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密林中寻了一夜的将军在看到吴王面上肃杀的神情时,心中猛地升起一团寒意,忙双膝一软,跪倒于地。

身后的将士们纷纷跪了一地,唯恐这个喜怒无常的帝王降罚于他们。

“劳烦伍将军了,不必多礼。”夫差淡淡道。

一手握着马缰,一手将香宝圈在怀中,夫差放缓了缰绳,慢慢往密林外走,史连率众人跟在其后。

密林之中小径崎岖,怀中女子又不时轻咳,夫差略略皱眉,眼中寒意更盛。

“鹿!”身后的随从中不知谁轻呼了一声。

夫差目光如剑,回头望去。

二十米外,一头麋鹿正低头饮着山间的清泉,全然不觉危险降临。

薄唇微抿,夫差伸手无声地从坐骑身侧的箭袋内取出弓箭,狭目微眯,搭弓拉弦,尖锐冰冷的箭头直直地指向那饮水的麋鹿。

仿佛感觉到浓烈的杀意,天性机警的麋鹿回头望了一眼,转身便跑开了去。

夫差没有动,只是随着那头麋鹿的奔跑,微微将箭头转了个方向,左手执弓,右手缓缓松开,弓弦猛地一颤,在空气中划出一声轻响…

怀中的女子犹自轻咳着,双目微闭,那支尖锐冰冷的箭已经离了弦。

二十米开外,那只奔跑着的麋鹿应声而倒。

那枝箭正好穿腹而过。

夫差淡淡看了一眼那只躺在地上微微抽搐的麋鹿,随手将弓箭交给身旁的侍从,低头看了看怀中还在安睡的女子,微夹马腹调转马身,继续往密林外走。

一旁有人上前将淌着血的麋鹿甩在了马背上,徒留地上斑斑点点的血痕。

“大王!”刚刚步出密林,便见双目微红的云姬匆匆迎了上来,眸中隐隐有水光闪烁,满面担忧,楚楚可怜。

香宝皱了皱,醒了过来,只觉一阵晕眩。抬起的手被握在另一双大掌中,香宝诧异地抬头,看入一双幽黑的眼睛。

“手上有伤。”说着,夫差小心翼翼地避过香宝膝上的伤口,抱着她跃身下马。

“大王…”云姬上前,微红的眸中似是要淌下泪来。

扶香宝站稳,夫差转身正好顺势将云姬拥入怀中,“有劳爱妃担忧,寡人一切安好。”微笑着,他伸手轻轻抚过云姬白皙的脸颊,仿佛刚刚没有冷落她一般。

香宝站在原地,看着云姬一脸委屈地轻诉担忧之苦,忍不住转头看向身后的伍封,他正面无表情地牵过马,只是眼中,似是渗着深刻的痛楚,自己深爱的女人在别的男人怀中绽放笑靥,他岂能不痛?

感觉到香宝的目光,伍封悚然一惊,低头避过。

香宝在想,密林里的陷阱都没能杀了她,他是不是很失望?都说祸害遗千年,她哪那么容易死?

夫差心不在焉地安慰了云姬,连准备好的早膳都没有用,便下令直接回宫。

坐在马上,香宝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额前微微有冷汗渗出,心跳似乎也快得有些异常。

冰凉汗湿的后背忽然一暖,香宝回头,见夫差也跃身上马,与她共乘一骑。

“忍着点,很快就回宫了。”夫差低头拭去她额前渗出的汗珠。

香宝惨白着脸,乖乖点头,却忍不住抬手微微抵住胸口,只感觉耳中“嗡嗡”作响。

眼前一黑,她彻底没了知觉。

“娘!娘!”耳边,有一个小小的声音,惊惶哭泣。

“娘,醒醒…”

“不要死,娘…不要再丢下司香一个人…”

香宝有些费力的睁开眼睛,眼前雾蒙蒙的一片,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这才看清趴在榻前的小人儿。

“司…香?”嗓子也嘶哑得不像话。

见他两眼红得跟兔子似的,香宝抬手轻抚他的脑袋,努力笑了笑,“哪那么容易就死了?”

干裂的唇因为那个笑容被扯出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缓缓渗了出来。这一抬手,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包裹着,行动不太灵活。

“不要笑!不准笑!”司香跳了起来,慌忙转身,“来人,拿水来!”

梓若战战兢兢地捧了水来,司香接过水,用小小的手儿沾了水抹在她干裂的唇上。

抹着抹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缓和了面部线条,香宝微笑着伸手轻轻捏了捏他执着得近乎可爱的小脸,手一动,微微有些痛。

“真没用,不就是狩猎嘛,怎么弄成这样回来…”他哭着喃喃。

香宝失笑。

“不准笑!”

香宝伸手从怀中掏了掏,这才发现衣服被换掉了,微微一惊。

“找什么?”司香抽了抽小小的鼻子,闷闷地道。

“一块石头。”

“这个?”司香从袖中掏出一块彩石。

“嗯。”香宝接过,“喜欢吗?”

“一块石头而已。”司香咕哝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彩石。

香宝失笑,将那五彩斑斓的小石头放入他小小的手掌之中,“礼物。”

司香微微一愣,摊开手掌,看着掌心漂亮的小石头,随即小脸儿一板,收回小小的拳头,将那石子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香宝刚醒,越女便奉命来问诊。

“心口会疼吗?”半晌,她抬头看向香宝。

香宝微微一愣,点头。

“心结不除,只怕那心病是永远也好不了的。”越女定定地看着香宝。

香宝侧头不语,心结?她的心结太多了,要解哪一个才好?范蠡的袖手旁观让她不得不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名字,那一夜大雪覆山,她在悬崖之下生死一线的恐惧,还有…姐姐的死。

还有…卫琴。

“卫琴,他去越国了,是大王派他去监国的。”越女忽然开口。

香宝微微一怔,去越国监国?细细一想,又了然,他本来就是夫差的剑客。难怪这么久没见他了。

“他很担心你,临行前要我好好照顾你。”越女不紧不慢地道,眼中却有淡淡的敌意。

香宝唯有苦笑。

吃了越女的药,身子轻了许多,香宝昏昏沉沉地在榻上躺了一下午,发了一身汗,这才舒服些。

快要傍晚的时候,房门轻轻被推开,香宝侧头一看,是司香。

“起来。”

香宝微微侧了个身,懒洋洋的不想动。

“晚宴要开始了。”他催促。

“晚宴?”香宝有些无奈地起身看他。

“那些女人都打扮好了,你却还是这副模样,真是不争气!”司香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香宝瞪大眼睛,“诶?”

“放心,有我在,不会让父王被别的女人抢走的!”司香神气的拍了拍小小的胸脯,“我会帮你的。”

香宝闭了闭眼睛,无力的抚额。

真是头痛呀…

“西施。”一个声音有些突兀地响起,轻柔却冰凉。

云姬?!香宝猛地睁开眼睛,瞌睡虫立刻无影无踪。

不用猜,定是梓若放她进来的,所以她才会在这醉月阁出入如入无人之境,不经通传便直闯进来,如此的有恃无恐。

香宝一时有些想不透她的来意,她总不会笨到亲自来醉月阁来杀人灭口吧。

“你也在这儿?”见到司香,云姬有些惊讶。

司香看到云姬,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随即又挺直了脊梁,站在香宝面前。

看着小小的他以保护者的姿态挡在她的面前,香宝有些感动,只是看他刚刚的神情,想必这云姬与一般姬妾不同,否则司香也不会如此忌惮她。

见司香挡在她面前,云姬有些不可思议地道,“呵,真是稀奇事儿,听说你认了一个越人俘虏当娘,我原本还不大相信呢,原来竟是真的。”

听说?听谁说?香宝看向站在一旁的梓若,她有些心虚的低头。

“不准你说她!”司香握紧了小小的拳头,低吼。

“本来就俘虏,还怕人说不成?”云姬嗤笑,“死了娘的孩子真是可怜呢,怎么随便就认了个娘呢,当初如果你肯认我做娘,就不用吃那么多苦头了,大王也不会几乎忘了有你这个儿子啊。”

忘了有他这个儿子?香宝心里一痛,看到司香小小的脸儿微微有些苍白了起来。

“就算是认毒蛇做娘,我也不会认你这毒妇!”苍白的嘴唇微微带着颤音,说出与年龄完全不符合的话来。

“哼,跟着这个越国俘虏,你的下场不会比你亲娘好到哪儿去!”云姬恶毒的诅咒。

“呵,父王不知道多疼我娘呢,你在嫉妒,对不对?”苍白的唇角倔强地弯出一丝笑,司香转身拉着香宝的手,示威一般。

“疼?据我所知,大王可从来没有在醉月阁过夜,从来没有宠幸过这个俘虏呢!”云姬冷笑。

宠幸?香宝嘴角略略抽搐了一下,还是算了吧。

司香怔了怔,小小的脸上血色全无。

香宝看了司香一眼,上前一步,将挡在她身前的孩子拉入怀中,“你在胡说什么,司香是我的亲生孩子。”

司香微微一僵。

“哈,你疯了不成?”云姬笑了起来。

“这是我失忆之后,大王亲口告诉我的。”香宝淡淡开口。

她知道什么最能打击人心。

果然,云姬猛地顿住,狠狠瞪着香宝,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

“你看着吧,我娘一定会独宠后宫,让你这毒妇尝尝被冷落的滋味!”司香火上添油。

“好!我等着!”云姬气得咬牙拂袖而去。

香宝有些头疼地抬手抚额,天呐,他这是在帮她下战书吗?他是嫌她日子太过清闲了,还是嫌她命太长?

忽然感觉到掌中的小手在微微颤抖,香宝低头看他,却见他脸色苍白似雪,额前渗满了汗珠。

他,在怕?

“我娘…是她下毒害死的…”他低着头,香宝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听到他微微带着哭腔的声音。

弯下腰,香宝有些怜惜地抬手抹去他额前的汗珠和脸上的泪痕。

“娘,你一定会得到到父王的欢心的,对不对?”他拉住香宝的手,眼中满是希翼。

呃?香宝有些头疼地看了他半晌,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狠不下心去拒绝他。

终于,香宝咬牙点头。有些时候,善意的谎言还是必要的,是吧?

七、夜宴

香宝一踏进大厅,便见夫差高高坐在殿堂之上,依然一身明黄色的长袍,长发却是高高束起。随华眉郑旦等众人一起行过礼之后,香宝便低头默默地随众人坐在安排好的座位上,不想再惹人注目,加深对她这个红颜祸水的印象。

大殿之下安放着两排矮桌,地上都铺着柔软的坐垫,左边一排首位坐着的是伍子胥,右边一排首位坐着的是伯嚭,旗帜鲜明。

“司香见过父王。”司香一袭小紫袍,贵气十足,他下跪行礼,一板一眼,都极为周到。

微微扬眉,香宝注意到行礼之时,司香一直都在抬眼偷觑坐在大殿之上的夫差,眼中是满满的崇敬之情,转而看夫差,却显得有些过于冷淡,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挥手让他坐下了。

注意到司香眼中的失望,香宝不禁有些忿忿。

“寡人外出狩猎,收获匪浅,今晚设宴与众同乐。”缓缓举高手中的酒鼎,夫差半眯着眼睛缓缓开口,虽然此时并不凌厉,只是眉目之间,尽是王者的威严。

“谢大王恩典!”众人举杯,谢恩。

香宝忙也跟着举起酒杯,一杯酒下肚,感觉脸孔微微有些热了起来,这是什么酒,竟然很烈的样子。

夫差挥了挥手,立刻有十几名舞姬翩然而来,轻歌曼舞间,大殿之上一片丝竹之音。

香宝缓缓低头,感觉有些不胜酒力。

微醺,她啜饮着杯中酒,竟是感觉异常的顺口。香宝微微侧头,朦胧之间,看到大门外右侧的守门侍卫竟然是范蠡?!

夫差他…是故意的吧。

堂堂越国的上大夫范蠡,竟然沦落至此,可是即使是守门,他也是如此的处之泰然。大丈夫啊…果然是能屈能伸呢。

正想着,香宝忽然感觉到一道冰凉的目光正死死盯着她,不容忽视。转眼看去,呃,左侧那守门者,是史连吧…

史连瞪着大殿内那个面色绯红的女子,咬牙丢出两个字,白痴。

这种场合,居然还敢饮酒,真是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