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凌章懒洋洋道:“顾家的事,再与我无关。”

他倒是异常决绝,说放下就放下,小半年来缩在山中,每天不是看书就是抚琴,此外有花赏花,无花赏雪,异常风雅。

这简直是邱若蘅梦寐以求的生活,无拘无束,每天只要操心怎么照料爱人。孔良最近一次来是半个月前,大为感慨顾凌章是吉人天相,暂无性命之忧,只是底子太差,长年累月的旧疾,要根除非朝夕之功,但他已经很高兴了,这么些年来,第一次看到顾凌章终于肯真正休息,这比喝什么药都管用。

临去前,孔良欣慰道:“你娘在天之灵,见你过得平安,定然心满意足。”

顾凌章在他背后说:“什么时候能不给我开那么倒胃口的药,我就心满意足了。”

孔良数着诊金,口中喃喃:“良药苦口利于病,况有娇妻拈糖喂。”一边脚底抹油,飞快不见。

顾凌章哭笑不得,果然不一会儿,邱若蘅捧着药盅进来,还有一碟撒了白糖的猪油年糕。她手脚麻利放下,叮嘱说:“年糕烫,喝完药要等一会儿再吃。”顾凌章盯着她看,邱若蘅察觉到了,摸摸脸问:“怎么?”顾凌章摇头,她把漆盘反过来,用底照了照,窗外的雪把光反射到她脸上,可以看见细细小小的绒毛。

邱若蘅看看脸上没什么,嗔道:“相公若是拿我寻开心,至少也笑一下。对了,小叔想我们去顾家过小年,相公的意思呢?”

顾凌章问:“你想去吗?”

邱若蘅想了想,还没开口,顾凌章说:“那就去吧。”

十五这天两人早早起身,吃了早饭,慢慢走着下山,一路闲逛。路好走的时候,邱若蘅就抬头看他。顾凌章穿青色缠枝莲的夹袍,外罩白裘,一层一层的衣领交叠着,包住修长的脖颈。他指着糖饼摊,问她要不要,邱若蘅摇摇头,结果顾凌章买了一张,撕下一半递给她,问:“看够了吗?”

“什么?”邱若蘅明白过来,有些赧然,却又大胆地凑在他耳边低低说,“看不够啊,相公生得真好看。”

顾凌章笑了笑:“这句奉承不高明。”

“这是真话!”

“是么,比那个素月还要好看么?”

邱若蘅一怔,哑然失笑:“那你觉得我和芷蕙,哪个更好看呢。”

“当然是你。”

“可是,一般人都会说芷蕙吧?”

“何以见得……哦。”看到她眼角胎记,顾凌章才反应过来,他突然发现自己总是忘了她脸上这块斑是不好的,要特别提醒才会注意到。

邱若蘅莞尔道:“别人看到我这胎记,总是一脸同情,也只有相公想都不想,就会觉得我美过芷蕙。同样在我心里,天底下任何男人,即便郑冠,也无法同你相比啊。”

顾凌章嘴角动了动,高深莫测地点一下头,又去咬糖饼。

看完永春班的新戏出来,外头已经黑了,街边有提早吃完饭的人家出来放孔明灯。顾凌章和邱若蘅牵着手,在一片阑珊夜色中往附近顾宅晃去。

阮春临看到二人,一阵疑惑:“锦书不是去接你们了么?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得知错过她也不以为意,等了又等,顾沁文肚子饿得咕咕叫,一边填点心一边直着脖子嚷嚷:“派个人去找找吧,八成在邱家小妞那儿!”

阮春临瞪她一眼,不放心地叫了个家人去催,看来也对顾锦书身在邱家深信不疑。然而打发去邱家的人扑了个空,回来禀报说邱老爷和邱芷蕙都在,正吃饭呢,席间不见顾锦书,那人还委屈地说,邱芷蕙朝他发了一通火,因为顾二少爷答应了要送一个孔明灯给她,却一整天连个鬼影都没有。

“齐宣!”阮春临忽然起身,大声道,“把所有人召集起来,把梅花谷到这里的必经之途给我一寸一寸的找!”

顾齐宣犹豫道:“老夫人……”

“什么也别说!我知道锦书功夫好,可是他如果没事,为什么不回来?快去!”阮春临重重跺一下拐杖,顾齐宣急忙领命而去。

阮春临担惊受怕,在屋里颤巍巍地踱来踱去,一会儿抓住顾沁文问:“沁儿,我这右眼跳得厉害,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让春萼到门口去看看有人传回消息没有。

顾沁文扳着手指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不不不,右眼跳财——”

“别数了!我两个眼皮都在跳!”阮春临听得头疼,顾沁文急忙扶她坐在椅子上,阮春临抓住她,道,“当年你这个傻哥哥被抱走时,我就是这种感觉,错不了啊!”

邱若蘅也受了感染,皱眉看向顾凌章,他摇摇头,低声说:“傻子通常命都大。”

终于有人冲回来喊道:“不得了啦,不得了——有好多孔明灯掉到山上,起了大火,整个半山烧得天都红了!”

阮春临在那人冲进来时噌地站起,听到这儿,腿一软就要倒,顾凌章喝道:“冷静点!他不一定在山上!就算在也可以跑!”

阮春临一听,觉得有理,勉强挺住。颤声问:“能上山找找吗?”

“不行啊,老夫人,除了我们还有山脚下的一些住户,都在救火,可是实在是太凶了!”

“难道火把路全都封死了?”

邱若蘅急忙打断:“锦书轻功很好,我亲眼见过他从崖壁上跳下来,他不是普通人,一定能安然脱险!”

“说不定他正混在人群中救火。”顾凌章又提出一个更大的可能,以顾锦书的个性,的确不会视而不见。

大火烧了一夜,天明终于散尽,顾家众人乘着轿子来到山脚下,救火的山民脸被熏得漆黑,袄子露出棉絮,目之所及,尽是焦土。

“锦书!我的宝贝锦书!”阮春临挨个找过去,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也没有黑人主动扑上来脆生生地叫她“太奶奶”,有人拦住去路,唤她:“老夫人——”

“锦、你是?齐宣!”阮春临上下一打量,死死抓住顾齐宣,“可找着了?可找着我的锦书了?”

“老夫人……”顾齐宣也加入了炭人的行列,此刻漆黑的脸上一片难色,他抬手一抹,低声说,“您可要挺住。”

“我们在山上发现了……”

阮春临没有听见这句话,她瞪大眼睛,看两人用门板抬着一具焦尸,晃晃悠悠近前来,放在了她脚下。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阮春临推开他们,“这不是我的锦书,这不是我那乖乖,你们凭什么说是他?他比它高!比它壮实得多!”

“老夫人!”顾齐宣流下泪来,在脸上冲出两道白沟。他指着尸体手上抓的一只变了颜色的珐琅腰带扣,泣道,“您看,这是二少爷今天出门时戴的呀!”

阮春临吸了一口气,眼睛往上翻去,僵立半晌,仰天倒下。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尸体抬回顾家,继阮春临之后,顾沁文也嚎哭得昏了过去,被扶进内室。

顾凌章站在一边,那只珐琅带扣到了他的手中,他静静看着它,仿佛它能告诉自己什么秘密。

“为什么是抓在手里?为什么?”

邱若蘅跨进门来,听见他喃喃自语。她皱了皱眉,叹道:“也许他当时在挣扎。”

顾凌章回头看她一眼,目光很快又回到尸体上。

烧得太厉害,几乎一碰就会散掉,邱若蘅不忍再看,别开视线。无法想象,生前那么漂亮的男子,死状竟是如此惨不忍睹。

“我再去问一遍。”顾凌章转身。

邱若蘅叫住他:“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药也没喝。”

“没胃口。”

“连你也倒下的话,难道顾家让几个女人出来主持大局吗?”

顾凌章没奈何地站住了,邱若蘅站在他对面,微微一笑:“其实,我也不信锦书就这么死了。”她托起顾凌章的手,拨动珐琅带扣,“这只是他身上的一件饰物,并不代表什么,说不定,临时被他送了人。”

顾凌章一怔,下意识回头去看尸体,他不敢告诉邱若蘅,自己没有她这么坚定,他很怕那就是被他厌烦嫌弃却又无可奈何的弟弟。

邱若蘅轻轻扣着他的手,四目相对,良久,顾凌章闭上眼,疲惫地点了点头。

他们前脚刚去厨房,这边邱芷蕙势如破竹,冲进顾家,扑在那门板上,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突然放声大笑:“不是!不是他!肯定不是!”

她扭头冲拉她那人道:“顾锦书哪有这么容易就死了?啊?他整天被我呼巴掌,踢小腿,拧耳朵,捶胸口,这样都没事,哪有可能被几个落到山上的孔明灯烧死?啊?”

邱若蘅闻讯赶来,邱芷蕙跪在地上,攥着她手腕,一字一句问:“姐姐你说,你说顾锦书是不是这世上最难杀死的东西?他不会死的,是也不是,啊?”

“是的,芷蕙,锦书不会死的,你快起来,地上凉。”

“你们听见了!他没死!他一定是躲起来,想看我出丑,我呸!顾锦书你想得美!”邱芷蕙爬起来,踩到裙摆,又扑回门板,撞到了额头。

她拍打着门板喊道:“你快给我死出来啊——”

在旁边垂泪的家仆们一拥而上,把她架起扶到椅子上,否则她一定会把那具尸体捶散至渣。

邱芷蕙脱力地瘫在椅背上,邱若蘅拉起她的手合在掌心道:“芷蕙,你一定要相信锦书,在娶到你之前,他不会死的。”

“是么……”

“这是他最大的心愿,他怎么会放弃呢?”

“呜呜呜,那我永远也不嫁给他。”

邱芷蕙偎在姐姐怀里,眼睛肿得像金鱼,抽抽搭搭地哭道:“若是没死,那他去了哪儿呢?”

起先几天,顾凌章坚持在得到确切证据,证明这具焦尸就是顾锦书之前,不许有进一步举动,然而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顾锦书始终杳无音讯,仵作又验不出任何新线索,众人开始绝望。

阮春临气若游丝躺在床上,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亲眼看着最爱的曾孙入了土,顿觉万念俱灰,回来便卧床不起,她把顾凌章叫到跟前,一副交代遗言的架势。

“顾家最后,到底还是,你来当家……”

顾凌章面无表情,阮春临喘了口气,虚弱道:“命啊,我夫先我而去,我儿、我孙,都是我亲手送走……如今,我一头白发,还要送我曾孙,佛祖,你为何如此待我……罢了,罢了,我们全家到地底下去团聚罢。你看到我这番报应,心里是不是很痛快……”

顾凌章皱起眉头,却仍是一语不发。

“我只求你,善待沁文,她、她被我们宠坏了,你别拿大家闺秀那一套去管教她,她性子野……”

阮春临一阵眩晕,缓缓地、深深地吸了口气,睁开眼,直直望着顾凌章,问:“你老实同我说,那把火跟你有没有关系?反正我老婆子就要死了,你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顾凌章不敢置信道:“你竟然怀疑火是我放的?”

“你只要答我,是也不是?!”

顾凌章没有回答,良久,他轻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是什么意思?钻入阮春临浑浊的脑海中,不过是几个气泡,她累了,于是闭上眼。

砰一声巨响,动静大到连她这个将死之人都被震得睁开了眼,然后,她看到她朝思暮想的乖乖锦书,穿一身十分寒酸的葛衣,裤脚边还磨破了,就这么横着跳进视野中,朝她冲过来。

“太奶奶!”

“锦书!”阮春临被他抱在怀里,潸然泪下,“太奶奶终于下来和你相见了!你怎地、怎地穿得如此破旧?如此单薄!我们不是刚烧了很多元宝纸钱给你吗?”

“给我元宝纸钱做什么,太奶奶,你别吓我啊,我刚回来就听说你病了,你是怎么地了,又熬夜打牌?”

“净胡扯!”阮春临打了他一下,无限感伤道,“你都不在了,太奶奶哪儿来的心情玩。”

“我不在……嗯?对不起,我已经日夜兼程赶路了!话说回来,家里谁去世,为什么有灵堂?大哥不是好好的站这儿嘛!”

顾凌章从惊愕中回过神,挤出一句话来:“顾锦书!你没死?”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拳砸在顾锦书脸上,看着发红酸痛的指关节,叫道:“真没死!”

“你们这是怎么了?”顾锦书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大的惊吓,才不过分开一个月啊,怎么家人个个变得中了邪一样,满嘴疯话,举止癫狂。

顾凌章冷静下来,捂着胸口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问:“你进家门以后,有碰到什么人吗?”

“有啊,秋月、黛珠。”顾锦书老老实实回答,阮春临忽然一把抱住他的头,扯到眼前,目不转睛盯着看。

她猛地爆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我的锦书还活着!”

那日傍晚,顾锦书在梅花谷附近看到两伙人打斗,准确地说,是十来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蒙面人围攻三个人,三人中有一个穿着富贵,面容英俊,仪表不凡,另两个从衣装判断,应该是管家和仆人。三人都有些武功,可还是不敌对方人多,明显处于下风,这么一眼扫过去,很像是“山贼打劫富家公子”的场面。

顾锦书不假思索,加入战况,甫一出手,他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别看这十几个人穿得一副乌合之众的样子,可是力道狠绝,攻击的落点精准,没有十几年时间断然练不出,顾锦书眼里显出惊讶之色。

对方一人被顾锦书一掌震退三步,也吃了一惊,狐狸一样的眼睛十分谨慎地打量着他。

富家公子舞袖大喊:“打得好!把他们拿下,吱——重重有赏!”

顾锦书还在奇怪他为什么突然发出耗子叫,那十几人变幻了队形,又攻过来。

于是顾锦书边拆招边道:“那位仁兄,劳驾说明一下,什么情况?”

富家公子左右看看,指着自己鼻子,顾锦书道:“对啊,就是你!”

那公子怒道:“你还有闲心打听,全身而退再说!”

他很快就改变了主意,站在一边拍巴掌高呼:“此招妙极!嘿!干掉他们!慢慢,留一个活口,吱——我要亲自审问!”

蒙面人见势不妙,吹一声哨,十几人开始有序撤退,富家公子叫着:“追追追!”突然换词:“小心!”只见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出吹箭凑到唇边,接着便有一物袭至眼前,顾锦书想也不想,一掌挥出,毒箭被他掌风带得改了方向,嗖地扎进他附近那人的脖子。

中箭者目眦尽裂,顾锦书叫一声不好,忙扶着他问:“这位贼大哥,你没事吧?我可不是故意的。”

那人突然死死抓住顾锦书腰带,同时拔出自己颈上毒箭,朝顾锦书脸上扎来,顾锦书就跟抓一枝柳条一样轻轻捏住了他的胳膊,疑惑不解道:“你越动毒发越快,你需要看大夫!”

那人看看他,睁着眼睛死了,满眼不置信。

富家公子跺脚道:“哎呀!让他死了!”

他想去揭那人面罩,一老一少两个随从模样的人慌忙挤进来阻止:“公子不可!”、“公子小心有毒!”二人齐齐向顾锦书道:“你揭!”

顾锦书倒是无所谓,拽去面罩,露出一张发青肿胀猪头一样的脸,四人脑袋凑在一起,同时吸口冷气。

富家公子拿匕首刀柄敲着顾锦书肩膀道:“你,身手不错,叫什么名字?”

顾锦书报了名字,公子哥又道:“这样吧,古语有云,送佛送上天,你护送我去京城,作为报答,我可以满足你任何一个要求。如何?”

顾锦书“嗯”了一声,几人还当他同意了,他却道:“可是我得回去跟家人过小年。”

“区区一个小年!吱——我有要紧事,人命关天,急着回京,片刻耽误不得!”

“我可以护送你去官府。”顾锦书道,“既是命案,必须报官。”

“这!万万不可!”富家公子双眼圆睁,一口否决,摆手连连,差点打到自己的脸。

顾锦书还要说什么,突然觉得热浪翻滚,回头一看,身后洼地已是一片火海!

“混账,让吱——查出来是何人指使,诛他九族!”富家公子哇哇乱叫着,被他两个随从架起一路奔逃。眼见情势逼人,顾锦书也实在干不出别人刀山火海去,自己回家吃年饭的事情,只得紧紧跟上,打算到了安全地带再做打算。

哪知这一帮,就再也甩不脱,那自称姓朱的富家公子,加上他底下一老一少,舌灿莲花,苦苦哀求,软硬兼施,硬是说得顾锦书如果此刻离去就是见死不救,就是大逆不道,就是天理不容,弄得顾锦书也挺不放心,想着已然插手救了这三人,干脆救到底,于是便稀里糊涂,进了京城。他和那朱公子分道扬镳后,马上用最快速度赶回扬州,接下来,就轮到顾凌章解释给他听,为什么他的灵位会出现在顾家了。

顾凌章言简意赅道:“大家以为那具尸体就是你。”

“这么多天,你就不能写封信,着人快马加鞭送回来吗?你是死人吗?”一声怒吼自门外院中射进屋内,众人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邱芷蕙。

顾锦书吃饱喝足,也换了一身新衣,刚进家门的落魄样全然不见,倒是邱芷蕙,着素色袄裙,不施脂粉,不戴首饰,一头缎发披在身后,眼眶泛红,活像个决心殉夫的憔悴小寡妇。

“芷蕙?”邱若蘅吃惊地起身,这才想起大喜之余,竟然忘记派人去通知妹妹一声,“我刚要去找你,你已经知道了?”

“哼!这厮像个丐帮弟子一样跳进我家院子,差点把爹爹吓晕,是我把他赶回家的!”

阮春临一听气结,敢情顾锦书回到扬州,过家门而不入,又直接跑去找邱芷蕙。

“芷蕙啊,不是我不想,只是,我们一路上都在赶赶赶,朱公子又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暴露行踪,故而实在是没法送信啊!”

顾沁文吃着枣糕追问:“哥,然后呢?那个朱公子不是说你可以提任何一个要求,你提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