时,他已经不见了。”

香宝皱眉。受了那么重的伤,他能去哪里?

“不用太担心,他既然能够自己离开,应该不会有事。”文种拍了拍香宝的肩,安慰道。

“那…如果是被人带走了呢?”香宝颤声道。

“那更没问题了,既然那人没有当场杀了他,必然会救好他。”

香宝听他说得有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他拖着一身的伤…会去哪里?

“先去看看你姐姐吧。”文种忽然道。

香宝微微僵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谁知脚下无力,怎么也爬不上马车。

“你,过来。”香宝咬牙,回头瞪向站在身后的史连。

史连默默上前,半跪于地。

香宝在文种惊讶的注视下踩着他的膝,狠狠踏上马车。

文种驾车,史连在车外与文种并排而坐。马车平稳地向前,香宝坐在马车里,双手抱着膝,蜷缩着一团。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吱”地一声,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香宝,到了。”文种的声音马车外传来。

香宝僵了一下,止不住的轻颤起来。

史连在车外见香宝久久不下车,等得有些不耐烦,抬手掀开车帘,便看到香宝惨白惨白的容颜。

“下车吧。”淡淡的,他伸手道。

香宝咬了咬唇,扶着他的手跳下马车。

“香宝。”文种领着香宝进了府,忽然轻声道。

“嗯?”

“这是你第一次到我家吧。”

“嗯。”香宝轻应。

正说着,文种已经在房门口停下脚步,轻轻推开了房门。

香宝的脚步微微一滞,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敢进屋子。那么渴望见到人,现在已经近在眼前,她竟然不敢进屋去见她一面。

“进去吧,莫离在里面。”文种的声音很轻,轻到香宝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见香宝迟迟不动,文种先走了进去,掀开榻上的帘子。

榻上躺着一个白衣的女子,双目轻阖,面容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

文种心里又是一痛,痛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第一回见她,是在留君醉。

初闻留君醉的莫离姑娘邀请他和少伯二人,说要献计,不是不惊讶的。留君醉的莫离姑娘,会稽城里谁人不知,好奇之下便拉着少伯登门拜访。

那一日,随着还是丑丫头的香宝走过长长的雕花木廊…远远的,便是一阵悠扬的琴声,他不禁好奇,能够谈出这般琴声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直到走进一处清幽的小院,闻到一阵芬芳…

满院春色,百花争艳。

可是…花再美,也美不过花间那一个弹琴的人。

那一日,她也是这样一袭白裙,顾盼之间皆是风情,却美得不沾半点人间烟火。

于是,他便如呆头鹅一般,连手中的羽扇掉在地上都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