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庆当天放假,学校让各班出节目。冯宁凝身为班长,兴冲冲报了辩论赛的选题去学生会,被她哥哥无情驳回,理由振振有词:辩论赛?巽班也在搞,而且已经报上来了。冯宁凝打听到巽班的只是初步讨论阶段,哪像自己连正反方人选都敲定了,当下大怒,要找卓宁曦说个清楚,小组里的人劝她罢休,冯宁凝不依不饶,闹去校长处,校长把卓宁曦找来,问他怎么办,卓宁曦想了想说:“巽班的辩论赛是不可能撤的,这样吧,乾班只要不搞辩论赛,其他的我就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了。”

校长感觉甚是稳妥,打发了他俩出去,冯宁凝得胜凯旋,可是仔细一想,自己并没有捞着什么好处,因为辩论赛横竖是不能再搞了,白瞎了她写出那么好的稿子。

副班长提议搞歌舞剧,冯宁凝也提不出更好的意见,只能妥协。唱唱跳跳,两样都是她死穴,冯宁凝甚至怀疑副班长和卓宁曦沆瀣一气,挖好了坑等她跳。

副班长预想的歌舞剧跟美国电影《歌舞青春》差不多,冯宁凝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决定改排中国古典舞,原先的一对主跳英雄无用武之地,气得罢演了。

这正是冯宁凝要的效果,可是说好顶上的女孩挑这个时候扭了脚,前有卓宁曦和副班长挑衅看着,后有罢演的组员怨声载道,冯宁凝烦恼得感了冒,在花园里打喷嚏时没站稳,差点跌进喷泉,捧着两箱鸡蛋经过的张慕阳见状丢开箱子去拉她,那一地的精彩……

回忆至此,被骤起的手机铃音打断,冯宁凝笑出声,随后长叹一口气。

她一看来电显示,真是想曹操曹操到,不是张慕阳又是谁?

刚接起来,电话就挂断了,冯宁凝一下子猜到什么,没好气地翻白眼,果然除了一个未接来电之外,手机上好几个短信息……全都是同样的意思。

“555,快!打个电话给我帮我脱身,我在相亲QAQ!”

那三个字母组合在一起,形象地描述了张慕阳屁滚尿流的境况。

冯宁凝拨通了电话,对张慕阳说:“老兄我拜托你,电话遁是女人拒绝男人的招数,你要不要脸啊,你当人家姑娘都是傻的么?把手机给她。”

“好的,我这就过去——你说什么?”那头张慕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痴傻,这不怪他,通常他和冯宁凝串供的内容一般是“张总啊,我这边还有大约一个小时到,你出发没有?”、“嗯,不好意思我这边耽搁了一会儿,马上走,马上!”这样才对。

“你要干什么?”张慕阳看一眼对面娇滴滴的女子,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给她!万儿八千里的你还怕我吃了她不成?”

张慕阳犹豫又犹豫,迟疑又迟疑,慢慢地把手机递向对面。姑娘一脸讶异,但还是接了:“喂?”

“您贵姓?”冯宁凝说,“魏小姐啊,你应该还没看上你对面那男的吧?如果没有那就恭喜你了,这家伙他很有可能不喜欢女人的,我是他高中同学我叫冯宁凝,他读书时候就跟我哥哥不清不楚,不信你翻他手机看!是不是有个叫宁曦的,联系特别多?我跟你说,我哥为了他甘愿放弃家族继承权,一个人跑到上海,一边创业一边等他,你要还不信,你就问他,是不是正努力争取去春深在上海的分部工作,你问!”

冯宁凝挂了电话,笑得肚子都痛了,拍着墙壁眼泪直冒,林筝坐在旁边,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地斜睨:“太损了吧你!”

“他不仁我不义。”冯宁凝一副“与卓宁曦斗,其乐无穷”的表情。

“唉……”林筝拖长声音叹了口气,一听就居心叵测,只听她用不高不低刚刚好够冯宁凝听个模糊大概的音量说,“你这性子叫慕阳怎么爱啊……”

若在平时冯宁凝定要与她唇枪舌剑,争个高低,输的人请吃饭,今日她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懒懒地摆了摆手,靠在床上发呆。

林筝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蹭过来揽着她说:“亲爱的,放心吧,你不在的日子里,我说什么也要守住张慕阳同学这块阵地,不停给他洗脑,确保你回来的时候他还没过保质期。”一番豪言壮语又把冯宁凝逗笑了。

虽然有个撂挑子的混蛋哥哥,不给力的暗恋对象,但这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好友却是极为贴心,个性与她互补,喜好却惊人一致,为什么她们不是姐妹呢?很多时候冯宁凝还没开口,林筝已经说出她想要的答案,这种灵犀这种默契,要多少万人中才能恰逢一个?

“我会想你的。”林筝搂着冯宁凝,两人额头抵着额头,不约而同,心生惆怅。

没过几天,班里组织秋游,冯宁凝正在办肄业手续,焦头烂额本不想去,可一想到这可能是出国前跟林筝相处的最后时光,心中一软,到底还是报名了。

早上七点,冯宁凝起来洗漱。拉开抽屉,极为顺手地从里面勾出皮筋,却在要绑起头发时失神,这条皮筋其实是个男式护腕,红蓝白三色相间,因为用得过多,已经有些松泛了。

昔日情景历历在目。张慕阳目瞪口呆看着一地的蛋清蛋黄,冯宁凝把倒扣在地的箱子翻过来,说:“你还愣着,还不去拿墩布来收拾。”

她一头长及腰部的披肩黑发因为弯着腰频频扫地,张慕阳已经走出去几步了,突然又回来,拽下手上的护腕给她,冯宁凝一时不清楚他的意图,拿着捏了捏,还有点湿,难不成是汗水?她露出嫌恶的神色,张慕阳急忙说:“我才洗过!”

她斜睨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把头发绑起来,继续从箱子里拣好的鸡蛋出来摆在一边。

张慕阳拿着工具回来,便让她站到旁边去,一边清理,一边说:“听说你的古典舞台剧还没找到人呢?”

冯宁凝以为他是来幸灾乐祸的,重重嘁了一声。

张慕阳听得出她不爽语气中的焦头烂额,笑道:“我会一点剑舞,不知道合不合适呢?”

冯宁凝十分意外,不,应该说是喜出望外:“剑舞?你确定说的是剑舞,不是街舞?”

“刀剑的剑。我在少年宫报过武术班,不过,好久没练了。”

“你舞给我看看!”冯宁凝不顾形象,高喊出声,然后意识到太过饥渴,忙又说,“不在这儿,今天晚自习后你到礼堂后面的小广场来!”

下了晚自习,冯宁凝回寝室换上一套粉绒运动休闲衫,带兜帽的那种,然后把兜帽拉上,神秘兮兮又巴巴的来到小广场,一排路灯下,张慕阳已经先在那里等着,他也换了衣服,宽松的白色老头衫和收口运动长裤,平平无奇的一身,加起来估计都不超过一百块,却因为夜风吹拂,颇有点长身玉立的味道,冯宁凝看得定了定神,急急催促他开始。

张慕阳应了一声,亮出一把小木剑,冯宁凝一怔,然后笑弯下腰,张慕阳莫名其妙说:“别笑啊,这可是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爸给削的。”

冯宁凝使劲挥手:“别、别管我,你继续。”

张慕阳说:“哎你会唱周华健的《刀剑如梦》吗?”

冯宁凝不笑了,有点警惕:“会是会——你要干嘛?”

“唱啊,有伴奏我比较来感觉。”

“我唱你姥姥个嘴!”冯宁凝恼羞成怒,早知道说不会了。

“唱嘛!”张慕阳殷勤陈说,“剑舞剑舞,没有音乐怎么能舞呢?”

“那你自己唱!”

“我记着调和词,就会忘了动作了,不然我真自己唱。”

他说着就边唱边舞了起来,果然是无法兼顾,而且冯宁凝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见过跑调跑得比他还远的,再次笑弯了腰。

直起来后咳嗽两声,严肃的说:“这次就算了,下次把我随身听给你。”她略微回忆了一下歌词和谱调,清清嗓子开始唱:“我剑,何去何从,爱与恨,情难独钟,我刀——哎你怎么还傻站着!”

张慕阳“哦”了一声赶忙动起来。

冯宁凝的记性并不输给卓宁曦,像流行歌曲这类的音乐,她听一遍就记住了,就算英文的也只是多听两遍,之所以痛恨在人前唱歌,是因为被卓宁曦嘲笑过表情投入……冯宁凝努力把他的可恶嘴脸自脑海中抹除,努力唱出与眼下相符的感觉。

头顶昏黄的路灯,四周围胶着如墨的夜色,更远处草丛中单调的蛐蛐叫,加在一起,很容易就让人恍惚,思绪飘浮,被带离现实。冯宁凝机械地唱着,那一把不过臂长的小木剑在眼前,真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舞起剑来的张慕阳像成了另一个人,身姿矫捷,翩若惊鸿游龙,起先他顾着冯宁凝的节奏,等到舞开后,冯宁凝便不自觉的随着他的起顿了,他疾厉,她唱得就快,他柔缓,她唱得就慢,反反复复的重复着那样几句“我醉,一片朦胧,我醒,一场春梦”……到最后,她渐渐的分不清眼下是何年何月,连置身何地也有些模糊地忘记,依稀觉得仿佛来到了遍开梅花的山岭中,香气清晰可辨……冯宁凝醒了醒神,小广场一角有棵桂花树,眼下又正好是开花的时节,她不知为什么有些心虚失望,歌声就戛然而止。

那一晚是冯宁凝生平第一次失眠,她睁眼看窗帘上映出的光,从深蓝一点点变成橙橘,当帘子就要被曙光穿透的那一刻,她脑袋里前所未有的混乱,抗拒黎明,渴望黑夜久一点,再久一点,好让她脱离现实,继续半醉半醒在那片所谓的朦胧春梦中。

一个月后的文艺演出异常成功,乾班表演者虽然只得冯宁凝和张慕阳两个人,却抢尽风头,两人身穿一白一红,一静一动,像雪地和红梅。这抚琴加舞剑的组合,看得人眼花缭乱。就连卓宁曦也没想到张慕阳还有这一手特长,《刀剑如梦》经冯宁凝重新编曲,与剑舞的节拍完全契合,娓娓唱来少了些刀光剑影,多了些缱绻柔情,近尾声时舞台下的学生们情不自禁附和高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爱也匆匆,恨也匆匆,一切都随风。狂笑一声,长叹一声,快活一生,悲哀一生,谁与我生死与共?谁与我生死与共!”气势卓然。

张慕阳收剑而立,回头看了她一眼,自然而然伸出手,冯宁凝愣了一下,这并不是排练时有过的动作。她微微迟疑后抱起古琴,来到舞台中央,把手放在了他手里,一起谢幕。

雷动的掌声和欢呼给了冯宁凝莫大的满足感,侧耳细听,甚至还有口哨、尖叫,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这份虚荣心而有点开始喜欢上了张慕阳,但“喜欢”本身这件事,却是毋庸置疑的。

校庆之后,两人的关系似乎并没有变得更亲近些,也没有同学把他们当成一对来开玩笑,倒是张慕阳因此广受瞩目,走到哪里都有人多看他两眼,连卓宁曦的态度都明显改观,时不时带他参加各种校园活动,还把他塞进了学生会体育部,两人成天厮混一处,孟不离焦,旁人根本找不到什么机会跟其中一个单独相处,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卓宁曦毕业。

高二会考后分班,张慕阳去了理科班,而冯宁凝自然是选文科,这人乍然从眼皮底下消失,冯宁凝竟怅然若失,这种状态甚至影响到了她在班里的名次,冯宁凝多次告诫自己,眼下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要表白也要等到考完,就差没写个横幅挂在自己的寝室床头,可是定力这种东西,对于十几岁的少女来说,未免也太纸上谈兵了,就像一首歌里唱的:越慌越想,越搔越痒。

寒假里,父母那拉锯战一样的离婚官司又陷入僵持,本该一起过年的计划成了奢望,两人关在书房吵架,卓宁曦在房间里泰然自若地粘航模,冯宁凝几乎对这样的家庭绝望了,她跑出来,不假思索就给张慕阳打电话,说:“如果你不收留我,我只好在大马路上过除夕了。”

她在便利店待了一会,算算时间差不多就到街边上看左右驶来的车辆,快要冻僵时才发现张慕阳骑着一辆自行车来了……冯宁凝愕然地上下打量着,想问又问不出口,张慕阳两条长腿左右往地上一撑,笑着说:“快上来。”

冯宁凝长这么大,第一次坐自行车后座,还好冬天衣服厚,没杠着屁股,到了一个四合院,他支好车,领着冯宁凝进屋,屋里有老有少,喝酒的,打牌的,看春晚的,冯宁凝还没站稳就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收势不及撞在她身上,张慕阳扶住她,笑着说:“姥姥姥爷,爸妈,舅舅舅妈,姑妈姑爷,这是我同学。”

一个老太太朗笑道:“唷!女朋友来了!”

冯宁凝都快傻了,挨着老太太坐下后张慕阳不知跑哪去了,一会儿又出现,手里端着一碗饺子,递给她,一边低声说:“还没吃晚饭吧?”

冯宁凝肚子填饱,身上也暖和起来,好奇地打量着这老房子,她本以为张慕阳家就算不是复式别墅吧,至少也该有一两间客房,看这情形,自己还是去住酒店的好,只是出来得急,也没带钱,她把他拉到一边,问:“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他刚拿压岁钱,爽快地掏出来全都塞给她,冯宁凝看了看,每个红包里两百,一共八百,顿时哭笑不得,干脆又还给他了。

他睁大眼睛说:“不够吗?”

“没什么,不用了。”冯宁凝没精打采,刚才那差点撞到她的小女孩是个自来熟,跑来缠着她玩飞行棋,冯宁凝想起除夕冒然打扰人家挺不好意思的,就把一直戴着的项链解下来送给她玩,然后起身告辞。

大家才跟她聊过天,都知道她家里冷清清的,于是极力挽留,张慕阳笑着说:“那就别走了,你睡我房间,我睡客厅沙发。”

冯宁凝也困了,脑袋一时浆糊,莫名其妙地留了下来,洗漱过后爬上床,眼睛一闭就睡着了,那时外面正鞭炮轰天,四点过后终于安静下来一点,冯宁凝反而醒了,她听着暖气片噗噗噗的声音,辗转难眠,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躺在一个异性的床上,枕头被套满布着他的气息,虽然并不讨厌,心里却难免不安。

冯宁凝轻轻摸起来,来到客厅,在沙发前蹲下,因为靠近暖气,张慕阳并没有把自己裹成一个茧,他穿很薄的棉衫,被子盖到腰上,一手搭在胸前,一手放在额头,冯宁凝看着看着,不觉屏住了呼吸。她从没有如此的靠近他,而那种喜欢的感觉,也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如果说,校庆时,冯宁凝是因为那膨胀的虚荣心而喜欢上他,那么现在,又是为了什么理由,一颗心兀自狂跳不已呢?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喜欢你……”

话音还未落地嘭嘭啪啪的鞭炮声就在夜里炸开,突兀吓人,冯宁凝赶紧双手捂嘴,静等了一会儿,看张慕阳没有反应,才蹑手蹑脚地回屋去了。

第二天中午吃完饭,张慕阳主动提出送冯宁凝回家,大年初一合家团圆,冯宁凝一个外人,也不好意思总赖着不走,她点点头坐在他自行车后面,一回生二回熟,这回不用张慕阳开口她就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家里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离家出走整晚而上演鸡飞狗跳的场景,父母一如既往,吵累了就在不同的房间里生闷气,卓宁曦很自然地同张慕阳打招呼:“喂!来看碟,好莱坞大片。”

“好啊!”张慕阳英语听力和阅读理解一直烂得登峰造极,故而卓宁曦时常拿不少无字幕原声电影带给他看,锻炼他的听力和口语,两人就这样窜进书房不见,冯宁凝气得七窍生烟,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冲进厨房拿菜刀剁了卓宁曦。

张慕阳在书房坐定,没曾想这次卓宁曦放的是着名三级片《本能》,看得他如坐针毡,几度想要开溜,被卓宁曦白了一眼:“让你听对话,谁让你看画面。”

张慕阳大惭,闭上眼正要集中精神,又听卓宁曦说:“哎你该不会在脑内想象吧?话说,昨晚我老妹在你家过的夜?你们有没有——”

张慕阳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卓宁曦一阵好笑:“她一准喜欢你,再明显不过了,瞎子都看得出,你不是不知道吧?”

张慕阳表情纠结无比,半晌问:“她倒是喜欢我……什么呀?”

“图新鲜吧。”卓宁曦想了想,得出这么个结论。

张慕阳“哦”一声,想来也只有这个解释,他很喜欢冯宁凝,但不是那种喜欢,他觉得如果自己和卓宁曦位置对调,他应该会很疼爱这个妹妹才是。

就像卓宁曦说的,等冯宁凝新鲜劲过去,应该就好了。她家世优渥,才貌出众,这样的女生在张慕阳以前的学校里,那简直是公主、不,女神一样的存在。

“劝你敬而远之,伺候不起。”卓宁曦拍拍他的肩,“别的我不敢说,但被她喜欢绝对是灾难不是福气啊兄弟。”

张慕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学习重要,学习重要。”

“那就对了。”卓宁曦退出碟片扔到书架上,继续研究他的发明创造去也。

那时候,冯宁凝对张慕阳的心思一无所知,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她买了一支关勒铭,一本雕花羊皮抄,把心事用诗的形式,混在名言警句、歌词古赋的摘抄中,掩人耳目。羊皮抄的扉页,是仓央嘉措的十诫诗,次页,是一首《点绛唇》……她都记得很清楚,但印象最为深刻的是这样几句:曾经拣秋叶,赋字两三行。今年未得许,来年若可偿?

作者是佚名。

当然得佚名,这首小诗不是别人所写,正是出自冯宁凝自己之手,它诞生于她借宿的那个雪夜里。当时鞭炮喧天,她心中却异常冷清。看着浸在微弱朦胧光雾中的他的脸庞,像隔了几个世纪般遥远,冯宁凝看得专注,目光柔和,裹着期许,沾了腊梅香气,少年却浑然不知,此情此景,仿佛所有无疾而终的,故事的开篇。

高考前夕,学校放人回家复习,直到填志愿前都不用来,母亲从公司派了两个人来帮冯宁凝把寝室的东西打包,到了家,她才知道在自己住校的这段日子,父母早已经不声不响的达成了协议,正式离婚了。

他们只告诉了卓宁曦,因为他不在乎,本来母亲想等女儿考完再说,奈何父亲不愿配合,两人为此又大吵一架,就在吵架时被冯宁凝听了个正着。

她不想回家,又只能像过年时一样,逃去找张慕阳。这次他倒是坐着配了司机的车来接她,并把她带去一幢湖边度假别墅,冯宁凝再次傻掉,这到底什么人?就在她做好了把他当贫穷贵公子对待的心理准备时,他摇身一变又成了真王子。

别墅清静,景色优美,看书看累了一抬头就是大片大片的荷花,傍晚时,两人划船去湖心采莲蓬,冯宁凝心情好了许多,她这次身上带着足够的钱,却还是下意识的希望张慕阳能开口挽留。

剥莲子时,他起身去外面接电话,站在窗下,她听到他如是说:“嗯,我一会就送她回去。”

他再进来时,冯宁凝低头扯着莲蓬皮说:“我不回去!”

他不假思索说:“那我送你去酒店吧?”

冯宁凝猛一抬头瞪着他,他愣了一下,赧赧说:“我借你钱。”

她凝视他半晌,又把这别墅打量一番,慢条斯理说:“我不信你这里一个空房间都没有,一晚多少钱?我又不白住,四千够不够?”

才说出口,她就萌生了悔意,却也收不回来了,张慕阳愣足了一分钟,尴尬地笑笑。

冯宁凝心里翻腾,脸上却淡淡的:“你讨厌我吗?”

他忙辩白:“怎么会呢,你对我来说就像妹妹一样。”

她微微歪着头,又问:“那你喜欢我吗?”

他一时卡壳,然后是长久的犹豫,冯宁凝突然朝前一步,作势要吻他,他一惊,猛的往后退,小腿在茶几一角绊了下,仰面朝天跌进沙发,惊魂未定看着她。

眼前情形就是傻子也看出他的防备了,喜欢的人竟然避她如蛇蝎,从未有过的强烈羞耻感让冯宁凝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不得不强作镇定笑了声:“逗你呢,看你那德性,到了大学里怎么泡妞。”

他微微松口气,爬起来,还是不太放心,问:“宁凝,你真的是逗我的吧?”

“废话,难不成你以为我看上你了!可能吗!”

他放松下来说:“就是说啊,吓死我了。”

冯宁凝没好气瞪他一眼,心却不知怎的,开始隐隐作痛。

原来在张慕阳的概念中,被她钟情是一件吓得死人的事。

毕业谢师宴上,大家脱去了青涩稚嫩的校服,个个穿得光鲜靓丽,倾尽名牌,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自然就是张慕阳。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大牌那敬而远之的态度,“一件衣服顶一年工资”这种话,他说起来是没有丝毫扭捏的,所以谢师宴上,他只是穿了比平时正式一些、也贵一些的西装,并没刻意挑选牌子。那时他刚满二十岁,若在古代就是成人及冠之龄,身高已初具规模,修长挺拔,又在工地锻炼过一年,有着班里其他男生不能相比的结实肌肉,往集体合影的镜头前一站,完全就是焦点所在,穿的什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而另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出乎意料却是冯宁凝。

自小到大,冯宁凝过着众星捧月的生活,但有一个前提,卓宁曦不在场。

只要他出现,那大家的注意力必然是被抢得一干二净的。冯宁凝所能得到的最高赞扬永远是:“嗯,真不错,就比你哥哥差一点。”大家竟理所当然地觉得她能仅次于卓宁曦已经很不错了。

如果,卓宁曦是一个谦让妹妹的个性,如果,卓宁曦是一个不喜欢显山露水的人,又如果,冯宁凝不那么争强好胜,事事都要出风头,他们也不至于成为全天下最不知道和睦两个字怎么写的兄妹,正因为卓宁曦这种不科学的存在,造就了冯宁凝那对自身苛刻得近乎变态的完美要求。

所以当冯宁凝清汤素面,一身衬衣布裙出现在谢师宴上时,大半同学都克制不住,被饮料呛了。

她穿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衬衣,而且款式还带一点中性感觉,下摆收在深蓝色的布裙子里,那裙子也极为简单,没任何花样,乍一看,似乎是街头随处可见般普通,仔细一看,确实就是夏天街头随处可见的那种。

刚下过雨,她拿着一把透明的阳伞,伞上水珠晶莹流转,她头发微湿,用张慕阳给她的护腕绑在脑后,略有一丝凌乱,雪白的脸颊衬着嘴唇那一抹淡淡嫣红。

“宁凝是不记错日子了?今天不是来看发榜的。”她一个朋友目瞪口呆地道。话说回来,即使发榜她也不至于穿这么素啊。

张慕阳和其他人一样愣在那儿,好半天没说话,冯宁凝笑道:“怎么着,穿这样不能来?”

她看似随意地朝张慕阳投去一瞥,他一呆,然后脸突然一红,讷讷地说:“啊、那什么、你看起来好像普通女孩儿……”

这纯属废话,而且是没礼没貌的废话,张慕阳反应过来,恨不能咬掉舌头,冯宁凝无奈怒道:“得啦,倍儿倒霉!谁提跟谁急!路上遇到车祸,衣服全弄脏了,只能借两件顶顶。”

张慕阳吓一跳,隔了两个人的距离突然大喊:“你没受伤吧?”把那两个人吓一跳。

她奇怪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没好声气道:“出车祸的不是我,衣服是送伤者去医院时弄脏的,这身是护士凑给我的,你有眼睛不会自己看?”说着说着,声调没出息地柔和了。

他松口气,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小声嘀咕:“难怪感觉舒服多了,不扎人……”

听得冯宁凝无语凝噎,突然脑中闪过一念,难道他方才说的“好像普通女孩儿”是指她这副样子……变得容易亲近了的意思?

“傻瓜。”冯宁凝没好气说。

“傻瓜……”数年后,她坐在清冷的晨曦中,对着那根护腕,喃喃自语着当时一样的话。此时此刻,才觉恍然,今年不得许,来年若可偿?今年又今年,不经意,便已垒成了经年。

班里组织秋游的目的地是苏州园林。

谁叫两个地方离得近,大学生秋游不敢去太远,本地没什么玩的,苏州就成了首选。

眼下虽已临近入冬,却是个晴天,气温十度,穿厚一些并不觉得冷,运动一下甚至还会出汗。

中午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其实是自由觅食,林筝和冯宁凝填饱了肚子,手牵着手闲晃,正走得口干舌燥,从一条窄巷巷口经过时,一阵柔和清风突然自深巷中徐徐吹来,冯宁凝下意识驻足贪凉,就在几秒钟的不经意间,她发现了那块写着“苏州十指春风绣品纪念馆”的木牌。

这是一条很窄的巷子,也就一米多宽。巷中遍布民居,随处可见斑斑锈迹的搪瓷脸盆装着土,里面种大葱。瓦房屋顶掏了个洞,巨大的梧桐树从里面探出来,茁壮参天。冯宁凝仰起头,屋檐与屋檐之间,那一道窄天蓝得沁心,她伸手在青砖墙上抚过,指尖传来令人战栗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冰冷凉意。

就在两人习惯了这一片江南民居风光,一扇对开的别致木门映入眼帘,小小一片,上部镂刻松鹤莲花,下有两块对称的青石门墩,门上还悬着珠帘。

门前一棵银杏,树冠刚刚开始转黄。冯宁凝鬼使神差来到树边,抬手去抚,在树干的背面有一些凸凹的线条,她转过去看一眼,如遭雷击般怔住了。

曾经拣秋叶,赋字两三行。今年不得许,来年若可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