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想安安静静地送姐妹一程。”华眉拦住准备跟着一起进入墓园的吴兵,面色清冷。

伍封抬手示意,放她们进了墓园,没有跟上。

跪在思茶和秋绘的坟头时,香宝不知道她们在拜祭的,究竟是死去的思茶秋绘,还是她们自己。

素衣的女子沉默地拜祭亡者,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杀机。隐身于黑暗处的男子缓缓抬起手,那是暗杀的密令。

一瞬间,箭离弦。

香宝刚起身,便看到身旁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倒下,她的背心上,插着一支箭。她倒在思茶的坟前,甚至还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素淡的衣裙上,艳红的血一点一点护散开来,那些鲜艳的颜色刺痛了她的眼睛。

“快跑!”不知道是谁在喊。

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那般刺耳,香宝感觉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

“西施快跑!”华眉急急地拉了香宝的手,躲开那些暗箭。

守在墓地外面的侍卫听到惨叫声跑进来时,墓园里已成了人间地狱,那些如花的生命,已然凋零。

“还有人活着吗?”伍封大喊,又吩咐身边的侍卫,“快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

那些呆住的侍卫们忙应声上前,他们都是征战沙场的猛士,可是再惨烈的战争,也不及眼前的一切。

来时,她们还是鲜活的生命,她们来祭拜她们死去的姐妹,然而此时,她们却都已经…

那些素净的容颜沾了血污,那些美丽的眼眸到死都不曾合上…

她们,死不瞑目。

“救…救我…”一个微弱的声音。

有侍卫上前,小心翼翼地拨开被一箭穿心的尸体,看到尸身下还有一个活着的生命。

玲珑颤抖着,面色惨白,语不成句。

“伍将军,这里有一个。”

正在确认死者身份的伍封忙走上前,看清玲珑的样子后皱了皱眉,“将她送回马车”,说着,又回头大声道,“再找!”

伍封正弯腰仔细辨认那一具具尸体,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细细的声音,“没有看到我,是不是很失望。”

回头一看,是香宝,华眉正扶着她。

他不自觉地皱眉,“没事便好,先回马车。”

香宝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站着。伍封也不看她,回头继续找。

“伍将军,都找过了。”有人上前禀报,“没有活着的了。”

伍封点头,刚准备离开,却听到有人惊呼,“这…这里还有一个!”

一座墓碑下面,站起一个白衣的女子,她的面色跟她的衣服一样白,面色清冷,恍若游魂。

“郑旦?”华眉低呼。

回宫的马车上只剩下四个人。

“是谁,是谁那么狠毒…”华眉咬牙。

“是啊,是谁呢。”郑旦缓缓接口,唇角竟是含着笑,只是那笑意里透着无尽的寒,她的眼睛透过车窗看向外面,吴宫已经近在眼前。

玲珑大概受了惊吓,在旁边啜泣,香宝一直在发呆。马车猛地停下,正在发呆的香宝撞上车壁,额上红了一块。车帘猛地被掀开,香宝抬头,对上一双幽黑的眼眸。

夫差?

他发髻稍稍有些凌乱,看起来有点…慌张?他忽然抬起手,香宝愣了愣,感觉那只微凉的大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

“受伤了?”他微微眯起眼睛。

香宝摇头,指了指车壁,“刚刚撞的。”

身子一轻,香宝已经被抱出了马车。车上剩下的三个女人神色各异。

将香宝送回醉月阁,经医师查看无碍之后,夫差便离开了。与此同时,吴国朝堂之上,开始弥漫着一鼓不安的气息。

吴王下令撤查此事。

香宝去揽月阁看华眉时,才得知玲珑脸受了伤,搬到揽月阁和华眉一起住,方便照顾。

那是一道极其可怕的伤口,几乎毁了她的眼睛。

“西施,你说…我的脸上,会不会留疤?”玲珑精神不大好,说来说去只有这一句。

回醉月阁,香宝经过走廊拐角处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个人。刹住脚步,香宝握拳,是伍封!

见是香宝,伍封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按住佩剑。香宝后退一步,满面戒备地看向伍封,随即释然,这里来来往往都是宫人侍女,他又怎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施以毒手。

“是不是很失望?”安下心,香宝浅浅一笑。

“什么?”伍封皱眉。

“密林的陷井,墓陵的暗杀…那么大费周章也没能至我于死地。”香宝勾了勾唇,笑得千娇百媚,“是不是很失望?”

伍封看着眼前微笑的女人,有一刹那的怔仲。

这个大王最宠爱的西施夫人,她知道他和云姬的秘密,他也曾数次欲至她于死地。以前见她,美则美矣,却总如孩子般懵懂,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数次没有下得了手去杀她,只是他从来不知道那个有着孩子般懵懂眼神的女子,竟然也可以笑得如此…危险。

是的,危险。

美的极致,便是危险。

“你在胡说什么?什么陷阱?什么暗杀?”伍封皱眉。

“不要装糊涂,除了你,还会有谁想杀我。哦…还有你爹,相国大人。”香宝抿了抿唇,忽尔轻笑,“云姬是不是送过一块香帕给你?”

“帕子在你那里?!”伍封蓦然一惊,难怪一直找不到。

“是啊,第一次见你时,你随手拿来给我擦眼泪的。”香宝勾唇,“那帕子的右上角还绣着云姬的名字呢。”

伍封面色一沉,他太大意了。

“想杀我?若我死了,那帕子便会被呈到大王面前去,你信吗?”

“你想要怎么样?”握剑,伍封面色难看极了。

“我只要平安。”香宝眼中骤然幽黑一片,“请转告相国大人,若他再敢动我们任何一个,我必要你陪葬。”

“你是什么意思?”伍封疑惑,“你怀疑这次暗杀的主谋是我爹?这不可能!”

香宝不再理会他,径自离开。

下午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

“夫人,伍将军有事求见。”梓若在门口通传。

伍封?他来干什么?

“请他在大厅稍待。”心中虽然有疑虑,但香宝仍然点头,准备去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略略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饰,香宝走出房间,看到伍封正低头坐在厅里,身上滴滴嗒嗒还挂着水。什么事那么急,居然淋雨前来?

香宝坐下,示意梓若上茶。

“夫人…”伍封欲言又止。

香宝微微挑眉,直觉没什么好事情。

“家父年纪大了,若有事得罪了夫人,还请夫人见谅。”放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握成拳,伍封咬牙道。

香宝一脸的莫名其妙,这又唱得哪一出?

“相国大人…他怎么了?”略一迟疑,香宝开口道。

“夫人,这次墓园刺杀的事情,真的与家父无关!”伍封上前一步,有些激动地道,“家父只是性格耿直,并非有意得罪夫人,还请夫人跟大王讲明此事!”

“伍将军好兴致。”一个戏谑的声音让伍封白了脸。

香宝侧头看向门口,夫差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听了多少。

“夫人怎么说?”夫差看向香宝,眸中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香宝微微握拳。

“大王,大王…”远远的,是云姬的声音,她一身狼狈地冲进醉月阁,跪倒在夫差的脚下,“求大王饶恕姑父!”

“夫人,你说呢?”转身看向香宝,夫差笑盈盈地道。

“但凭大王定夺。”香宝松开拳头。

夫差微笑。

最终还只是小惩大戒,不了了之。伍子胥是吴相国,更何况,根本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他便是幕后主谋。

二、香消玉殒(下)

坐在房中,香宝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因为对着一桌佳肴,她居然提不起一点兴致。

“夫人,郑旦夫人差了侍女来,说请您到园中小酌。”梓若进来禀道。

“这么晚?”香宝有些讶异,郑旦一向对她都很冷淡,怎么会突然请她喝酒?

梓若垂手站在一旁,香宝看了看梓若,起身披上外袍走出醉月阁。外面天已经大黑了,天上连一颗星都没有,香宝边走边想,会不会从哪里蹦出一两个刺客,一刀将她这“祸水”送上黄泉路。

“有刺客!”冷不丁一个尖锐的声音划破了静的静谧,然后便是一片嘈杂。

香宝站在郑旦的园子门口,一脸呆滞,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

夫差?看清了那个在园中打斗的身影时,香宝微微怔了怔,他也在?这又唱的哪一出?

几个黑衣蒙面的刺客围着他,而地上已经死伤一片,夫差站在月下,手中的剑微微泛着寒光,出手迅如闪电。随着刚刚那一声刺耳的尖叫,周围已经亮了起来,举着火把的侍卫都围了上来。若说是暗杀,现在可算是彻底失败了,人越来越多,莫说他们杀不了夫差,就算可以杀了夫差,也绝逃不出这吴宫。

若是平时,香宝定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是…香宝的视线落在正与夫差纠缠的那个刺客身上。他的背影像极了…卫琴。

夫差唇角微扬,似乎一点都不在乎这场生死较量,手中的剑,如舞者一般优雅,他是绝对的王者。黑衣的刺客虽然勉强与之对敌,但体力明显不支,动作也渐渐迟缓下来。

月光下,夫差一袭白色单衣,身形瘦削,人常说她是祸水,此时看夫差,又何尝不是?只是看他眉梢眼角的残忍笑意,香宝便忍不住想起那一日在夫椒山下,他以一人之力,瞬间至众山贼于死地残忍绝决。

飞溅的血,带着粘稠的腥味,仿佛是他最佳的背景,香宝从来不知道杀人,也可以如此华美…那样残忍的美…

一剑刺向攻来的黑衣刺客,薄唇冷酷的扬起,抬起狭长的双眸,他直直地看向最后一个站着的黑衣人。心底微微一颤,香宝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跑了过去。虽然越女说卫琴去越国监国了,在这吴宫行刺似乎是说不过去,可是…

脑海里都是卫琴的样子,那一日在小屋前,文种说出她是他姐姐的事实后,那个桀骜的红衣少年死一般静寂的眼神,她到如今想起来还是心痛如绞…还有在吴宫,他说,他喜欢她…

可是,她是他的姐姐啊,她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黑衣的刺客猛地扬手,手中有什么飞出,直直地射向夫差。香宝眼中一片空白,她无法思考,身子却已经先行一步,飞快地冲入人群,冲向了那黑衣的刺客…

原本射向夫差的暗器都钉入香宝的身体,肩胛骨处的刺痛差点将她袭晕,香宝连连倒退数步,倒入那黑衣人怀中,“不想死就拿我当人质。”忍着痛,她低低地开口。

只是那一瞬间,香宝忽然不明白自己,做人质就好了,她为什么要替那个祸水挡下那一排暗器?莫不是当靶子当上瘾了?她也是血肉之躯来着呀…疼疼疼…

黑衣的刺客如香宝所愿,将剑横在她的脖子上。

“放开她。”夫差的视线落在香宝流血的伤口上,握剑的手微微收紧。

那样冰冷的声音,连香宝听了都不寒而栗。忍住剧烈的疼痛,香宝侧头看向夫差,他也正盯着她,眉目之间已然没有了之前的悠闲,尽是浓烈的杀伐之气。

“放开她。”夫差冷冷重复,气势吓人。

若是香宝,怕是早该被吓得弃剑而逃了。

“她已经身受重伤,若是想她死,就尽管拦着。”淡淡地,挟持香宝的黑衣刺客道。

那个声音…不是卫琴!香宝困难地抬头,那双眼睛?是…史连?

香宝快呕血了,但事已至此,她总不能跳起来指着史连的鼻子说,你怎么不是卫琴。可是…她怎么可能认错卫琴?心里的讶异没有表现在脸上,香宝不动声色地被反扣着。

“你以为,你这样能出得了王宫?”嘴角扯起一抹极淡的笑,夫差道。

史连不语,只是将那冰冷的剑锋凑近了香宝的脖子。

唇边的笑意加深,但眸光却愈见清冷,在他身边这么久,香宝知道这副表情意味着他快被气疯了。

“让。”左手将香宝扣在怀中,左中执剑,黑衣蒙面的史连冷冷道。

“大王…”伍封带兵赶到,他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夫差,等候指示。

“让开。”挥了挥手,夫差眯起眼睛,道。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忍让,只为了一个女人。

伍封微愣,随即忙带队后退一步,让开一条道来。史连扣着香宝的肩,戒备地看着夫差,缓缓向外退。正在此时,一丝腥甜忽然涌上喉头,香宝头晕目眩,忍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史连一惊,肩上已挨了一剑。

“放开她。”夫差冷冷扬唇,“不想死的话。”

感觉到粘稠的液体一滴一滴打落在她脸上,香宝不禁微微抬头,夫差手中的剑泛着寒光直直地刺入史连的右肩。月光下,那暗红的液体顺着清冷的宝剑缓缓滴下,分外诡异。

香宝知道,只要史连有一丝异动,那一把剑就会生生地将他劈成两半。

史连却是一点都不为所动,只是抬起手来,有些温暖的手指轻轻滑过香宝的唇角。沾上血的手伸出,他道,“她的血,是黑色的。”

夫差身形一顿,手中的剑微微迟疑了一下。

“杀了我,她会给我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