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一个东西哐当放到桌上,邱芷蕙不禁斜睨,见是一把小巧的弯刀,刀身包在鲨鱼皮制的刀鞘里,便又多看了两眼。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身上就带着匕首。你还记得吗?是在羊颊坡上。”

邱芷蕙目光落回自己膝盖,半晌,点点头。

“我第一次看到姑娘敢用匕首。芷蕙,这些日子,我仔细地想过,当初你到底是哪一点打动我,为什么在你之前和之后,我不再注意到其他的女子。”

“你可能会以为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的容貌出众,芷蕙,我当然喜欢你的样子,你对我笑,你每次骂我,用的都是这张脸。我还记得,几个月前我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时,你欣喜若狂的表情,事后回想,那时,你一定把我当成鬼魂了吧?可你不也毫不犹豫的扑过来了吗,即使我变成鬼你都不在意,将心比心,现在你不过是变了样子,你还活着啊,我又为什么要讨厌你呢?你依然可以用这张脸对我笑,打骂我啊。”

邱芷蕙半转过身,拿起桌上弯刀,唰的抽出一半,刀身映出一张左右不对称、且疙疙瘩瘩的怪脸。顾锦书一眨不眨看着她,现在的邱芷蕙平静了许多,似乎已经认命,终于肯吃东西,也不再一味伤害自己,然而每日仍如行尸走肉一般,不出房门,也不同人说话。

她深深吸一口气,合上弯刀,收进袖笼中,然后把手中香囊推过去。

顾锦书愣了一下,笑道:“给我的?”赶紧拿起来看,只见墨绿底子上绣了一头金虎,四只虎爪下分别踩着蜈蚣、蟾蜍和蛇蝎,虎嘴衔一枝艳丽的石榴,头顶还盘旋着一大一小两只银蝙蝠。香囊两头收线穿过琥珀珠子,垂的穗儿则是银色,顾锦书迫不及待解开腰带,把香囊挂绳串进去,和他现在这身石青色的曳撒倒是相得益彰。

顾锦书把玩着香囊,一下子开心极了,他忽然想到什么,脱口道:“啊!这香囊莫非是……你之前做的?特意留到端午送我的?”

邱芷蕙没有否认,眼睛低垂下去,看着地面。

黄昏时分,套好的马车停在顾宅大门前。顾凌章和顾锦书兄弟二人别了家眷出来,前往参加朱冠亭长儿子喜隆的周岁礼。

盐运衙门地处繁华闹市,人来人往,大门正面对着的大街,两头各有一排石基木柱的骑马杈,马车到了这里便不能前行,兄弟俩于是下车步入。

朱府管事候在门口,命家丁领贵宾去合适的位子安置。花厅外正对着朱府之内最大的庭院,有一汪碧莹莹的池水,水中一座假山,今天还特意在半山上搭起了精致考究的戏台,那引路的小厮笑道,今天在上面唱戏的班子是宁王亲赐,跋山涉水从江西过来扬州给小少爷祝寿。此时大约正演到精彩处,众宾客看得津津有味,不住喝彩。

整个朱府挂满灯笼,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足有数百盏,情形颇似某年正月,宁王给万岁爷献的那四百盏灯,这些灯为宁王赢得了皇帝的欢心,甚至释出特权,让他的王府重掌卫兵。

朱冠亭迎面而来,他今日穿香色道袍便服,因为天气炎热,胖胖的肚皮上未系腰带和任何饰物,就任它飘着。旁边崔姝儿换了身衣服,穿着官绿色大袖,别一只金镶红玛瑙牡丹对扣,她今年尚不满二十,这身打扮显得老成持重,颇有正妻的派头。

崔姝儿抱着喜隆偎在朱冠亭身边,向顾凌章兄弟二人福了一福,一双眼睛骨碌转着,脸上神情,像是想对他说什么,却又不敢。

朱冠亭笑道:“老弟,你可来了,哟,还有锦书。”

顾凌章随口答应一声,朱冠亭又道:“现在要叫顾千户了才是。人的运势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早知道二少爷日后会当上锦衣卫,就该紧赶着巴结!”

他周围的人一阵发笑,朱冠亭指了指花厅方向,道:“外头虽然热闹,可是蚊虫不少,这吹吹打打的也不利于说话,二位还是里面请吧。”

穿过花厅和一个小天井,后面则是一间用作品茶待客的雅室,房门口有山石芭蕉,极为幽静,房中花凳上摆一盆吊兰,香气袭人,正中央是茶桌,朱冠亭指一下椅子,率先坐了。

婢女们进来烧好水沏上茶,朱冠亭挥退,捧起道:“顾千户,邱二小姐现在身体可有好转?”

顾锦书道:“好多了!谢大人记怀。”

“那就好。”朱冠亭浑不在意道,“虽说陈大人是我好友,他的死让我痛心不已,但我绝不相信凶手会是邱二小姐,邱二小姐只会绣花,怎么可能杀人呢?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他端起茶盏,不住赞叹:“果然是上品玉片。”又看向顾凌章道,“贤弟,王爷知你嗜茶,这次特意命人送来一盒瑶池玉片,讲明了给你,我都是沾你的光,才分得这一杯,不尝尝么?”

顾凌章低头看去,茶色清碧,叶片舒展,犹如玉鳞,的确难求。他见朱冠亭笑眯眯盯着自己,便笑了笑,举杯喝了,朱冠亭露出笑容,又看向顾锦书。

顾锦书从小到大,喝过好茶无数,瑶池玉片再金贵,在他感觉不过尔尔,还比不上芷蕙给他的桃子,不过正好口干,所以权当解渴,一气饮下半杯。

这时管事过来立在门外毕恭毕敬地道:“大人,开席了。”朱冠亭看了看天色道:“嗯,是时候了。”

庭院里戏班子已经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二十桌酒席。喜隆换上一身红绸衣裳,戴虎头帽子,被奶娘抱着,看起来像是刚在屋里抓完周,手上正把玩一支毛笔。

朱冠亭一边逗他,一边来向宾客敬酒。崔姝儿端着酒壶,跟在朱冠亭身侧,酒盅一空就去添满。

敬到顾家这两兄弟时,崔姝儿手一抖,把酒倒在了朱冠亭虎口,朱冠亭笑道:“在发什么呆,是想老爷回头好好教训你么?”他明明是开玩笑的语气,崔姝儿却一脸不寒而栗神情,低声道着歉,扯过手帕为他擦净。顾凌章看她眼底闪过一抹惊惧,还未来得及看清,她已经退回了朱冠亭身后。

顾锦书不假思索,端起酒来,喝完,坐下去。朱冠亭道:“爽快!”目光投向顾凌章时,顾凌章道:“大人知我滴酒不沾,不如以茶代酒,好么?”

朱冠亭“吔”了一声,怫然道:“贤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平日你说喝茶为兄都可以迁就,但今天是我儿喜隆的大日子,你这个做叔父的,居然喝茶,实在扫兴!不行不行,这一杯你无论如何也要喝!”

顾凌章犹豫之际,顾锦书起身道:“我大哥每日喝药,确实不能碰酒,我替他喝吧。”说完接过酒盅一饮而尽。

朱冠亭笑了笑,不再说什么,绕过他们去敬下一桌,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崔姝儿瞪大眼睛,冲顾凌章无声地说了句什么,未等顾凌章看清她的唇形,她已随朱冠亭而去,顾凌章蹙眉反复思量,觉得她那嘴唇动的势态,似乎是说什么东西有毒,加上她那惊惧的神情,顾凌章隐隐担心酒中被人做了手脚,忍不住低声问顾锦书,是否有什么不适。

顾锦书按了按心口:“这里是有些堵。”他看着顾凌章紧皱的眉头笑道,“不过喝酒之前就挺堵的,所以肯定是天气的缘故,大哥不必担心。”

顾凌章望向崔姝儿,她依然跟在朱冠亭身后,添酒赔笑,但不时朝他们这个方向投来一暼,顾凌章心中不祥预感逐渐浓烈,又过了约莫一刻,顾锦书拿筷子夹鱼,鱼肉没送到嘴边就掉在桌上,他自己也恍惚了一下,有些奇怪地看着发木的手指,顾凌章捉起他右手来看,指甲边缘泛出青黑色,果然是中了毒。

顾凌章乍然心惊,当即扶顾锦书起身,顾锦书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看起来就像是寻常醉酒。顾凌章抬起他一条胳膊架在肩上,向朱冠亭告辞,朱冠亭未加挽留,笑眯眯地让管家把他们送到门外。

才上马车,顾锦书就呕出一口血,脸色苍白地倒在顾凌章肩上,艰难地问了句:“是……酒吗?”

顾凌章看着他,点了点头,忙道:“没事,方实昭给我的药丸,我放在家里了,只要撑到回家,你就没事了。”他掀起帘子,催促车夫道:“再快一些!”

盐运衙门距离顾家不过两条街,穿过东关,再沿运河闲步走上一会儿便到地方,而此时却显得那般遥不可及。顾凌章紧紧握住顾锦书的手,不停与他说话,随着他应声的次数越来越少,声音越来越低,顾凌章的心渐渐下沉,他拍着顾锦书的脸大声道:“锦书!别睡!醒一醒!芷蕙在家等你,你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了——你不能死,听见没?!”

顾锦书头软软地垂在他胸前,生气全无,顾凌章一阵惶然,他从没有喜欢过这个弟弟,平日里更是看他横竖不顺眼,可是真到了锦书在他怀中死去的那一刻,他心里却疼得难受,喘不过气,仿佛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东西也将跟着消逝。

车夫翻身跳下车道:“大少爷,到了!到了!”

顾凌章回过神,疾声道:“快背他进去找方大夫,我去拿药!”

他冲进书房找到那只小盒,打开一看,缠着金丝的蜡丸稳稳拴在锦缎上,他一把扯起来,就往外跑。

顾锦书被安置于床上,双目闭合,牙关紧咬,脸色苍白如纸,唇角一道干涸的血渍触目惊心。方实昭按脉细细探觉一番,慢慢皱起眉头。

顾凌章拿着百海丸冲入房内,蜡壳已经被他剥去,只剩黑色膏身,他正要喂顾锦书,方实昭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顾凌章一怔,急道:“怎么,他死了吗?”

方实昭道:“还有口气,但……”

顾凌章更为焦急:“但是什么,你不是说只要在断气以前服下即可化去毒性的?难道锦书这毒不能解?”

方实昭道:“这毒蹊跷,你跟我过来。”

他把顾凌章拉到隔断另一边,低声问:“锦书是怎么中毒的?”

顾凌章道:“朱冠亭在酒里下毒。”

方实昭摇头:“不对。”

“不对?”顾凌章看他神色,不由讶异。方实昭又道:“此毒名为幽亡,是海外一种别名幽亡藤的藤蔓,它与其他带有香气的花草伴生,被寄生的植物便有剧毒,且与原来的样子无异,宫中曾有位妃嫔因进食和它长在一起的香瓜而丧命——这毒本身气味分明,是不可能单独下在酒里的。”

顾凌章攥着药丸,想起那盒瑶池玉片,愣了愣道:“如果,它和茶树长在一起呢?”

“那带毒的便是茶叶了。”方实昭道,盯着顾凌章双眼问,“你也喝了朱府的茶?”

“可是我没事。”

“发作要个把时辰,锦书喝了酒,又是习武之人,血流运行比你快得多,毒性自然蔓延得更为迅疾。”方实昭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顾锦书,压低声音道,“他中毒已深,而你还未发作,我只是提醒你,把百海丸留给自己,你活下去的可能性会比他大。”

顾凌章又是一怔。

这时阮春临进来,邱若蘅和顾沁文扶着她,还未走到床前便已泣不成声,她扑在顾锦书身上,摇着他哭道:“锦书,你睁眼看看,太奶奶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出去时还是好好的,有说有笑,才一转眼的工夫,怎么就不行了?”

顾锦书任她如何捶打,毫无回应,漂亮的脸上已经显出死亡之兆,阮春临心口骤紧,双眼有些翻白,方实昭忙为她扎了两针,阮春临缓过劲来,抓住他道:“方大夫,你行行好,之前芷蕙伤得那么重你也医得好,你一定能救活锦书的,是不是?”

方实昭道:“老夫人,那是皇上赐给锦书的百海丸,只有一颗,连我也是没有的。”

顾凌章听他并未透露自己也有,不由攥紧手中药丸,忽然听见门口有动静,回头看去,只见邱芷蕙倚在门框上,脸上蒙一层面纱,眼里盈起水雾。

“你不进去?”顾凌章问。

她摇摇头,淡然道:“我不会同他道别的。他答应过我要回来,如果做不到,也没关系,就当他是比我先走一步,我很快就去找他。”

顾凌章去到床前,所有的人要么恸哭,要么垂泪。他看着锦书,由始自终锦书的人缘都是这么好,无论好歹,无论生死,从来也不缺关怀,时刻有这么多人,为他牵肠挂肚。

顾凌章屏住呼吸,弯腰捏开他牙关,把药丸塞进去,既然他一生幸运,那就让他永远幸运下去吧。

方实昭看见他的动作,脸上写满讶然,但只是一瞬间,很快他便轻轻叹一口气,去倒了碗水来。

阮春临等人无暇追究这一颗凭空出现的药丸,她们在突如其来的新的希望面前紧张等待着,只有邱若蘅目光从顾锦书身上移开,讶异地落在了顾凌章脸上。

顾凌章微微侧过脸看她一眼,把她的手牵住。

他的手心微热微湿,两人一起静等片刻,顾锦书突然咳嗽一声,接着开始呕吐,酒液和小块的血痰都呕了出来,他眼睛睁开一点,虚弱轻喊了声:“芷、芷蕙……”

邱芷蕙不知何时从门边来到床前,她低□道:“是我。”低头时一滴眼泪打在顾锦书手背上,他好像感觉到了,笑一下,又软软昏过去。

方实昭道:“放心吧,醒过一次就表示没事了。”

他看向顾凌章,还未开口,顾凌章先说:“我想和若蘅单独待一会儿。”

方实昭想了一瞬,点点头。

顾凌章牵着邱若蘅的手走在曲桥汀步上。梅雨天就快来了。每年的五月,扬州总是笼在一片雾中,到了夜里,所有人睡去后,那些千姿百态的灯笼陪伴着大大小小所有的桥。顾宅也不例外,前些天顾锦书放在方池上的莲花灯还浮荡在水光中央,顾凌章弯腰拾起驳岸边上的一盏,用灯笼把它点着,再放了回去,推向池心。

这孤零零的一盏灯,带着跃动的烛光回到那些安静的灯群中,看起来仿佛只有它是活着的。假山下面有一块突出的置石,十分平坦,形如椅凳,刚好够坐两个人。顾凌章牵邱若蘅坐下,把灯笼挂在身边那棵虬曲的矮松上,问邱若蘅:“起风了,凉吗?”

她摇摇头,顾凌章便拉她靠在自己怀里,邱若蘅惴惴不安道:“相公有话要对我说?”

“是啊。”他说,“我有两件很重要的事,第一件,朱冠亭之所以毒害我们的原因,与锦书正月十五那天在梅花谷救的陌生人有关。”

他从这件事说起,三言两语说完,又道:“宁王谋反之心昭然若揭,他恐怕不会轻易放过顾家,接下来会有一段非常危险的日子,你要处处小心,好好照顾大家。”

邱若蘅听得从他怀里挣起来,盯着他道:“相公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顾凌章微微笑了,抬起拇指轻抚过她眼角胎记,柔声道:“我哪里也不去。”

邱若蘅半信半疑,问:“那,第二件事呢?”

他却不说话了,侧着头凝视了她许久,许久。

“若蘅,我听说人来到世上,十世轮回,才会幸福一次。小时候大夫说我活不过二十,此后我便再没有奢望过什么幸福,更没想到多出来的两年得你相伴,让我感觉到生而为人的幸运,尝到了爱与被爱的快乐。老天真的待我不薄,我很满足,此生无憾。”

邱若蘅无所适从,顾凌章怎么突然间对她说这些,她睁大眼睛,意识到什么,身体一颤。

“难道相公……也中毒了?”

她急道:“你赶紧回房,我们和方大夫一起想办法!”

邱若蘅要站起来,顾凌章伸臂把她抱住,把脸压在自己怀里:“别慌,若蘅,听话,一个时辰不剩多少了,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两个人,安安静静说会话。”

邱若蘅呆若木鸡,突然失声痛哭,她不敢置信,突如其来的绝望几乎把她击溃,昨夜此刻,夫妻二人还是那么甜蜜,山盟海誓、憧憬未来,今天就要生死永隔。上天怎能如此残忍?

顾凌章收紧双臂,邱若蘅死死抓着他肩上的衣服,拧得变形,在他怀里流泪哭喊,语不成调,顾凌章喉咙一紧,眼睛也有些湿了,涩声道:“别哭了,我很高兴还有人会为我伤心难过,可是,这个人哭,我舍不得。”

他的声音停在耳边,忽远忽近,带着湿热的温度。他说十世轮回,才会幸福一次,他说舍不得她流眼泪。他说:“若蘅,这一家人,从现在起,我都托付给你了,你要坚强,来生我定去寻你,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邱若蘅将每一个字都刻在了心上,一笔一划,刀斧凿琢,血肉模糊。她想擦干眼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完。

最终她只能隔着一层淡淡的水光,记住他的样子,那一夜,什么都隔了这层水光,天地,云月,还有那盏孤独的莲花灯。

灯笼被风吹灭,邱若蘅从顾凌章的怀里抬起头,看着他。等了许久,他的面容在黑暗中渐渐浮出,像睡着了一样宁谧。邱若蘅抬手帮他把鬓边被吹乱的发丝理好,她一动,他搂住她肩膀的手便滑落下来,静静的垂在身侧。她擦去他嘴角的血渍,理顺了他的鬓发,托起他手臂绕住自己,靠回他胸前,泪水再一次模糊双眼。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同年六月,密报渐频,宁王朱宸濠被迫仓促起事,集十万大军战舰数千艘,取道鄱阳湖,围攻安庆,自称皇帝,欲往南京即位。不想遇到知府张文锦与都指挥杨锐的殊死抗击,久攻不破,只能屯兵城下。

汀赣巡抚都御史王守仁闻讯,从丰城急赴吉安,会同知府伍文定等各州县官员派兵会合,并临时征招乡民编入军中,共抗叛乱。

眼前一派忙碌紧凑景象,前来投军的面孔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王守仁身边一名亲兵因为识字,被抓来登记人名,他搓了搓手上泥垢,拿起毛笔,问一个写一个,颇有架势。起先他还端详一番,后来新鲜感过去,人变得络绎不绝,便头也不抬,只管记录。“姓氏籍贯?”是他重复得最多、也是唯一的一句话。

“顾锦书,扬州人氏。”来人声音谦逊健朗,略带鼻音,听着十分舒服,小兵不禁投去一瞥,只见他与自己年纪相仿,眉目俊美,身形修长,衣饰虽然简单,料子却十分考究,当下“咦”了一声,记录下来,心忖道:“长得这副好样貌,家里想必也不穷,做什么跑来从军?”

十几天下来,营中军民募集近十万人,数量上完全可与宁王对抗。众官员将领喜出望外,迫不及待要去安庆解围,唯王守仁头脑清醒,意识到双方实力仍有不小的差距,叛军多为江湖上的强盗流寇,是玩命之徒,自己手上这支队伍当中却有不少平民百姓;另外宁王船坚炮利,全副武装,有大量火铳,自己这支军队,武器匮乏,即便解决了武器问题,乡兵们也不见得能得心应手地运用,此外他们虽不缺快船大船,却大都是仪仗、运盐及打渔之用,双方如果交战,局面势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不能去安庆。”王守仁结束沉思,朗声道,“朱宸濠集结全部兵力围攻安庆,现在南昌除了宜春王朱拱樤,再无旁人留守,这是大好机会,我们应领兵攻打南昌!我就不信后院老巢起火,朱宸濠会不来救!”

大军逼临南昌,朱拱樤没想到王守仁不按理出牌,慌了手脚,命城门上的将士往下放箭投石,并将装有火油的瓦罐点燃掷进人群,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因此受阻,突然有个身影越众而出,一个腾跃落在扛梯子的梯队前,口中喊道:“我来开路!你们跟在我身后。”

他周围几人看得分明,那是个英朗青年,举手投足间一股粗衣藤甲挡不住的气势,他拖枪在手,格挑劈甩,把箭矢和飞石一一挡开,喝道:“走!”

众军士惊诧不已,大开眼界,青年在前面舞枪成罩,护送第一支梯队来到城门下,帮他们搭起梯子,一切似乎只在眨眼之间就已完成。

梯子刚搭好,他纵身跃上,并不像常人那样一格一格攀登,只足尖一蹬,几下就飞快达顶。到顶后顺手解下腰间系的一捆百尺长绳,抖开,这绳子在他手中像被赋予了生命,他结一个套,捆一个人,神速地把了望口后面的士兵放倒一大片,绳子用完,底下攻城的先头部队也爬了上来。这些人爬上来后第一个下意识动作就是要挥刀大战,不曾想却看见今生难得一见的奇景:几十个将士捆得跟粽子一样串在一起,有的躺着有的跪着,还有的折成个直角挂在炮台上,弄得先锋军们无所适从,不知道究竟该上去一刀结果了合适,还是继续前进去找有战斗力的人对打合适。

其中有人还得闲感叹:“这,这不是在做梦吧?”

南昌一战,从开始到结束仅耗去大半日,势如雷霆,王守仁擒宜春王朱拱樤和内官万锐等朱宸濠的亲信数十人,府内妃嫔皆自尽身亡。

消息传往安庆,朱宸濠大怒,回师解救,四天后与王守仁两军会于黄家渡。王守仁与伍文定佯装败退,诱敌深入后南北夹击,杀敌数万,大败朱宸濠两次。

朱宸濠被迫退守樵舍,将战舰相连,形如方阵。万安知县王冕向王守仁献计,以小舟载柴薪,点火乘风冲入方阵,王守仁来到江上视察一番,觉得可行,于是传令下去。小船数十条很快集齐并堆满干燥易燃的枯草,王守仁正在船头眺望,他的亲兵自侧舷来,跪地禀报说有人自告奋勇,愿去阵前点火。

“哦?”王守仁露出意外神情,那名亲兵正是当日被临时抓去登记名册的,叫做何斌。这何斌兴致勃勃道:“大人,他叫顾锦书,身手着实厉害,攻城那天一马当先的就是他。”

“是他啊。”王守仁恍然大悟,笑道,“好吧,如果是他,这差事想必易如反掌。”

他边说边浅浅思索一下,顾锦书,这名字似在哪里听过?

是夜,江上起了一层薄雾,使得一切朦朦胧胧。两岸皆是芦苇阔丛,满载柴草的小舟藏在芦苇丛中的滩涂上,此时被推了出来,错落排开,趁着迷雾划向叛军阵营,在距离百尺之处停下,划船人按序撤回守军阵中,只留顾锦书独自立于名副其实的万军之中,静待风起。

在他身后是不计其数的关注目光,虽然看不分明,却似乎有一只手,把他们的视线全部牵向同一处,萦系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起风了,雾气朝叛军船阵流动而去,顾锦书燃起火把,每点着一艘船的草垛,便在船尾发力一蹬,借势跃向后一条船。草垛燃烧一阵后形成的热风让小舟自发自动地加速冲向叛军船阵,越来越快。

王守仁和一众官员将士将他行云流水的身法看在眼里,赞叹不已,蓦地有人愕然道:“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扬州顾家的二少爷吗?”

这一提醒,王守仁也有了印象,心道难怪这么耳熟,又难怪有这般身手,原来是锦衣卫中的一员,还官至千户,他竟只身前来投军?

王守仁分神之际,顾锦书已经完成任务,踏水而归落在船头。他背后红光冲天,第一支小舟冲入叛军阵营,撞上前排战舰龙骨,紧跟着第二支,第三支,叛军灭火不及,又无法阻止小舟接连撞来,纷纷跳船逃生,江面上烧成了一片火海。

顾锦书静静望着遥遥相对的那片炼狱景象,仿佛火光也在他眼中燃烧不止。

王守仁命人唤他上前,以礼道:“顾千户,王某实在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顾锦书忙还礼于他,然后认真地道:“我不再是锦衣卫了。”

“哦?”

顾锦书道:“宁王一日不灭,我都只是个守军士兵。”

王守仁看他神情肃穆坚决,不由颔首,他虽不清楚这个年轻人舍弃安逸舍弃前途,从戎抗敌的原因,但不妨碍他敬重对方。

七月廿六日清晨,烧了一夜的大火化作滚滚浓烟,升向天空。朱宸濠座舰被毁搁浅,副舰亦然,不得不弃船逃往岸上。王守仁率大军扑灭余火,生擒生还的诸子官员,紧追朱宸濠,在百里之外的李家庄将其活捉绑缚,至此,宸濠之乱从表面上看,完全平息了。

王守仁欲押解朱宸濠返京,消息传回紫禁城,朱厚照大失所望,之前讨伐鞑靼小王子过了一把打仗的瘾,此后他便被几个内阁大学士严密看管,好不容易得了宁王谋反这个契机,正打算威风凛凛地御驾亲征,没想到才四十多天就平乱了,他还没动身呢!

身边亲信江彬进言:“陛下不如佯装不知,仍然亲去。”马屁拍在朱厚照心坎,当即给自己封了威武大将军、总督军务、总兵官太师、镇国公等一系列头衔,易名朱寿,兴高采烈地踏上南下扰民之旅。

王守仁递上奏疏后,不日等到回复,让他目瞪口呆,竟是——不准进京,原地待命。原来江彬和张忠见王守仁轻松立下头等战功,心中妒恨,于是揣摩圣意,向朱厚照进言道:“陛下若御驾亲征,战绩定比王守仁精彩百倍,不如放了朱宸濠,再打他一次,叫他败得心服口服。”

王守仁哭笑不得,正大为头痛,无可奈何之际,顾锦书来求见,道:“大人如果信得过,我愿押解叛王面见吾皇。皇上和我有一面之缘,我还救过他,希望他能听我一两句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