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还想不通这举动是干什么,眼下乘虚倒是有点明白了——主子是压根不想让夫人待在墨居?

这好像有点过了呀,发脾气归发脾气,到底还是夫妻,夫人离开墨居能去哪里?乘虚微微皱眉,想了一会儿道:“您先去别处转转吧,等主子消气了,说不定就愿意见您了。”

还去别处转?怀玉失笑,她昨儿晚上在大门口坐了一夜,一身都是灰尘,回来都没能进门更衣,狼狈得很。现在却还要让她去转?

往哪儿转?大街上吗?

莫名有点委屈。她垂了眼低头道:“你家主子总是这样,一生气就不理人,非得把人往外赶。我脸皮厚,他赶多少次我都会跑回来缠着他,可他就半点也不心疼我吗?”

说完,又觉得跟乘虚说这些完全没用,咧咧嘴转身,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乘虚抿唇,看了看手里的药,觉得还是先端进去给君上。

江焱还坐在床边絮叨,见他端了药进来,微微挑眉:“咦,还真找到了?”

“什么?”乘虚不解地看着他。

“没什么。”江焱摆摆手,接过药碗闻了闻又尝了尝,然后道,“小叔,喝了药再睡吧。”

看他没反应,江焱眨眼,忍不住添了一句:“好像是小婶婶亲自去找的药材,亲手熬的。”

江玄瑾安静地闭着眼,一动不动。

于是江焱明白了,自家小叔完全不会因为一碗药就消气啊。那…再来点狠的?

眼珠子转了转,他起身就往外走。

怀玉走在庭院里踢着小石子儿,一边踢一边安慰自己,是她先表现不好的,没道理要求人家还心疼她,晃悠就晃悠吧,反正江府这么大,她可以晃上很久。

然而,刚走到中庭,旁边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听着人还挺多。

她挑眉,抬眼看过去,就见徐初酿带着一群家奴朝她过来了。

“弟妹。”迎上她,徐初酿显得有些慌张,拉着她就问,“你昨儿没有归府?”

“啊?”李怀玉想了想,“的确是没有归府,一直在外头呢。”

“你…”徐初酿皱眉直摇头,捏着她的手也微微用力,“君上正是重伤未愈的时候,你怎么能不归府呢?就算有事未能归,也别让人知道了呀。”

最后一句话是贴着她耳侧轻声说的。怀玉茫然地眨眼:“被谁知道了?”

“老太爷!”徐初酿一边叹气一边摇头,“他老人家生了大气了,让我来将你带去佛堂,给君上抄经文祈福。”

她说得温和,怀玉看看她身后的家奴,其实也明白了,老太爷这是要罚她。

江家的家法比起白家来说已经很温柔了,怀玉轻笑:“这回我是不是也没有解释的机会?”

“你想解释什么?”徐初酿看着她,“我…我去替你转达?”

“…罢了。”想起眼前这人在江府的处境,怀玉摆手,“反正也不是什么大罚,无所谓了,走吧。”

后头的家奴跟着她,倒是没上来押。徐初酿走在她旁边,一边走一边小声道:“究竟怎么回事啊?你身上的衣裳怎么成这样了?现在这个时辰,为什么不在墨居倒是跑来了这里?”

李怀玉摇头,当真是懒得多说了,只笑眯眯地道:“算我罪有应得。”

她笑得很轻松,徐初酿却看得很是担忧。

佛堂就在墨居里,是以前江玄瑾很喜欢待的地方。怀玉进去跪在蒲团上,家奴便在她面前放了长案摆了笔墨纸砚,将要抄的佛经搬到旁边放着。

“老太爷说。抄完这一堆再吃饭。”徐初酿叹息,蹲下来在她身边小声道,“你就且先抄一本,我拿去厨房混一混,能先给你拿饭过来。”

怀玉有点感动:“二嫂你真好。”

徐初酿摆手,她在江府里难得有个能说话的人,自然是要对她好些的。只是看弟妹这副模样,她心里也有点闷。

江家的人,当真都这样薄情吗?之前还好好的,一转眼就…

李怀玉翻开佛经,提笔刚落下一个字,察觉到不对,慌忙就将笔迹给涂成了一团。

“怎么?”徐初酿问,“写错了吗?”

“…不是。”很是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怀玉道,“我不能抄。”

她正经写的字,江玄瑾是看过的,这东西写下来叫他看见还得了?

徐初酿有些急:“你随意抄一篇就好呀,不然我也没法儿帮你。”

“多谢二嫂。”放了笔,怀玉干笑,“我还是在这儿跪着吧,正好昨儿没能睡着。在这儿还能睡一觉。”

慌忙捂了她的嘴,徐初酿心虚地看了看后头站着的家奴,小声道:“你想睡也别说出来呀,我带他们走,你好生休息。”

怀玉点头,看着她动身出去关上门,觉得这徐家的小丫头还真是纯良可爱。

佛堂里燃着跟江玄瑾主屋里一样的梵香,前头一尊木佛立于佛龛之中,四周垂着佛幔,还真是个适合静心的好地方。只是只有一个圆蒲团,她顶多能坐着,躺也躺不了。

本是想撑着脑袋睡会儿,但鼻息间全是江玄瑾身上的味道,她皱眉,长长地叹了口气。

到用午膳的时辰了,江玄瑾靠坐在床榻上,皱眉看着面前的江焱。

“怎么了?”端着饭想喂他,但一迎上这眼神,江焱怯怯地收回手,“不想吃这个?”

江玄瑾摇头:“我自己来。”

“您手上还有伤呢。”乘虚皱眉,“要是不想小少爷喂,那属下来?”

江玄瑾也摇头,一张脸青黑青黑的。躺在床上被男人喂饭,这种感觉可真是…

“三弟?”江深从外头晃了进来,看他在用膳,微微挑眉,“这种事儿怎么不让弟妹来做?”

看他一眼,江玄瑾沉声问:“选仕的事情解决完了?”

提起这个,江深还有点头疼:“给咱们家丢人了,不过好歹没虚受了魁首之位,听说陛下下令,将梁大人迁了个闲职,罚了几年俸禄,这件事就算完了。”

只是迁位?江玄瑾眼神微动:“那白皑呢?”

江深叹息:“陛下重新阅过答卷,将他定了二甲第六,也不知以后会是个什么安排。”

这听起来有些不公平,但江深是能想得通的,毕竟白皑无官无职无背景,一纸答卷把学官给翘翻了,往日与梁思贤交好、甚至还有那些被梁思贤送上朝堂的官员们肯定很是不满,就算他没错,也会对他的仕途横加阻挠。

世态如此。

江玄瑾却是有些不满,但他没吭声,只垂了眼静静思量。

“对了。”江深转了话头,“听说老爷子生了气,把弟妹关去佛堂抄经书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微微一顿,江玄瑾皱眉:“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今儿早上。”江焱连忙道,“老太爷怪小婶婶没有在您跟前照料,反而四处乱跑,所以让她静心在佛堂里给您祈福。”

“没有必要。”江玄瑾道,“去把她放了,她爱去何处就去何处。”

江焱愕然:“这怎么行?”

“哎呀,你个小毛孩子在这里掺和什么?”江深把他拉起来就往旁边推,“让你二叔来跟你小叔说,这些事儿啊,二叔最有经验。”

这倒是真的,江焱点头。可扭脸瞧瞧他小叔那眼神,怎么好像不太待见二叔似的?

“弟妹调皮了,惹你不高兴了是不是?”江深坐在床边道,“你光生气不行,得想法子让她乖乖听话,以后再不惹你生气。”

江玄瑾冷眼看他。

“怎么?不信?”江深撇嘴,“你看你二嫂多听话?过门这么多年,从来没一次惹我生气过,还不能证明我驭妻有方?”

徐初酿是真的…不说有多乖巧,倒是跟中了邪似的一颗心全在江深身上,受了那么多委屈,每天看见他,眼里也还是会迸出光来。

江玄瑾垂眸沉默,好一会儿之后才轻声道:“你说。”

“你最大的问题,就出在院子里的人太少!”江深道,“弟妹难免觉得你不管怎么样都只有她一个,所以有恃无恐啊!你何不多娶几个…”

话没说完,江玄瑾就冷笑了一声。

江深识趣地话锋一转:“当然了,你这样的性子,指望着多娶几个是不可能的了,但你也还有别的法子呀。你得让弟妹在乎你,唯恐会失去你,这样她才会顺从你!”

“二叔。”江焱皱眉,“我怎么觉得你出的主意有点馊?”

“你个连正妻都没娶的人,懂什么?”江深啧啧摇头,“感情之事上,你们拍马也追不上我,还是听听前辈的话吧,有益处。”

江焱撇嘴,朝着江玄瑾小声嘀咕:“您别听二叔的,其实小婶婶她…”

“你们两个。真当我闲到要花那么多功夫在这些事情上了?”江玄瑾沉了脸,“都出去。”

江深和江焱面面相觑,仔细一想也对,谁都知道紫阳君忧国忧民的,一向对儿女之情不太上心,要他花心思去调教夫人,的确是为难他了。

那还是顺其自然吧。

两人走了,江玄瑾垂眸轻咳,低声问乘虚:“当真被关在佛堂了?”

乘虚点头:“二夫人亲自带人送进去的。”

“那是清净地,容不得她那样的人。”江玄瑾道,“去放了。”

是心疼佛堂还是心疼人啊?乘虚悄悄抬眼打量他,却见自家主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于是他去放人,就半猜半蒙地对佛堂里的人说了一句:“主子心软了,夫人去好生哄哄吧!”

本来还无精打采的李怀玉,一听这话眼睛就亮了起来,抓起桌上的几张宣纸就往外冲,冲进了主屋的时候没注意脚下,被凳子腿儿绊得一个踉跄,狠狠地扑摔在了他床前。

这动静有些大,江玄瑾皱眉,睁开了眼。

“你…你可算愿意见我了!”龇牙咧嘴地抬起头来。怀玉满眼星光地看着他,“伤好些没?”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落下去就没了回响。

见他不理人,怀玉眨眨眼,把手里的宣纸拉开展在他面前,笑道:“我知道你生气,所以这不是来道歉吗?你看,我画的!”

长长的宣纸上头画了好几对粗劣的小人,第一对矮的惹了高的生气,第二对高的不理矮的了,第三对矮的就跑来跑去给高的摘星星,然后第四对,两个人就和好如初了。

“怎么样?像不像我俩?”怀玉咧嘴,“我在丹青上头还是有天赋的吧?小时候也曾想过长大了能当个丹青师…”

“出去。”

冷冰冰的两个字,砸得人头皮发紧。

怀玉住了嘴,默默把宣纸收起来:“你不喜欢啊?那也别急着赶我走,我喂你用午膳好不好?你看,这饭菜放在这里,你都没动。”

墨瞳盯着她,里头满满的都是不耐烦:“你听不懂话?”

“听不懂呀!”怀玉嬉笑,“除了好话。别的我一句也听不懂。”

说着,端起江焱放在旁边的碗,伸手就想将他扶起来。然而,手刚碰到他,就听得“啪”地一声响。

惊得霎时收回手,李怀玉眨眨眼,手背好半晌才感觉到被打的冷麻的痛感。

江玄瑾眯眼看着她,那双眼睛真的很好看,可惜目光真是一点也不友善。看着她,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

“我…”喉咙微动,咽下去两口气,怀玉笑不出来了,呆呆地抬眼看他,“我当真这么惹你讨厌?”

这好像已经不是单纯的生气了,连眼神都在抵触她。李怀玉有点不明白,她不是故意的,也诚心诚意甘愿让他泄愤消气,他为什么反而更气了?

“你我还是各不相干为好。”他说。

怀玉怔愣了一会儿,轻笑出声:“又来这一套,生气了就不同我玩了?真想与我各不相干,你怎么不把休书给我?”

“家里人会担心。”

“这样啊…”怀玉点头,“也就是说要是没有他们。你现在就会给我休书?”

为什么不能呢?她心里眼里都没有他,已经算是犯了七出之条,当休吧?江玄瑾很想点头说是,但看着面前这人的眼睛,他没能说出来。

分明已经圆过房了,分明已经算是真正的夫妻了,这人竟然因为一个误会想直接休了她?怀玉忍不住点头失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但眼下除了这个动作,她别的什么也做不出来。

“你是天之骄子、是众人手里捧着的明珠,你比较任性,我知道。”一边点头一边起身,她咧嘴,“我错了,我也认。你不原谅,我也没法强迫你。你既然想与我各过各的,那就各过各的吧。”

话说到最后一句,嗓子陡然哑了,带了些哭腔。

心口一紧,江玄瑾皱眉看着她。

李怀玉没哭,鼻尖都没红。很是镇定地站起身,揉了揉摔得极疼的膝盖,微微跛着脚往外走。

“夫人?”乘虚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脸,错愕地睁大了眼。

江玄瑾撑起身子,就看那人背影平和,声音平静地道:“照顾好你家主子。”

然后就走了出去,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曾。

脸色沉了沉,江玄瑾动身靠在床头,唇上好不容易有的一丝血色又消失了个干净。乘虚进来,神色很是复杂地坐在床边问:“您还是不肯原谅夫人吗?”

“你不是也不希望我轻易原谅她?”

“属下…”乘虚叹息,“属下是觉得夫人当真做错了,该给她些教训。可是…都这样了,您也要给夫人一个台阶下呀。”

“怎么样了?”江玄瑾抬眼,眼里满是嘲讽,“我还没给她教训,只说几句重话,你看她是什么反应?”

做错事的人分明是她,一点道歉的诚意也没有就罢了,还活像是委屈了她似的?

犹豫地看自家主子几眼,乘虚小声嗫嚅:“夫人这样…也算是情理之中。”

怎么就情理之中了?江玄瑾皱眉看着乘虚,眼神很是不能理解。

咽了口唾沫。乘虚斟酌一二,吞吞吐吐地道:“昨儿小少爷就替您出过气了,骗夫人去药房拿没有的药材,夫人担心您的伤势,还出府去了药堂,结果小少爷就让人把她关在了外头,听说是在门口坐了一夜。”

关在外头了?江玄瑾一愣。

所以昨儿她没来看他,难不成是因为被江焱关在外头进不来?

乘虚接着道:“今儿进门的时候夫人什么话也没说就去给您熬药了,端着药来问属下能不能见您一面,说两句话…属下听您吩咐拦着她了,她看起来很伤心。”

“不知道是谁告去老太爷那里,说夫人没照顾好您,夜不归府,夫人就被关起来了,要是没记错的话,从昨日您受伤开始到现在,夫人一口饭也没吃过。”

一宿没睡,一口饭没吃,忙里忙外给他煎药,还画画逗他开心,换来的就是一句“各过各的”,的确是有些委屈呀。就算是她有错在先,乘虚觉得,也不用把人赶走那么狠吧?他方才看见夫人的眼睛,已经是红得不像话了。

慢慢坐直了身子,江玄瑾眼里满是不敢置信:“你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乘虚心虚地低头:“您也受委屈了,属下总不能帮着夫人说好话吧?本以为您朝夫人发发脾气也就过去了,谁知道…”

谁知道您反应那么大,竟直接把人赶走了?

想起方才她那眼神,江玄瑾心里猛地一沉,抿唇想了想,低声道:“去把人寻回来吧。”

都过了这么久了,人哪里还在?乘虚带着人出去找了一圈,别说墨居了,整个江府里都没人。

床上的人终于是慌了,硬扛着伤披衣下床就要往外走。

“主子!”乘虚御风连忙上来拦他,“已经派人出府去寻了,您别急,您这样没法坐车也没法骑马的!”

江深和江焱闻讯赶来,一人一边将他压回去,不明所以地问:“怎么回事?”

江玄瑾皱眉看着江焱。

意识到跟自己有关,江焱硬着头皮道:“如果是小婶婶的事儿的话,我有话说。之前我就想说我已经替您报了仇了,您不用那么生气…可您没让我说出来。”

包好的伤口又渗了血,江玄瑾捏着拳头微微喘着气,寒声问他:“谁让你管这事的?”

“就是!”江深在旁边帮腔,伸手就把江焱往门外推,“快回去写你的文书去,别瞎掺和。”

说的是斥他的话,可这动作却是在保护他。江焱也觉得自己顶不住小叔这又尖又冷的眼神了,连忙顺着二叔的动作就往外跑。

江玄瑾死死地盯着门口。

“哎,你别把气撒在晚辈身上啊。”江深叹息,“弟妹不见了?她又不会走太远,派人找找就行了。你看看你身上这伤,别等人找回来你的伤势却又加重了,多让人操心啊。”

“她那个人。”江玄瑾咬牙,“当真想跑,不知道能跑多远。”

“嗳,只要心里还惦记着你,总是跑不远的。”伸手把他按回床上,江深轻松地道,“放心吧啊。”

惦记着他?江玄瑾之前不敢确定,现在更不敢确定了。而且她那身子,大夫说过要好生养着的,眼下这么折腾,可还受得住?

李怀玉是受得住的,但白珠玑明显会拖她的后腿。

翻墙离开江府的时候就觉得头有点晕,本来以为是没吃饭饿的,但是走了三炷香的功夫,她腿也开始软了。

街上人熙熙攘攘,时不时有人回头看她一眼,小声议论两句。她听见了,无非也就是说什么落魄贵妇之类的,完全没人意识到她需要援手。

走了半条街,背后突然传来马车飞驰的声音,街边的百姓纷纷惊呼避让。

怀玉也察觉到了危险,但她现在眼前一片花白,压根是凭着习惯在往前走,想控制自己身子往旁边让,实在是艰难得很。

“小心哪!”旁边有人惊呼一声。

车夫死死地扯着缰绳,骏马嘶鸣,马蹄高扬,怀玉茫然之中只觉得背后一痛,接着整个人就扑摔出去,跌在地上的一瞬间,天地骤然一片黑暗。

这马车肯定是江玄瑾派来的,昏死过去之前,李怀玉恨恨地想着。

然而,一觉睡醒再睁眼,她面前坐的是陆景行。

“你脑子进水了?”一看她睁眼这人就捏着扇子吼,“自个儿发高热自个儿不知道,还飘在街上装游魂?马再快点儿,你就真去见阎王了知不知道!”

被吼得眉头直皱,怀玉伸手揉了揉耳朵,张口就骂回去:“你吃豹子胆了?敢跟你祖宗这么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