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书,你到底是卫所的副千户啊,还是这家当铺的看门狗?”

顾锦书抬头看去,台阶下立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花青短比甲,桃红袄子,水蓝褶裙底下露出石绿色绣花弓鞋的鞋尖。顾锦书笑道:“芷蕙,怎么是你!”

邱芷蕙提着篮子笑盈盈地步上台阶,大大咧咧坐在他旁边,掀开篮子盖说:“吃不吃桃?”

顾锦书啃着桃子,邱芷蕙问:“什么事愁眉苦脸的,真不像你。”

顾锦书摸摸脸:“愁眉苦脸?我有吗?”但他马上就叹了口气,“哎,没错,我快愁死了!当官原来这么无聊,回到家里,太奶奶又要我娶吴大人的女儿,烦恼啊。”

邱芷蕙道:“哼,你这个人的讨厌之处就在于,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事情,到你这里就成了烦恼,不要脸!”她说是这么说,脸上却笑嘻嘻的。

顾锦书心道:等我查出那些刺客的底细,立下大功,马上辞了这个副千户,向皇上请旨,入赘邱家做芷蕙的相公去!

他想到刺客,忽然一震,眼睛瞪得大大,桃子咬在嘴上,汁水沿着下巴一滴一滴,滴在飞鱼服襟口。

邱芷蕙莫名其妙,拿手在他眼跟前晃,又在他头顶上拍:“喂,我的桃子没毒啊!”

台阶下经过的行人,见到如此放浪形骸的女子,无不瞠目结舌,摇头叹去,邱芷蕙却全然不理,她抓住顾锦书嘴上的桃子□,顾锦书回过神,脱口而出:“对了!就是刺客!我方才怎么没想起来呢!”

“说什么呐?”邱芷蕙一愣,顾锦书倏地跳起来,凛然道:“朱运使夫人娘家的远房亲戚和梅花谷的刺客用的是一模一样的功夫!”

“你到底在说什么呐?!”邱芷蕙几乎被他绕晕。

顾锦书匆匆回到家中,把那人形貌对顾凌章和方实昭描述了一遍。

方实昭道:“会同一种武功,并不表示就是同一个人。”

顾锦书道:“但是他认识我,而且出手相当重,对了,他的表情也有点慌乱。”

方实昭“嗯”道:“只有怀疑可不够,你还得拿出更确切的证据,皇上才会相信。”

顾锦书想了想,道:“要不,我回头派些校尉们守住盐运衙门,看那人都有些什么动向?”

方实昭忙道:“你千万记得叮嘱他们,要‘暗中查探’。”

顾凌章靠在椅背上,手指哒哒敲着卷云扶杠,思吟片刻,抬眼瞥了顾锦书一记,淡淡道:“行了,我有法子。”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崔姝儿在雅间坐定,要了小菜和酒,等上菜的时间里,她起身出去一趟,买了一只小孩玩的鼓,一些点心,回到楼上,却故意进了自己雅间的隔壁。

她掩上门,来到桌边坐下,这才脆生生道:“公子,好久不见了。”

“是有些日子没见了。没想到姝儿现在做了母亲,却比以前更为美艳风情。”

崔姝儿笑道:“公子也比以前更会说笑了。还是说正事吧,公子打听的那个人叫曹重昔,是宁王府来的。我家老爷每次与他会面总是慎而重之,我能知道这些也是因为那天碰巧抱喜隆给大人看,在书房外听见了几句对话。”

顾凌章一惊,脱口喃喃:“宁王的人。”

崔姝儿微微讶异道:“我家大人与宁王有些姻亲关系,故而王爷不时遣人交往,这个公子你也是知道的。”

顾凌章意识到失态,点了点头道:“没事,你继续说。”

崔姝儿赧然道:“更多我也不知道了,不过他这段时间来得挺频繁的,要不姝儿下次靠近些偷听?”

顾凌章道:“不必。”他脑中转得飞快,一波一波的猜想涌出,消灭,一时之间也无暇回理崔姝儿。

崔姝儿误以为是自己提供的讯息不够,歉疚道:“公子当初救下姝儿,又替姝儿找到一个这样好的归宿,有需要姝儿效劳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

顾凌章看着她,笑了笑道:“你一直都在帮我啊,我也从没有同你客气过。但你已经有了儿子,不比从前,万事要以自身安危为重。”

崔姝儿得意洋洋道:“公子放心,我替老爷生下长子,老爷和老夫人现在对我对喜隆宠爱有加,我在家走路都横着呢!谁也不敢惹我!”

顾凌章不由好笑,摇头道:“还是小心些吧。不要被朱大人知道你我的关系,更不要被他知道你在关心他的政事。”

崔姝儿道:“姝儿没那么傻。公子放心,既是公子的事情,姝儿定会多加留意试探。”

崔姝儿离开后,顾凌章又坐了会儿,手指蘸茶,在桌上无意识地划出几个名字,难道刺杀皇帝一事竟是宁王主使?难道宁王打算效法当年燕王去夺侄儿皇位?除了谋反的野心,他实在想不到任何理由,能让一个皇亲贵戚如此疯狂地铤而走险,如果这是真的,这一场浩劫将会卷进多少人葬身其中?

他抹去水渍。初夏的轻风已经带了熏意,而此时此刻,顾凌章突然觉得身处一个滔天阴谋的漩涡边缘,应该挣扎,却动弹不得,不知不觉间,手脚俱是一片冰凉。

邱芷蕙把图样和胚布分派下去给绣娘们,回到后堂,在架子上找了一番,找出一只绣绷,笑着摸了摸道:“就是你了。”

她多加几针,完成绣工,剪断线头后,又马不停蹄地缝制起来,她专心致志,两手配合默契,一个桃心香囊逐渐成形。

穿上珠子和流苏,邱芷蕙把它别在腰上比划了一下,满意点头,刚放下,就有一个绣娘进来说:“芷蕙,外面有顶可气派了的官轿在等你呢。”

邱芷蕙一阵奇怪:“官轿?”那绣娘打趣道:“是呀,轿夫说,是顾大人派来接你的轿子。”她刻意加重了顾大人三个字。

邱芷蕙听了没好气地笑道:“这傻子!才做了几天官,竟然知道摆谱了!一定是被那些狐朋狗友教唆的!”

她理理衣服,走到门口,忽地转身回来,拿起桌上香囊收在袖笼中,笑嘻嘻上了轿子。

这轿子又大又舒服,邱芷蕙坐在软垫上一颠一颠,晃得困劲上来,忍不住打起瞌睡。在她迷糊的时候,轿子悠悠出了城,沿一条走势平缓的山路,往偏僻处而去。

暮色时分,顾锦书拿着一把小刀,开开心心进了绣庄,绣娘们看他穿威风凛凛的飞鱼服,长身玉立,格外漂亮,想惯性调笑几句,可碍着他身后跟的几名校尉,又大不敢。顾锦书笑问:“几位姐姐,芷蕙在吗?”

绣娘们这才活跃起来,其中一个笑呵呵道:“告诉你行啊,给我什么好处?”

“这……”顾锦书东张西望,认真地想招贿赂时,另一个说:“别逗他啦!芷蕙不是被你的人接走了么,走了约莫有个把时辰了。”

“啊?”顾锦书愣了愣,“我的人?”他的人都被他派去跟踪调查朱府那名疑似刺客去了,几时跑来接过邱芷蕙?

但几名绣娘异口同声道:“对呀,那顶官轿的轿夫亲口说的,顾大人让他来接邱二小姐,还能是哪个顾大人。”

顾锦书一头雾水,他忙了一天,回家路上经过一间铁铺,发现这把弯刀小巧锋利,特别适合邱芷蕙,兴冲冲买下后绕路过来,想送给她做防身之用。一切都是临时起意,何来官轿接人一说!

“我没有啊!”

大家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顾锦书越想越不对,旋身冲了出去,几名校尉见状紧跟其后。

此时轿子终于停住,邱芷蕙在睡梦中听了一路的蝈蝈声,这会骤然安静下来,她猛地一醒,撩起帘子看,外头竟是一处小桥流水的园子,下得地来,又有老妈子上前带她前往厢房,邱芷蕙再稀里糊涂的,这时也觉着蹊跷不已,于是站住了不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说清楚我可走了!”

那老妈子笑道:“二小姐不必担心,我们大人与小姐可是再熟不过的旧识了,你等会就明白,也不差这几步路。”邱芷蕙听得云里雾里,连顾勉秀都猜过了,实在想不出是谁,老妈子把她领到房门口,看她疑神疑鬼的,便轻轻一推,把她推进房内,笑着掩门而去。

邱芷蕙皱起眉头打量,这房间十分宽大,隔着屏风和帷帐,一眼望不清深里。她往里走了几步,绕过屏风,竟然看到一张海月云天八步床,床前一只香薰正缓缓生烟,她愣了一下,顾锦书不至于才当几天官,就学会这些乱七八糟了,这绝不像是他会干的事!邱芷蕙跳起来,三两步跑到门口一拉,门从外面锁住了。

她哐哐哐的拍了一阵,又叫几声,把耳朵贴上去听动静,外面静悄悄的。她有些着慌,强自冷静下来,在屋子里转一圈,最后找个隐蔽的角落,拔下头上簪子攥在手里,睁大眼睛,严正以待。

没多久便听见脚步声,接着是门锁开启,邱芷蕙一下警醒万分,攥紧手中武器。

进屋之人三四十岁,倒是颇有一副做官的派头,邱芷蕙警惕地上下打量,那人见她紧张,笑了,道:“咱们有些时日没见了啊,邱二小姐。”

邱芷蕙不认得那人,心中警声大作,涩声问:“你是谁?”

“我?”那人竟委屈道,“你我二人虽只得一面之缘,却是不折不扣的露水夫妻,邱二小姐,你怎能把我忘了,啊?”

邱芷蕙一怔,怒道:“敢再胡说,我杀了你!”

“杀我?你舍得么!那夜在保障湖心的船上,你对我可是百般不舍,怎么,还想不起来?”

这人正是陈渊,他说着已迫不及待,朝邱芷蕙迈近一步,邱芷蕙惊道:“站住!你要做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

“得了吧,二小姐,你是真想不起来了?不是你跑来求我,顾锦书能从海运衙门大牢里放出来?现在还一步登天做上副千户?”

邱芷蕙呆住,不得不分神思索这人说的话,他怎会知道锦书曾陷囹圄?他到底是谁?看他说话的样子,言之凿凿,并不似编造,可是、可是……自己真的完全不记得这张脸啊!

陈渊见邱芷蕙始终面露惊疑,终于失了耐性冷笑:“装傻又如何?发生过的事岂能说忘就忘!”他神情转柔,轻言细语道,“二小姐,本官回到淮安,竟对那夜滋味念念不忘,想来想去,既要了你的身子,便不该一走了之,这不,我又专程来寻你了。”

他再近几步,邱芷蕙从愣神中回到眼前,连连后退,直至避无可避,她颤声道:“不许过来!不然我不客气!”

“不客气?也好,上一次你那般倔强,最后不也从了我了,我倒要看看,你这次是怎么个不客气法。”

他已经把邱芷蕙逼到床脚,再一揉身便轻轻松松把她压到床上,“啊——”邱芷蕙放声尖叫,搏命挣扎,突然眼露凶光,抬手往陈渊脸上戳去。

陈渊脸腮一凉一痛,他大惊,探手抚过,摸到筷尖大的一个血洞,登时怒道:“贱人!”夺过簪子远远丢开,接着便连掴邱芷蕙几个耳光。

邱芷蕙被打得脑中嗡嗡作响,脸颊麻木肿胀,耳蜗涌出血来,陈渊手掌刺痛,仍意犹未尽,又骂一句:“臭婆娘!”这才起身去铜镜前照自己的脸。

邱芷蕙晕头转向,使劲拢着神智,挣扎跌下床来,想从陈渊背后逃出门去,被陈渊察觉,回身抱住她,又摔回床上,双目充血道:“本还想着念在旧情好好疼你一下,你这贱货不识抬举,等我玩完定要毁了你的脸!”说着掐住她脖子,另一只手扯开衫襟,邱芷蕙嘶喊号哭,双手乱抓,一下抠在陈渊眼窝上,死死不放,陈渊吃痛大叫,一丝血流顺着鼻梁一侧流下。

“啊啊,眼睛!我的眼——”

陈渊丢开邱芷蕙,捂着左眼在地上滚了一圈,又痛又怒,吼道:“我要杀了你!”

邱芷蕙咳嗽着起身再逃,陈渊四下一看,随手抓了个茶壶,几步追上,邱芷蕙踩到裙角,扑倒在地,看也不看身后陈渊,手脚并用爬向一处,陈渊骑上她的腰,举起茶壶正要砸下,邱芷蕙猛地回头,陈渊哪里想到这个时候她还有力反抗,冷不丁一分神,喉咙上便多出一件异物。

陈渊两手一松,茶壶咚地落地,他摸自己脖子,摸到一支发簪,顺着发簪再摸,簪头以下都摸不着了。陈渊目眦尽裂,瞪着邱芷蕙,邱芷蕙吓得发狂,拼命去推,陈渊就像一座肉山压在她身上,气绝了还不倒下。

最后她使劲一挣,陈渊倒在茶壶上,咯地一声,邱芷蕙不敢多看,扒门逃出。接她来的那顶轿子还停在院中,被夜色吃去一角。她头也不回,穿过小桥,把大门拉开一条缝,急不可待侧身钻出。

门外有路,但邱芷蕙不敢走,她不假思索遁入最黑暗的深处,不辨方向,只听见自己的喘气声,沉重黏稠。天边泛着青光,她跑了一阵,依稀看清四周——脚下是一片坡地,生满高树和矮木丛,

容不得她多想,远处院中响起刺耳惊叫,陈渊的尸体已被人发现,整座宅子顿时灯火大盛,邱芷蕙又惊又怕,忙一头钻入树丛,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身后便有人紧追上来。

她在前面狂奔,连回头看一眼的心思也没有,正逃得脱力之际,耳边突然咻的一声,竟是一支箭矢,射入了前方树干,邱芷蕙豁出全力逃奔,又是一箭越过她头顶,射中前方树冠,只见一物笔直坠下,大如竹篮,不等众人看清,嗡嗡嗡地飞出一蓬黑雾,邱芷蕙首当其冲,惨叫声中一脚踩空,朝坡下滚去。

后面几人脸色剧变,没想到射下了一个胡蜂窝,一时之间无暇顾及邱芷蕙的死活,全都手忙脚乱拍打着往空旷处逃,反正在他们看来,邱芷蕙即便能侥幸捡回残命,也绝不可能还有力气再逃,等胡蜂散去再找她不迟。

邱芷蕙摔下山坡,掉进一条溪涧中,水流冲走了她身上的胡蜂,附近一个卖柴归来的樵夫听见有人大声惨叫,急忙跑过来将她从水中捞起。

邱芷蕙手脸如火烧火燎,眼睛肿得睁不开,不断□,樵夫急忙扯来酸浆草,嚼烂敷在她伤口上,可惜无济于事,眼看人是出的气比进的气多,邱芷蕙抽搐着痛苦挣道:“顾锦书……顾锦书……”

樵夫一愣,他还真的听说过顾锦书的大名,“顾锦书?你是说顾家二少爷吗?”才一愣神的工夫,邱芷蕙已经无法出声,樵夫当下不敢耽搁,背着人向城中疾奔。

才到城门口,就见两个校尉正询问守城士兵是否见到一个姑娘离开,樵夫大叫:“两位官爷,我在城外捡到这姑娘,她认得顾千户!”

校尉急忙围拢,一个看一眼便道:“这衣裳——就是邱二小姐!我去找大人!”

顾锦书闻讯而来,邱芷蕙已面目全非,人事不省,他呆了一下,樵夫在旁边提醒:“她被胡蜂蛰了,二少爷赶紧找大夫吧,再迟就来不及了!”他一路辛苦,自然希望邱芷蕙能活下来最好。

“胡蜂?!”顾锦书回过神,手忙脚乱找出方实昭给他那颗百海丸,捏碎蜡壳,捏开邱芷蕙牙关喂入,看她含在嘴里却毫无反应,又大叫道:“水!拿水来!”

很快有人给他递水,又有人打灯笼,顾锦书小心翼翼搂着邱芷蕙,把水一点一点灌进她口中,看药丸在水流冲润下一点点变小,最终融化消失,脸上神色才略微缓和。

顾锦书抱起邱芷蕙,一路狂奔而去,很快顾宅外便响起他凄厉的叫喊声:“方大夫!方大夫救命!”

方实昭手拈银针迅速扎在曲池、三阴交、内关,手指轻按邱芷蕙脸皮,顾锦书等得心焦,又不敢打扰,方实昭道:“奇怪……”

顾锦书一惊:“奇怪?”

“蛰得这样厉害,毒性却不太深……”方实昭愣了下,眉头微皱道,“锦书,你把百海丸给她用了?”

顾锦书点头:“是啊,怎么了吗?起作用吗?”光看那一脸焦虑,就知道他根本不在意这药丸有多珍贵,只在意邱芷蕙能不能活命。

方实昭叹气,不与他废话,命人倒醋,再泡浓茶,沥去茶水,将茶叶捏团,和醋成泥,敷在蛰伤处。做完这一切他才有空说话:“百海丸虽能救她性命,但她身体已经损伤的部分,恐怕很难恢复了。”

顾锦书又紧张起来,问:“什么损伤?”

“她手脚的反应力,还有……容貌。”

在场女眷看着邱芷蕙那肿胀变形的面孔,几乎人人倒吸一口冷气,邱若蘅呆若木鸡,低喃一声:“芷蕙!”便再也说不下去。妹妹心高气傲,她怎么能接受自己的花容月貌突然变成如此丑陋模样。

顾沁文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脸,心说要我顶着这样一副尊容过完剩下的一辈子,还不如杀了我。

就连阮春临也不禁随口喟叹:“可怜,这样怎么嫁人……”

顾锦书突然道:“芷蕙要嫁的人是我,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她都是芷蕙,我都要娶她。”他轻轻捧起邱芷蕙右手,不敢用力,就那么托在掌中,视如珍宝。阮春临暗叫不好,可是此时此刻,反对实在太不合时宜,只能按耐不发。

邱芷蕙昏迷了两天,第一次醒来,也只清醒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便又昏昏睡去。她记得那时,只觉有只手,飞快地从黑暗中伸过来,抓住她的手,轻柔抚摸,让她安心。

邱芷蕙睁开眼,懵懵然盯着守在榻边的顾锦书看了一会儿,喃喃问:“我的脸好痛……是不是伤了?很吓人?”

他笑着摇摇头。

“真的?”邱芷蕙动一动肩膀,撑着坐起,又道,“那你靠近些。”

顾锦书依言欠身,邱芷蕙道:“再近些。”

他又移几寸,“看着我。”她说,然后从他黑沉沉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形容扭曲的脸。

这张脸映在那样一双漂亮的瞳睛中,就像是格格不入的妖怪。

邱芷蕙没有尖叫,亦没有哭泣、或捶打发泄,她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看着顾锦书的眼睛。

“芷蕙?”他觉摸着不对,叫了她一声。

邱芷蕙眨了眨眼,低下头,笑道:“我饿了。”

顾锦书高兴地起身:“厨房一直都有准备饭菜,就是怕你突然醒了会饿,我去端给你,你想吃什么?”

他端着一只托盘回来,在走廊上,突然听见屋里传出一声闷响。

顾锦书推门扑入,见邱芷蕙趴在地上,额头上一个血包,皮开肉绽,他吓得丢了托盘去抱她起来,想掐人中,又想先止血,手忙脚乱,急得汗都冒出来了。

邱芷蕙本是抱着求死之心用力撞向墙壁,没想到体虚力竭,到底没能把自己一下就撞去黄泉。她幽幽缓过气来,一睁眼就和顾锦书面对面瞧个正着,这张脸啊,即使吓白了也还是好看得过分。她笑了,有气无力道:“傻子,我杀了人了,迟早要偿命……与其给别人杀头,还不如我自己来了结……”

“不会的,你不会有事!”

“我真的杀了人,真的。”邱芷蕙笑得有些傻气,“那人是个官,现在他们一定正全城拿我吧。顾锦书,我不想连累你,你窝藏重犯,这罪不小。”

“我不管!”他死死抱着她道,“就算你杀了人,也不会无缘无故,一定有理由,我代你向皇上求情,他会查清楚的!总之,你不会有事!我不让任何人动你!”

“就算皇帝赦免了我,可我这个样子也是生不如死,你懂吗?”

顾锦书连连摇头,然后定定看着她,忽然低头,亲在她脸颊上,嘴唇贴着她脸上的肌肤,一字一句的道:

“对我来说,芷蕙跟以前相比,并没有太大不同。”

邱芷蕙挣不开,只能由他把自己抱回床铺,他端粥来喂,她死死闭着嘴,头扭向墙壁。

“芷蕙,你不吃东西不行的……”

“芷蕙,至少让我把你头上的伤裹一下,好么?”

顾锦书坐在床沿上,捧着一碗粥,不停对邱芷蕙说话,说了半个多时辰,她仍不理不睬。顾锦书试着扳过她肩膀来看,只见枕头被血和泪浸湿了一大片,他呆了呆,心如刀绞,差点流下泪来。

邱若蘅听说妹妹醒了,急忙往这里赶,途中和顾沁文遇到,两人在房门口静静地立了一会儿,看到顾锦书手足无措坐着,顾沁文实在是忍不住了,一步冲进去大声道:“邱芷蕙!我哥为了救你,把皇上赐的药给你吃,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你这样不识好歹对得起他么?”

邱若蘅也俯□在妹妹耳边道:“芷蕙,姐姐知道你心里痛苦,我们是双生子,我能感觉得到的。”

邱芷蕙长号一声,推开姐姐,抱着头把脸埋在膝盖之中,大叫:“你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干干脆脆的死!我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就不会痛了!我求求你们大发慈悲,让我死了吧!”

她一边大叫一边扯着头发,只几下两手指缝中就塞满凌乱断发,邱若蘅骇得要去阻止,顾锦书抢身而上,扯开她两手把她的脸压在怀中,邱芷蕙的每一拳每一抓都打在了他肩背上。她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打的已不是自己,依然疯了似的不停扯抓,哭声从顾锦书胸口深处传出,突地戛然而止,竟是昏厥过去了。

顾沁文惊声道:“我我我、我去找方大夫来!”忙旋身奔出房去。

邱若蘅从水盆中拧起手巾,擦拭邱芷蕙的脸,顾锦书呆呆看着怀中的邱芷蕙,又看看邱若蘅,懵然哑声说:“大嫂……我刚才胸口堵得好像快要死去一般,芷蕙不在了,我要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