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玉走得不快,甚至悄悄放慢了步子,背影看起来充满了愤怒和委屈,肩膀还一耸一耸的。

当她脚步快跨出门槛的时候,总算盼来了后头一声:“等等。”

心里一喜,怀玉维持住委屈的表情,幽怨地转头:“怎么?”

江玄瑾轻轻叹了口气:“多谢你。”

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家真要是当真对他好,他也该道谢,这是教养使然。虽说这姑娘眼神看起来不太令人舒坦,但行为上的确是没有要害他的意思。熬了半个时辰的药,一口气喝下去,应该是烫了个够呛。

念及此,他看她一眼,抿了抿唇,表情也柔和了些。

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怀玉心里笑得那叫一个奸诈啊,什么叫以退为进,什么叫欲擒故纵,看看,她又成功了!

江玄瑾这人戒心有多重她是知道的,在他的戒心瓦解之前,她使什么阴招都没用,所以方才在院子里犹豫了半个时辰,她还是没往药罐子里放东西。

事实证明,她果然是很了解他啊!

咧了嘴蹭回床边,她歪着脑袋看着他道:“你竟然会舍不得我走!”

刚柔和下来的脸,闻言又是一黑:“你瞎扯什么?”

只是道个谢而已!

“好好好,知道你害羞,我懂就成了!”大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怀玉道,“咱们心照不宣。”

心照个鬼的不宣啊!江玄瑾气得说不出话,又咳嗽了两声。怀玉“哎呀”一声拍了拍脑袋:“你的药被我喝了,今儿没得喝,病情怕是要加重。”

“…谁让你一口气把药喝完了。”

“我这不是生气么。”怀玉撇嘴,“掏心掏肺地对人好,换来个被怀疑的结果,搁谁谁不气?”

江玄瑾轻哼一声,躺回床上,闭目就睡。

已经是子时了,怀玉看他完全没有要安顿自己的意思,也就往床边一坐,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探着他的额头。

乘虚无声无息地隐在旁边的角落,见她没有什么攻击动作,也就没吭声。

于是第二天卯时末,江玄瑾睁开眼,就感觉自己怀里多了个人。

腿大大咧咧地缠在他腿上,胳膊横在他腰间,侧头看过去,一张清瘦略显病态的柔弱小脸离他只有半寸远,淡粉色的唇微微张着,唇角边,晶莹剔透的哈喇子正顺流直下…

微微一愣,江玄瑾眯了眼。

外头的乘虚刚要推门进去,就听得屋里头“呯”地一声闷响。

“啊!”怀玉惊醒,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茫然地坐起来看向床上的人,“你干什么!”

撑身靠在床头,江玄瑾冷眼道:“不知羞耻!”

男人的床也是可以随便爬的?

气极反笑,怀玉看着推门进来的乘虚,劈手指着他就道:“你问问他,问问看昨晚上你自己干了什么!”

江玄瑾一愣,扭头看向门口,就见乘虚满脸尴尬之色,将水盆放在旁边的架子上,躬身请安:“主子。”

“怎么回事?”江玄瑾有点茫然。

乘虚挠挠后脑勺,走去他身边小声道:“昨儿半夜您高热退了,浑身发冷,抓着这位姑娘的胳膊不肯放…所以…”

江玄瑾脸青了,眼神凌厉地瞪着他。

乘虚连忙摇头:“属下没撒谎!”

怀玉坐在地上哼声道:“耍流氓在先,冤枉人在后,你就说该怎么补偿我吧!”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除了以身相许,别的补偿我都不接受。”

“你做梦。”轻咳两声,江玄瑾别开了头,脸上还有潮红未退。

“主子。”乘虚看他实在尴尬,很有眼力地替他解围,“方才有人传话,说丞相长史厉大人求见。”

厉大人?厉奉行?

怀玉一听这话就站了起来。

第8章 丹阳长公主的余孽

厉奉行之前是辅佐司马丞相的长史,与李怀玉积怨颇深。她被关在飞云宫的那段时间,厉奉行连上了二十封奏折,每一封都是想着法子置她于死地。这个人在朝的目的,这么多年来就只有两个——

一是让李怀玉死,二是让和李怀玉一党的人统统都死!

现在她死了,厉奉行还来找江玄瑾。想干什么,不言自明。

站直身子,怀玉想也不想就钻去了旁边的梨木屏风后头。

江玄瑾皱眉看她一眼:“你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维护你紫阳君的名声呀。”屏风后头的人笑嘻嘻地道,“难不成让旁人看见我一个姑娘家在你房里?”

姑娘家?从她嘴里听见这三个字,江玄瑾只想冷笑。

他起身,一边收拾洗漱,一边咳嗽着道:“要回避,你也该回避去别的地方。”

“不行!”怀玉从屏风后头伸出个脑袋,一脸认真地道,“我一刻看不见你就浑身难受!”

“撒谎。”江玄瑾摇头。

“哎呀,你又不信!”怀玉跺脚道,“人家一颗真真切切的芳心啊,都要被你摔在地上踩烂了!”

放下擦脸的帕子,江玄瑾回头看她,一双眼无波无澜:“你有心?”

平平静静的三个字,却问得怀玉微微一震,下意识地就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笑嘻嘻地跳出去,握住他的手就道:“我有没有心,你要不要摸摸?”

说着,拉起他的手就往自己心口放。

江玄瑾吓得后退两步,震惊地看着她,太阳穴直跳:“放肆!”

还以为昨天已经是不要脸的极限了,结果今日还能更不要脸?这玩意儿还与日俱增的?

手被他挣开了,怀玉嘿嘿笑了两声,也没多说,转头就跳回了屏风之后。

江玄瑾盯着那屏风,突然就有一种上去踹上一脚的冲动。

“主子,人到药堂外头了。”乘虚拱手道,“看样子,来得还颇急。”

“嗯。”压下怒气,他坐到旁边的椅子里,“请他进来。”

“是。”

乘虚出去了,江玄瑾看着那打开的门,低声说了一句:“别怪我没提醒你,等会听见什么不该听的,你会惹祸上身。”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屏风后头的人吊儿郎当地回答他,“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江玄瑾:“…”

他总有一天要把这人的嘴巴给缝起来!

“君上!”厉奉行很快就走了进来,满脸严肃,进门就行礼直言,“听人说,君上前些日子抓到长公主的贴身婢女青丝了。”

怀玉在屏风后头变了脸色。

江玄瑾正襟危坐,闻言也没急,只掩唇轻咳道:“大人先坐。”

厉奉行深吸一口气,压下几分急躁,在桌边坐下。

“要是本君没记错,大人现在应该忙于百官查考,怎么会来问这档子事?”

厉奉行一顿,接着就皱眉:“长公主出殡,她那一党余孽却逍遥法外,继续兴风作浪,在下如何能不操心?君上你也知那长公主的手段,我怕她死得心不甘情不愿,留下什么报复的后招。”

“这些事,陛下已经全权交与本君处理。”江玄瑾抬头,淡淡地看他一眼,“大人是担心本君办事不力?”

“…不敢,但几日前君上已经抓着了青丝,为何时至今日,她还没有被关进廷尉大牢?”

江玄瑾端起旁边的药喝了一口,垂眸看着褐色的药汁,没有答话。

厉奉行是个性子很急的人,但在紫阳君面前,他也不敢造次,憋着等了半晌,看他还是没有要回答自己的意思,心里不免就有点慌了。

“君上在想什么?现在韩霄、徐仙那群人,就等着青丝的供词来定罪。只要丹阳长公主的余孽统统落网,君上的心愿就达成了!”

江玄瑾头也不抬:“本君的心愿,自始至终,都只是幼帝亲政、皇权稳固。大人说的东西,是大人的私心,并非本君所图。”

屏风后的怀玉听着这话,无声地冷笑。

说得多好啊,心愿只是幼帝亲政、皇权稳固?若当真只是如此,又何必费尽心思杀了她?

厉奉行被这话噎着了,脸色有点发青,沉默了片刻才缓和语气道:“不管如何,将丹阳余孽一网打尽,与君上所愿并未相悖。”

“余孽?”慢慢咀嚼了这两个字,江玄瑾嗤笑出声,抬眼看着面前这人,“你口中的余孽,是精忠报国的徐仙徐将军,还是两朝重臣韩霄?亦或是刚刚出使西梁、立下汗马功劳的云岚清?”

这些人,都与丹阳长公主有深厚交情,但同时,也是国之栋梁。

厉奉行说不出话了,他抬头看江玄瑾一眼,忽然就明白自己找错了人。

原以为紫阳君帮着杀了丹阳,就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其实不然,这人当真只是个一心保皇之人,与他目的相同的事情,他会顺手帮一把。目的不同的,他完全没有兴趣。

捏了捏拳头,厉奉行起身道:“是在下唐突,此事还是该由君上做主。”

江玄瑾颔首,又寒暄了两句便目送他离开。

门开了又合上,怀玉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先前复杂的神色统统消失,抬脸又是满眼痞笑。

“君上好厉害啊。”她捧心夸赞。

斜她一眼,江玄瑾又咳嗽两声。

“哎呀,瞧这可怜的,生着病还要操心这些事。”蹭到他身边,怀玉伸手就将他从椅子里拉起来,“走,躺着去。”

“放手。”他皱眉。

“我不会放的,别说这些没用的话。”

“…”

笑眯眯地将他按上床,又盖好被子,怀玉托着下巴朝他直眨眼:“你觉不觉得我很会照顾人?”

江玄瑾没耐心听她瞎扯:“开门见山。”

“好,那我直说了。”一拍手,怀玉笑道,“你收丫鬟吗?”

“不收!”看出她的想法,江玄瑾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一点余地都没有。

怀玉垮了脸:“你好绝情哦,好歹也是亲了抱了睡了…”

“闭嘴!”江玄瑾撑着身子坐起来,板着脸道,“我这就让乘虚送你回家。”

“不要!”怀玉撇嘴,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要么你亲自送我,要么你收了我!”

深吸一口气,江玄瑾咳嗽得更厉害,他甚至开始想,这是不是丹阳死的时候给他下的诅咒?怎么就遇见这么个人呢!

第9章 北魏小霸王

半个时辰之后,怀玉坐在马车里,嘴翘得老高。

江玄瑾在闭目养神,走了一路,发现耳根子清净得很,忍不住掀开眼皮睨了睨旁边的人。

“怎么?这会儿不多话了?”

怀玉抱着胳膊气鼓鼓的:“我这么舍不得你,你却拖着生病的身子都要把我送走,我真是太可怜了!”

一听这话,江玄瑾心情终于舒坦点了,甚至还微微勾了勾唇角。

这两天他都被她给噎成什么样了,难得能让她生一回气,向来不苟言笑的紫阳君觉得,这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唉。”怀玉抱着脑袋叹气,扭过头看他两眼,突然伸出了手。

“你干什么!”江玄瑾一惊,飞快地抓住她。

指尖停在他腰腹前一寸远的地方,还不甘心地屈了屈,怀玉扁嘴:“人家这一回去,下次要见你可不容易了,当然得拿个信物啊。”

江玄瑾黑了半张脸:“休想!”

“别嘛。”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怀玉可怜巴巴地逮着晃了晃,“不给铭佩,别的也成啊!”

开什么玩笑!江玄瑾冷哼,好不容易摆脱这个人,他再给她机会接近,岂不是脑子坏了?

“你老实点。”

怀玉不高兴了,满眼怨念地看着他,后者双目平视前方,完全对她视而不见。

马车晃悠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

“主子。”乘虚很是担忧地掀开车帘,“您还好吗?”

“无妨。”咳嗽两声,江玄瑾白着脸下了车,转身看向车厢里的人,“下来。”

怀玉不甘不愿地伸出个脑袋,扫了一眼那熟悉的院墙,扁嘴道:“我真的觉得这地方没有你的身边好。”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将她拎下了车。

她挣扎了两下,可那头的乘虚动作极快,已经绕去正门递了帖子。于是片刻之后,那府邸里哗啦啦地涌出来一片人。

“不知君上驾到,有失远迎!”一位贵妇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行礼,“老爷进宫去了,尚未归来。君上若是不急,便先进去喝盏清茶。”

江玄瑾颔首,一把将身后躲着的人推了出来:“来贵府也没别的事情,这位姑娘…许是府上走丢的吧?”

那贵妇抬头一看,和李怀玉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一瞬间,怀玉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诧异、恼恨、嫌弃、不解等多种情绪,但很快,这人眼帘一垂就换上了一副惶恐的表情。

“这…这是府上四小姐,神智不清多年了,前些日子自己跑了个没影。若是有冲撞君上的地方,还请恕罪!”

神志不清多年?李怀玉被这话给震惊了。

府上四小姐?江玄瑾被这身份给震惊了。

两人齐齐抬头,看向那大门上头挂着的朱红牌匾,上头金笔勾出两个字——白府。

临近官道的官邸,又姓白,也没别人了,只能是御史白德重家。

白德重的四女儿傻得全京城都知道啊!怀玉很悲伤,她借着谁的身子不好,竟然借着了白四小姐的!白德重那老头子之前就同她过不去,现在怎么的,她还得给他当闺女、管他叫爹?

开什么玩笑!

江玄瑾的脸色更难看,侧头看了李怀玉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霎时沉得厉害。

“君上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舒服?”那贵妇自然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侧了侧身子行礼作请,“先去坐着休息会儿吧。”

江玄瑾本来是打算送了人就走的,可现在,他不能走了。

“那就叨扰了。”他道。

“主子。”乘虚跟在他身后,有些担忧的小声道,“您的身子…该回去歇着的。”

轻咳两声,江玄瑾白着嘴唇轻声道:“无妨,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情?乘虚一愣,想了想白四小姐和江家的渊源,当即反应了过来,低头不再做声。

李怀玉回过神,正想再同江玄瑾说点什么,可走在她旁边的那位白夫人,竟然猛地伸手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得踉跄两步,落在后头。

“嘶——”怀玉有点不解地看着她。

白孟氏没搭理她,只一边笑着给前头的江玄瑾引路,一边低声朝旁边的家奴吩咐了两句。

领了命的家奴撸起袖子就朝怀玉过来了。

“哎?干什么?”她瞪眼。

几个家奴不由分说地一把捂了她的嘴,手脚麻利地就要把人弄走。

这要是之前的四小姐,可能也就没还手之力,被乖乖带走了。可现在这是谁啊?北魏的小霸王,满朝文武都对付不了的丹阳长公主!哪能在几个家奴手里吃亏?

一脚踹飞那捂着她嘴巴的奴才,李怀玉沉了脸,翻身一个过肩摔,将另一个钳制着她的家奴也狠狠摔在了地上。

“呯”地一声闷响,众人都停下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