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傻眼了。后头的乘虚也傻眼了。这是什么意思?要把人背回去不成?可从这里走回主城非得花上半个时辰,更何况他还背着一个人。

江玄瑾的背宽阔而温暖,让人觉得很安心。怀玉惊讶了一会儿也就释然了,很是轻松地将手搭在他肩上垂着,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的。

“你真可爱。”她笑。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夸男子当用何词,回去我好生教你。”

“别教,教了我也觉得你可爱。”她笑得更欢,“我对你好一次,你就非要对我好一次,半点也不肯欠?”

他不吭声,手勾着她的膝盖,背脊挺得很直。

这样的姿势其实背上的人会很不舒服,但是李怀玉开心得很,摇头晃脑地看着天上的月亮,鼻息间都是这人身上的梵香。

“你背累了就放我下来啊,乘虚驾车跟在后头呢。”

“嗯。”

应是应了,却没做,江玄瑾背着她慢慢走,当真是一路走了回去,快到江府的时候,背上的人已经睡着了。他远远看着江府的牌匾。勾唇笑了笑,墨瞳里盛满了这一路上照下来的月光。

乘虚在后头看着,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梁思贤被关押候审,选仕腐败之事慢慢暴露于人前,百姓哗然,朝廷里更是一片哗然,皇帝下令彻查掌文院,京都里好像就又热闹了起来。

江玄瑾两日没上朝,坐在书房里心平气和地抄佛经,随便哪个大人上门来访,都被他关在了外头。

怀玉磕着瓜子好奇地问他:“你这样不见人,也不怕错过了什么要事?”

江玄瑾头也不抬地道:“这个关头来访之人,定然不是想说是非对错,而是论党派平衡,不见也罢。”

倒是看得通透,怀玉笑眯眯地想,能在朝廷里混迹八年,不涉党争还屹立不倒的,可能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正想着呢,乘虚满脸惶恐地跑了进来:“主子,有贵客!”

江玄瑾皱眉:“不是说了谁来都不见?”

“但这个人…不能不见啊!”乘虚连连摇头。

江玄瑾一顿。放了笔抬眼往外看,就见一个穿着暗黄色常服的人站在外头,身边只跟着一个侍卫。

脸色微变,他跨步出去就将人迎了进来。

“您又在胡闹什么?”

李怀麟愁眉苦脸地看着他,无奈地道:“朕实在拿不准主意,君上又不进宫,他们又不让朕事事问君上看法,故而朕只能出来寻你了。”

李怀玉倏地就从软榻上站了起来。

注意到她,李怀麟微微一笑:“君夫人也在?”

“给陛下请安。”怀玉神色严肃,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人,忍不住道,“您这样出巡,实在危险。”

“也不能怪朕不爱重性命。”李怀麟苦笑,“但要是想带上一队侍卫出来,就得先跟宗正报备,再等他们商议定夺出巡路线和仪驾…朕觉得这样来轻松些。”

轻松是轻松了,可命也难保了!李怀玉脸色很难看,她这弟弟是被她护得太好了,真当皇帝是可以随便在街上乱晃的?想取他性命的大有人在,叫人看见他,还不得跟饿狼扑羊似的?

心跟着吊起来,怀玉左右看了看,小声吩咐乘虚和御风:“带好人,准备等会送陛下回宫。”

江玄瑾还没开口就被她抢了话,斜她一眼,点头示意乘虚御风照做。

李怀麟小声道:“朕这一路上过来都没什么问题,君上和夫人不必这样紧张。”

怀玉很想骂他,然而现在身份不对,她没法开口。幸好江玄瑾跟她想法差不多,开口就替她斥了:“身为社稷之主,岂可如此轻慢?”

“…君上息怒。”一被骂就忘记自己是皇帝,李怀麟心虚地低了头,“朕以后定然注意。”

江玄瑾皱眉看着他:“陛下究竟为何事而来?”

想起正事,李怀麟抬起了头:“学官梁大人一事,朕觉得徐偃说的是对的,既已查出他徇私舞弊以权谋私,那就当予以严惩,发配边关。但柳廷尉说此事尚有蹊跷的地方,让朕三思。柳大人一向公正,被他这么一说,朕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江玄瑾道:“您既然觉得徐偃说的是对的,又为何要理会柳云烈的说法?”

“可他…”

“柳云烈为人如何,与掌文院这案子有关吗?”

“没有。”

“既然没有,他也没有拿出证据反驳徐偃审查的结果,您为什么会拿不定主意?”江玄瑾不满,“竟然还冒险出宫?”

李怀麟被凶得有点忐忑,完全没了在朝堂上的霸气,低着头可怜巴巴的,看得怀玉有点不忍心了,端了茶就去放在江玄瑾手边,打断他的怒气。

侧头看她一眼,江玄瑾冷声朝李怀麟道:“微臣这便送您回宫。”

出来一趟就是来找骂来了,李怀玉真是哭笑不得,跟在后头偷偷看着前面的自家皇弟,发现他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原先还只比她高半个头,现在她好像都只能够到他肩膀了。

心里真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慨。

“你在看什么?”旁边的人低声问她一句。

李怀玉老实地小声答:“看陛下啊。”

不是他的错觉,这个人对皇帝真的很有好感。江玄瑾眼神微暗,冷声道:“我送他,你就不必去了。”

“别,我也得去!”怀玉紧张地抓着他的手,恳切地道,“多个人多个帮手啊!我也会点三脚猫的招数不是?”

面前这人脸色不太好看:“京都最近很乱,真遇见什么危险,你只会拖后腿。”

怀玉垮了脸,很是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前头的李怀麟。

江玄瑾带人出了墨居大门,直接反手将她关在了里头,“呯”地一声响,微微带了点怒气。

“君上?”李怀麟好奇地回头看着他这动作,“怎么了?”

垂眸走上去,他摇头,示意乘虚御风去最前头探路,然后顺手递给皇帝一件斗篷。

李怀麟认命地穿上,回头瞧见君夫人不在了,便恍然:“君上是担心夫人安危,不让她去么?”

“臣只是怕她添乱。”

“朕最近经常听人提起君上的夫人。”李怀麟笑道,“朝里各位大人都说,这位夫人与君上的感情很是要好。”

要好吗?江玄瑾冷着眼神想,平日里是挺要好的,因为这个人张口闭口都是喜欢他,看着他的眼神也真像那么回事。

但方才一瞧,他发现她看皇帝的眼神也是那样,亮晶晶的,带着些温柔,甚至比看他的时候还多了两分说不清的东西。

这算什么?就好比收到她一样礼物。他满心欢喜,觉得这礼物与众不同。谁知道某天出门,发现她送别人的礼物也都是这个,甚至还比他的好。

糟心透了!

“朕哪里说得不对?”感觉到紫阳君浑身戾气,李怀麟有些不安。

回过神,江玄瑾垂眸道:“没有哪里不对,陛下这边请。”

出了江府,外头也是一条官道,只是这地方幽静,半晌也见不着两个路人。乘虚御风等人神色都很是严肃,江玄瑾抬眼看了看,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慢点走。”他道,“御风再回去多带二十个家奴出来。”

“是。”

李怀麟左右看了看,什么没看见,忍不住道:“君上是不是太草木皆兵了些?这里怎么可能…”

话没说完,两道劲风“刷”地就从他耳侧飞过去,钉在后头不远处的地上,“铮”地两声入石半寸,箭身猛颤。

瞳孔一缩,李怀麟倒吸了一口凉气。

江玄瑾立刻侧步站在他面前,抬眼看向羽箭飞来的方向。眼神凌厉:“护驾!”

风刮过官道之上,气氛登时紧张。十个暗卫护在皇帝周围,两人朝来箭的那处高墙冲了过去。

然而,不等他们冲到,别的方向就又射来几支暗箭,破空之声尖锐,听得人直起颤栗。

“往江府撤。”江玄瑾沉声下令。

暗卫们齐齐挪动步子,但是来者哪会这样轻易放他们离开?退路之上,蒙面人无声而至,手里刀剑凛凛泛光。

江玄瑾神色凝重了,这里离江府就半里远,圣上若是在此遇刺,整个江府怕是都难逃罪责。看这些人的架势,明显是有备而来,没在皇帝到达江府之前动手,就是想将他一起拖下水,一石二鸟。

绝对不能让皇帝伤着!

刀锋一转,那群蒙面人冲了上来,江府暗卫迎上,江玄瑾护着李怀麟就往前冲。

“朕错了。”看着这场面,李怀麟咬牙。“是朕太轻慢!”

“现在说这些没用。”江玄瑾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一扯,堪堪让他避开旁边的刀锋,“快走!”

刀剑碰撞之声响成一片,耳边时不时就来一道羽箭,江玄瑾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对面那高墙之上,突然齐齐架上了十几把弓弩。

“陛下!”低喝一声,他把李怀麟拉过来往自己身前一推。

“咻咻咻——”背后羽箭齐至。

“主子!”乘虚大惊,上去极力替他拦下几支羽箭,然而来不及,四支羽箭带着尖啸声,越过他就射去了后头。

来不及躲,江玄瑾勉强伸手抓下一支,但与此同时,背上和肩上的皮肉被另两支羽箭破开,痛得他闷哼一声。

更糟糕的是,最后一支羽箭逃过拦截,直接贯穿了李怀麟的左手臂。

“君上!”

“陛下!”

惊呼声响成一片,乘虚红了眼踹翻眼前的蒙面人,转身就想去查看二人伤势。谁知墙上的弓弩又上了箭,竟是还要再来。

来不及多想。他一把扶起地上的李怀麟,朝着前头的江府大门就冲了过去。背后所有的暗卫都放弃了与蒙面人缠斗,齐齐朝高墙那边冲。

李怀玉正蹲在门口叹气呢,冷不防的江府大门就被人打开了,江玄瑾浑身血气地冲进来,低喝一声:“来人!”

家奴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听吩咐。怀玉抬头瞧着,却是别的什么也没瞧见,只瞧见了李怀麟手臂上那贯穿的箭。

“怀麟!”脸色一白,怀玉冲上去就将他扶了过来,急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江玄瑾刚吩咐完家奴出去抓人,回头就迎上这么一句话,当即有些怔愣。

面前这人难得露出这么紧张的表情,秀眉挤在一处,杏眼里满是心疼,双手将李怀麟扶过去,竟是直接将他右手搭在她肩上,整个人都撑着他。

“…”

张了张嘴,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这人扶着李怀麟就往里头走了。

“大夫呢?灵秀,把府里的大夫请到墨居去!”

“小姐…”灵秀愕然地看一眼门口的紫阳君。神色有些慌张。

怀玉却是看也没看她,一心盯着李怀麟手臂上的羽箭,见着伤口慢慢渗血,语气更急:“你愣着干什么?快去!”

灵秀连忙提着裙子就跑,怀玉将李怀麟扶到墨居,寻着剪子很是麻利地将伤口周围的布料剪开。

“君夫人…”李怀麟疼得满头是汗,半睁着眼很是惊讶地看着她,“你…”

“先别说话了。”怀玉急得团团转,捏着羽箭将箭尾先剪掉些,然后捏着帕子就先将他伤口周围的血给擦了。

动作温柔,眼神急切,看得李怀麟怔愣了好一会儿,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喊了一声:“皇姐…”

李怀玉一震,捏着帕子的手陡然僵硬,很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李怀麟倒不是认出她了,只是眼下伤口疼得厉害,整个人惶恐又害怕,一有人这样对他,他就止不住地想撒娇。但一看面前这人这震惊的眼神,他复又笑:“君夫人温柔起来,像极了朕的皇姐。”

颇为狼狈地别开头。怀玉红了眼:“是吗?”

“是啊,朕的皇姐对谁都凶巴巴的,对朕最是温柔。”粲然一笑,他露出了些孩子气,眼神涣散地看着她,又好像在透过她看别人。

喉咙紧得厉害,怀玉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脸。

“小姐!”手还没碰上去,背后就是一阵脚步声,怀玉惊醒,收手回头,就见灵秀领着大夫进来,后头还跟了江老太爷。

江府的人都被惊动了,老太爷上来就行礼认罪,怀玉连忙起身站到一边,先将大夫拽过去。

“您先别行礼了。”伸手把老太爷扶起来,江崇道,“救陛下要紧!”

江府的大夫一听伤患身份,手忍不住就抖了抖。怀玉一把按在他肩上,沉声道:“没有伤着骨头,只是贯穿了皮肉。不会危及性命,你只管替陛下拔箭。”

“…是。”

江焱也站在人群里,皱眉看了李怀玉好几眼,看她全神贯注地盯着陛下,忍不住挪步过去,轻轻拉了她一把。

“怎么?”怀玉头也不抬。

江焱有些恼,使劲将她拽到一边,皱眉道:“陛下龙体固然值得在意,但小叔伤更重,你怎么能一直在这儿?”

江玄瑾也受伤了?怀玉愕然,她刚刚完全没有瞧见啊,他不是还好端端地把怀麟给扶回来了么?

“你小叔在哪儿?”

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江焱指了指旁边的客楼。

江深和徐初酿在客楼里守着,大夫正在给江玄瑾拔箭,怀玉一进去就看见艳红的血“扑哧”一声洒在了床前地上。

倒吸一口凉气,她连忙跑过去看。

江玄瑾脸色惨白,嘴里咬着半根软木,上身赤裸,肌肤上全是暗红的血迹。

“江玠。”她趴在床边急声问,“你还好吗?”

听见她的声音,江玄瑾缓缓睁开了眼。

怀玉正要再问。对上他的眼神,却是被噎得心口一凉——那墨色的瞳孔里如同他们初见时一般,冰封千里,冷漠而疏远,静静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个陌生人。

“弟妹先让开。”江深有些急,“他还有一支箭没拔。”

恍然回神,怀玉这才看见他背后还有半支羽箭,没伤及要害,但伤口极深。

“三公子忍着些。”大夫伸手捏了箭尾,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

江玄瑾把目光从人身上收回来,漠然地又将眼睛合上。

第二支箭出,血流如注,他只轻轻皱了皱眉,面色复又归于平静。

江深神色紧张万分,帮着大夫将止血药用上,连声问他:“怎么样?还受得住吗?”

李怀玉也上前,想碰碰他的手。

“我没事。”半睁开眼,江玄瑾将手往回一缩,避开她的手,淡声朝江深道,“二哥不用太担心,休养几日就无碍了。”

“三公子说得未免太轻松了些!”大夫擦着额头上的汗道,“这箭再偏一寸,就是要了命了!”

“有什么关系?”他低声道,“没死就行。”

这话里自嘲之意太浓,听得李怀玉心口紧了紧,连忙道:“怎么能没关系,看着都疼!”

没再看她,也没应她,江玄瑾闭眼等大夫包扎好伤口,便斜躺了下去。

气氛有点不对劲,江深不解地看了看这两个人:“怎么回事?平日里三弟见着弟妹不是最高兴了吗?今日怎么这个态度?”

怀玉伸手挠了挠鬓发,心虚地干笑:“我惹他生气了。”

“他天天都在生气,哄哄不就好了?”江深不以为然地摆手,转身拉着徐初酿道,“走,去替三弟看着药。”

徐初酿应声随他离开。

他们走了,乘虚御风却都还在旁边站着,怀玉看了看他们,发现他们看自己的眼神都没了平日的温和。

“我…也惹你们生气了?”她小声问。

乘虚面无表情地拱手:“不敢。”

不是没有,是不敢。怀玉叹了口气,她很想解释一下这件事,但又无从说起。干脆不吭声了,帮着把地上的血迹收拾干净,又去主屋给他拿了干净的换洗衣裳来。

“这些属下们来就是。”乘虚接过衣裳,朝她行礼,“您去休息吧。”

说完,将门一关,直接把她关在了外头。

“乘虚。”御风皱眉,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小声道,“也别太过分了。”

这还叫过分?乘虚都要气死了,他伺候君上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君上那么伤心过。青珀色的衣裳上全是血,呆呆地站在门口,四周都没个人敢去扶他,一问夫人呢?竟是扶着陛下走了!

她是瞎了没看见他身上的伤?还是说当真那么以大局为重,觉得陛下的命比君上的命更重要?

乘虚不能理解,尤其是在亲眼看过自家主子有多在意这位夫人之后,更加不能理解。

御风叹了口气,去到床边小声问:“主子想让夫人来照顾吗?”

“不必。”江玄瑾冷声道,“别让她再进这扇门。”

御风一愣,沉默许久才应:“是。”

怀玉蹲在门口发呆,灵秀过来看见她,很是意外:“您怎么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