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替我试药。”怀玉很是记仇地道,“当初我都帮你试了的。”

还一整碗都试下去了!

“…”江玄瑾觉得,“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女人”这句话,也未必是歪理邪说。瞧瞧眼前这位,那都多久前的事情了,她竟然还念着。

扫一眼屋子里。乘虚和御风都在外头侯着,他偷喝一口,应该也不会被他们看见。江玄瑾想着,舀了一勺药,飞快地含进了嘴里。

怀玉紧张地问他:“苦不苦?”

咽下药,他道:“试药是试有没有毒性,不是试苦不苦。”

“药怎么会有毒性嘛,我就想知道味道。”她皱眉。

白她一眼,江玄瑾正想说:很苦,但你也得喝。

然而,“很”字刚一出口,他觉得喉咙一甜,皱眉想压住,心口却也跟着疼起来。捏着拳头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低头就吐了口血。

乌黑的颜色,溅在地上染成巴掌大的痕迹,看着就让人心惊。

这血吐得突然,怀玉吓了一跳,眼睛倏地睁圆,但身子动不了,只能嘶着嗓子喊:“灵秀,快塞颗药给他!”

灵秀慌忙领命,从那青花瓷瓶里倒了一颗药出来,又递了水,然后扭头就想去喊外头的乘虚和御风。

“别声张。”江玄瑾咽了药,皱眉道,“我没事。”

那碗药有问题,但他只喝了一小口,应该不至于丧命。现在要是让外头两个人进来,整个白府都指不定被牵连。

怀玉皱眉看着他,挣扎着往床里挪了挪,然后哑声道:“你躺会儿。”

躺她身边?像什么话!江玄瑾摇头,兀自坐着调养内息。灵秀不敢动,怀玉也盯着他没说话,屋子里一时寂静。

几炷香之后,江玄瑾睁开了眼,脸色好了许多。

“陆景行送的药倒的确是难得的宝贝,往后你每日吃一颗,汤药让他们熬来放着吧。”

李怀玉眼神复杂地看着床边矮几上的药碗:“知道有人心怀不轨,还让他们熬来干什么?”

“证据。”他道。

怀玉立马就明白了江玄瑾的心思,但咳嗽两声,她叹息道:“没用的,若是我当真被毒死了,这东西还能当个呈堂证供。但我没死,就算知道药里有问题,也没法把人怎么样。”

这白府里敢对她下药、想要她死的人,也就白璇玑母女二人。若查出是他们,白德重必定跟这次偏袒白孟氏一样,不会将她们告上公堂。再多的证据最后也会不了了之,有什么用?

江玄瑾没回答她,沉吟片刻,低声道:“看来我当真得在白府多住两日了。”

方才亏得他先尝了一口,若是没尝,她这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就又要丢了。这白府里杀机四伏,她的伤还没好,他哪里走得?

怀玉颇为感动地看着他,笑着应道:“好。”

他要留下,她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养伤要躺在床上不动,无聊极了,身边能有个人调戏逗趣,岂不是美事一桩?更何况,有人要害她,江玄瑾去查,又给她省事又让安心,好得很!

于是当天晚上,江玄瑾与李怀玉一起从西院厢房搬到了南院的主屋,虽然被担架颠簸得身上疼,但看着又宽敞又精致的屋子,怀玉还是很高兴的。

白德重那边听了消息,知道紫阳君要继续留在府里照料,连忙又让人把南院主屋旁边的厢房收拾了出来。意思很明确:照顾病人可以,还是要注意体统。

江玄瑾很顺从,厢房一收拾好就先睡了一觉,两日未闭眼,又被毒物伤了身,他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都是第二天晌午了。

相比第一天醒来时的虚弱,怀玉今日就精神了很多,上了药之后,周身的疼痛都减缓不少,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

“你在这儿,我的伙食都好了不少。”她看着他笑。

江玄瑾走过去,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又看了看灵秀端着喂给她的东西,问:“都试过毒了?”

怀玉点头:“银针试过,医女也瞧过了,没问题。”

点点头,他在桌边坐下,很是安静地开始用膳。江家家规之一:食不言。所以每次只要一拿起筷子,江玄瑾都不会开口说话。

然而,身后那人简直是只声音嘹亮的家雀,看见他就叽叽喳喳起来:“我昨天可难受了,说个话都不利索,还以为要半死不活好久,结果今日醒来就发现嗓子先好了。”

“医女说我太闹腾了,她说她见过的别家小姐都是斯斯文文的,生了病都不爱说话,就没见过我话这么多的。”

“对了,你今天穿的袍子真好看。”

额上青筋跳了跳,江玄瑾放了筷子回头:“你能不能闭嘴?”

咬着青菜的怀玉一愣,颇为委屈地道:“灵秀说你之前很心疼我的,你为什么又吼我!”

谁心疼她了!江玄瑾眼神森冷:“早知道救回来你会这么吵,当时我就该撒手不管。”

咽了菜,又吃一口饭。怀玉笑眯眯地道:“别嘴硬了,我知道你舍不得。”

以前说他舍不得自个儿,那是单纯地调戏他。如今李怀玉发现,这人是真的开始舍不得她了,不是被她强扯出来的。

这是个大好事。

嫌弃地看她一眼,江玄瑾转身继续用膳。

两日不曾上朝,朝中询问紫阳君出了何事的人甚多,连皇帝也在朝堂上问了一句,于是白德重不得不出列,如此这般地回答一番。

于是,“白府美人引折腰,从此君上不早朝”的打油诗,便从朝堂一路传到了市井,京都的百姓纷纷表示震惊:敢情江府那惊得人目瞪口呆的聘礼,不是江焱娶白二小姐,而是紫阳君要娶白四小姐?

一时间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去白府围观,说是探病,实则是为了去见见传闻里“为佳人憔悴不已”的紫阳君。

江玄瑾心情很差,手一挥就将南院的大门关了,并放了乘虚和御风在门口,谁也不让进。

李怀玉趴在床上笑得眉眼弯弯:“外头好像很热闹啊?”

睨她一眼。江玄瑾道:“你再多话,我连你一起扔出去。”

嘴巴一闭,怀玉不吭声了,笑意却还是从眼睛里跑出来,亮晶晶的。

“小姐、君上。”灵秀端着药进来,照旧告诉他们一声,“下午的药又送来了。”

黑漆漆的一碗汤药,闻着味道与之前他尝过的差不多。江玄瑾没让灵秀再放进柜子里,而是转手交给了乘虚。

“去找人分辨一下里头的药材。”他吩咐,“动作干净些,别让人瞧见了。”

“是。”乘虚应声而去。

怀玉瞧着,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挪着身子趴到了江玄瑾的腿上。

“干什么?”他语气不善。

委屈地抓着他的手,怀玉道:“趴在枕头上不舒服。”

枕头不舒服,腿上就舒服了?江玄瑾板着脸道:“你别因为我最近不想与伤患计较,就得寸进尺!”

“你看你,又凶我!”怀玉调整好姿态,趴得舒舒服服地道,“怎么说我也是你未来的夫人,这算什么得寸进尺?”

“你又忘记我说过的话了?”江玄瑾皱眉,“你我成亲。是权宜之计。”

比起洞房,他可能更喜欢佛堂。到时候她过门,两人还是各过各的。

打了个呵欠,怀玉压根懒得同他说这些,反正他没掀开她,脸蹭了蹭他的腿,她闭眼就睡。

江玄瑾衣袍的料子不厚,她一蹭,他几乎能感觉到她脸的触感。身子一僵,他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低头瞪着她。

瞪着瞪着,他发现,她未束的发丝散了他满怀,又长又柔顺,看着很想…

等他脑子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放上去了。

真是冤孽!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陆景行跟着乘虚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画面。

陆景行脸色难看地踹了一脚门。

“哐”地一声响,怀玉惊醒。茫然地侧头看了看。

“陆掌柜?”她眨眼,“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搬了凳子去床边一坐,陆景行很是严肃地问她:“你当真要嫁给这个人?”

怀玉自然知道陆景行在担心什么,挠挠头,她艰难地撑着身子从江玄瑾腿上起来,为难地想着要怎么解释。

腿上一凉,江玄瑾下颔一紧,侧头看向床上的人。

“君上。”没注意他的眼神,怀玉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能不能让我和陆掌柜单独说两句话?”

好么,陆景行一来,急着跟他避嫌就算了,还要单独说话?江玄瑾冷笑,很想告诉她就算还没过门,不守妇道也是要被浸猪笼的!

这念头一出,他自己都闻到了点酸味儿。

微微一怔,他浑身戾气顿消,错愕之后,就觉得有点可笑了。他在干什么?当真还在意起她了不成?方才还想着各过各的,眼下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站起身。江玄瑾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跨出主屋,还将门体贴地带上了。

爱说什么便说什么去吧,人家可是朋友,他管不着。

门合上,怀玉叹了口气:“你觉得我嫁给他不好?”

“难不成有哪里好?”陆景行简直是要气死了,“你之前说想嫁给江焱去接近江玄瑾,我没意见,毕竟江焱只是个毛头小子,你对付他绰绰有余。可江玄瑾?这个人做过什么你难道都忘了?”

“我没忘。”怀玉靠在床头,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淤青,“就是因为没忘,所以我觉得嫁给他更好。”

当侄儿媳妇,还要守着诸多规矩,接近他的机会少。可君夫人就不一样了,她可以一步步取得江玄瑾的信任、知道他最多的秘密、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然后送他去死!

这样的复仇计划,可比简单地杀了他来得有趣。

陆景行皱紧了眉:“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忙,但这个法子实在太过凶险。”

“景行。”她朝他笑了笑,“你得相信我,我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

是,这么多年来她想做的事情,统统都做到了。可最后呢?陆景行垂了眼,玉骨扇在手里差点都没捏稳。

“你活过来,就是为了报仇吗?”他哑声问。

侧头想了想这个问题,怀玉答:“不只是,但这是眼下我最能做好的事。”

说着,又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指不定还能帮到怀麟。”

怀麟,又是李怀麟。陆景行失笑,总算是明白了:“你最爱的人是你弟弟,最恨的人是江玄瑾。”

所以她活过来,一是想让李怀麟好,二是想要江玄瑾死。

那么他呢?

听着他声音好像有点不对劲,怀玉惊了惊:“你怎么了?”

“…没事。”扇子一展,挡了自己的眉眼,陆景行稍稍一顿,又恢复了正常,“只是觉得劝不住你,有点生气。”

“哎呀,有什么好气的。我什么脾气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怀玉安慰他,“反正都劝不住了,你鼓励鼓励我呗?”

“鼓励?”陆景行拿下扇子就翻了个白眼,“不听我好言相劝,非要一意孤行,你以后出了事我都不管你,还要想要鼓励?”

说着,起身就甩了衣摆要走。

“哎!”怀玉连忙喊他一声,“真生气啊?”

陆景行没回头,冷哼道:“今日本就不是来找你的,江玄瑾昨日让我帮的忙有眉目了,我得去告诉他一声。”

“哈?”怀玉震惊了,“你给他帮忙?”

“你以为都是为了谁?”

扔下这句话,陆景行开门就出去了。

李怀玉靠在床头,皱眉看着他的背影,隐约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江玄瑾在客房里抄佛经,一笔一画抄了大半篇之后,陆景行终于来找他了。

“孟恒远之前被人告上公堂,是因为私下买卖朝廷禁药。”一进屋子,他关上门就道,“这罪名严重,但告状的人无权无势,又只是为了泄私愤,所以后来不了了之了。”

笔墨一顿,江玄瑾抬头看他:“禁药?”

“是,朝廷下过文书,有几种珍贵特殊的药材是禁止民间买卖的,只有宫里才有。孟恒远做药材生意,自然是明白哪些东西不能卖。但他这个人贪财得很,为了暴利不顾一切。难免有看不惯他的人会抓着把柄告他一状。”

只是,孟恒远是白德重的老丈人,又与朝中其他官员有交情,想当真给他定罪可不容易。

江玄瑾搁了笔,点头道:“多谢。”

看着他,陆景行嗤笑:“谢什么,就当提前送你的贺礼。”

闻言,江玄瑾抬眼:“堂堂京都第一富商,送人贺礼就送这么几句话?”

“给你的贺礼几句话就够了。”陆景行皮笑肉不笑,“至于珠玑那边,我自然是要另行准备。”

聘礼是昨日下的,可这人昨日见着他,竟也没说一声,害得他今日在街上听见这消息的时候差点吓死!

安的是什么心!

越看江玄瑾这张脸他就越来气,陆景行恼怒地拂袖:“告辞!”

看着他这气急败坏的模样,江玄瑾一直阴郁的心口突然就放了晴。

“陆掌柜慢走。”他道,“等喜帖写好,本君定派人送去府上。”

挑张面儿最红字最大的送。

“哐”地一声响,陆大掌柜又踹了一脚他的门。

江玄瑾勾唇,收了佛经,朝御风道:“把朝廷禁药的名目找来。”

“是。”御风应声而去。

晚上的时候,怀玉总算等到江玄瑾来她的房间,兴高采烈地道:“我手上没那么疼了!”

手腕上的淤青多半是跟人打架的时候打的,本也不是最严重的,江玄瑾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淡地“嗯”了一声。

李怀玉不高兴地道:“你怎么又变成这副样子了?”

先前还好好的,又让她抱又让她搂,还会喂她喝水。外头如今是冬天的天气还是怎么的?出去一趟就把他这冰山给冻回去了?

在桌边坐下,江玄瑾道:“我查出点事情。”

“嗯?什么事?”

伸手将两张信纸递给她,江玄瑾问:“识字吗?”

废话,她还曾跟他学过书法呢!李怀玉撇嘴,让灵秀把东西传过来给她,捏在手里就看了看。

这两张纸上写的都是药材,一张上头的药材名她眼熟得很,都是宫里有的。另一张上头的药材就普通些了,看起来像张药方。

只是,这张普通的药方里,有一个名字与另一张上头的重复了。

一点血。

微微一怔,李怀玉道:“这张该不会是你喝的那碗药的药方吧?”

江玄瑾意外地看她一眼:“你如何知道?”

“这个一点血是毒药啊。”怀玉下意识地就道,“你昨儿喝了那碗药吐血,说不定就是这东西害的。”

本是打算给她卖个关子,然后再解释一番,没想到她竟然知道?江玄瑾站了起来,皱眉看着她:“你为何会知道一点血是毒药?”

这味药材是朝廷禁药,也就是只有宫里才有,她一个白府小姐怎么会认识的?

心里暗道一声糟,李怀玉眼珠子一转,笑着道:“这有什么奇怪呢?我父亲的书房里有不少医书,以前进去看过,别的都没记住,就记着了书上画着的图。”

说着,又比划了一番:“这么小的红果子,叫一点血,‘性剧毒。食之则咳血气衰而亡’——这都是医书上写着的呀。”

她眼神清澈,瞧着半分也不心虚,想来是没撒谎。江玄瑾抿唇,暗道自己多疑,又缓缓坐了回去:“没错,这方子是我让乘虚找人根据熬好的药反推出来的,就是府里熬给你喝的东西。而另一张,则是朝廷禁药。”

故作惊讶地瞪了瞪眼,李怀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没见过世面的傻子:“朝廷禁药?”

“嗯,也就是说,这种药材不该出现在民间,但偏偏出现在了你的药碗里。”江玄瑾道,“更碰巧的是,白孟氏的父亲孟恒远是个药商,上个月被人告过买卖禁药。”

两厢一结合,想害她的人是谁就清晰得很了。

怀玉怔愣了一会儿,问他:“你打算朝孟恒远下手?”

这话说的真是太难听了,江玄瑾忍不住皱眉:“有人做了错事却逍遥法外,我用证据将他绳之以法,算什么下手?”

“好好好,绳之以法!”怀玉笑了。“那你打算带着证据去宫里告他还是怎么的?”

告一个民间商贾?江玄瑾白她一眼:“这事怎么也不该我去做。”

那该谁去做啊?怀玉很不解。

然而,她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我说…”看着这人把空了的药碗放回她手边,又在地上倒了一瓶猪血,李怀玉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我还在养伤,你也忍心拖我下水?”

收好猪血瓶子,江玄瑾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接下来,你也只需要躺着就行。”

言罢起身,朝乘虚和御风递了个眼色。

乘虚御风会意,走出主屋门口,深吸一大口气,齐声吼:“来人啊!四小姐中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