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现在想做的事相同,有些事,倒是不妨告诉他。

廷尉府。

江玄瑾与柳云烈相对而坐,气氛正凝重。

“长公主与司马旭生前便合不来,若论动机,她的嫌疑依旧最大。”柳云烈沉声道,“司马旭死前几日还与她在朝堂上争执…”

“柳大人。”打断他的话,江玄瑾道,“你以为本君是为何执意重审?”

柳云烈一怔,看一眼他那了然的神色,别开了头:“下官不知。”

“那不妨去问问厉奉行。”江玄瑾道,“让他替你回忆一下当初是怎么做的伪证!”

此话一出,柳云烈愕然地看他一眼,接着倒是笑了:“你原来是知道了这件事。”

不心虚,不惊慌,竟然还笑?江玄瑾皱眉,很是不能理解地看着他:“堂堂廷尉,撺掇人做伪证,你不觉得羞愧吗?”

“君上有所不知。”柳云烈拱手道,“司马旭的确是长公主所杀,但长公主此人心机深沉,狡诈多谋,当时把所有的证据都销毁得干干净净,若是用正常的法子,就要放她逍遥法外,下官也是出于无奈,才行了下策。”

江玄瑾只当他是狡辩,眼神冷冽。

柳云烈又道:“当年平陵君暴毙,所有人都知道是长公主所为,不就是因为半分证据也没有,所以不曾论罪?有此前车之鉴,下官只能铤而走险。”

“司马丞相为北魏效忠五十年,总不能让他也死得和平陵君一样冤枉。”

平陵君,先皇之弟,丹阳之叔,大兴四年长公主驾临他府上,去看了他一眼,之后他就中毒身亡,死状凄惨。

江玄瑾也听过那件事,怔愣片刻,他垂眸:“平陵君与长公主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但就如今司马旭一案而言,你没有证据,何以就认定人一定是长公主所杀?”

“除了她。谁会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司马丞相在朝中人人称赞,不曾与他人有过节,唯独长公主。”柳云烈摇头,“两人当时在朝堂上如何因陛下亲政一事争执的,你应该也看见了。”

司马旭当时主张长公主还权于帝,设内阁辅佐。长公主觉得荒谬,当堂就与司马旭骂起来,端的是刀光剑影,剑拔弩张。

以长公主的个性,为此事后报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江玄瑾拢着袖口微微思忖。

柳云烈见他松动,连忙又道:“下官不清楚究竟是谁误导了君上,但君上您要知道,长公主在朝八年,以女儿之身握紧朝政大权,绝不是泛泛之辈。以她的心计和城府,哪怕是死了都还可能留了后手,您万不可中计。”

死了的人再怎么可怕,也不可能比活着的人手段多。江玄瑾嗤笑,回神道:“大人既然承认教唆厉奉行做伪证。那他之前的证词就用不得了。若大人还执意认为是长公主杀人,就找别的证据来说服本君。”

说罢起身,抬步就要往外走。

“君上!”柳云烈跟着站起来,颇为恼怒地道,“若找不到证据,难不成真让这案子翻过来?”

这问题问得多余,江玄瑾连回答都欠奉,只回头看他一眼,便跨出了门。

离开廷尉府,他心里远没有面上看起来那般镇定。

丹阳与司马旭交恶是真,若他不快些查清孙擎和那些刺客背后的人,这一点便会让原判占上风。

可是,若柳云烈做伪证当真只是为了让丹阳伏法,那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

“君上。”

正走着,旁边的乘虚突然提醒似的唤了他一声。

江玄瑾抬头,一眼就看见了前头马车边站着的人。

微微皱眉,他停了步子,眼里染了一层不悦。

“哎,都说见面三分笑才算是礼仪周到。君上看见在下不笑也就罢了,做什么还瞪人?”陆景行摇着扇子笑得风流倜傥。

“有何贵干?”

冷冰冰的几个字,一点也不友善。

陆景行叹息:“还以为君上需要司马旭一案的佐证,看这样子是不感兴趣了。”

眼神一凛,江玄瑾走到他面前:“什么佐证?”

合了扇子往对街的茶楼一指,陆景行抬步先走。江玄瑾皱眉,略微一想,还是跟了上去。

幽静的厢房里茶香四溢,陆景行摇着陶杯曼声问他:“在君上眼里,长公主与司马丞相关系如何?”

江玄瑾道:“针锋相对。”

“也就那一次朝堂上针锋相对过,后来就再没有了吧?”陆景行笑道,“之后几日朝会,你可还曾见他们争执过?”

垂眸回忆片刻,江玄瑾皱眉:“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一个商贾,何以连这种朝堂细节都清楚?

轻笑一声,陆景行道:“君上可别忘了,在下是丹阳长公主的‘狐朋狗友’,旁人不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陆掌柜与长公主关系匪浅。甚至一度有人传他要入后宫为驸马,他知道的事情,定然不比青丝少。

意识到这一点,江玄瑾不再怀疑,只道:“你一次说个明白。”

抿一口香茗,陆景行道:“丹阳此人明面上看着嚣张霸道,但是非分得很清楚。与司马旭当朝冲突之后,她写了一封密信去司马府,阐明了立内阁的弊端。”

“司马丞相是个贤者,他一看就明白丹阳与他争执的本意不是舍不得放权,而是不能立内阁。于是他回信一封,两人和解。”

“有这样的前提在,丹阳长公主压根不可能对司马丞相动杀心。”

江玄瑾听得有些困惑:“写密信?丹阳?”

那么刚愎自用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次争执特地写信?听陆景行这样说,丹阳都不像个为乱朝野的祸害,倒像是个明主了。

“你若是不信,便去飞云宫和司马府找吧。”陆景行道,“什么都有可能骗你,但字迹不会。”

江玄瑾书法造诣不低。认字迹更是厉害,就算是有人专门模仿的字,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见陆景行这般言辞凿凿,他想,去找一下总是没什么损失的。

回到墨居的时候,整个江府都已经熄了灯。

江玄瑾推开主屋的门,毫不意外地看见桌上亮着个圆圆的灯笼,白珠玑趴在灯笼边,已经睡熟了。

心口一软,他放轻步子进去,伸手将她抱去床上。

“唔。”搬弄的动作再小,怀玉也还是醒了,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嘟囔道,“你回来了?”

“嗯。”捏起她的衣袖擦了擦她嘴边晶莹的口水,江玄瑾道,“下次不用等我,直接上床睡。”

“那不行。”怀玉摇头,“白天本来就见不着你。要是早睡,等我醒来你又走了,岂不是一直见不着了?”

江玄瑾在床边坐下,低声问:“想见我?”

“那是自然。”蹭过来搂住他的腰,怀玉闭着眼哼唧,“我恨不得长在你身上,时时刻刻都能见着你。”

江玄瑾低低地笑出了声。

怀玉一惊,连忙睁眼看,眼前这人却是收敛得极快,脸上眨眼就没了笑意,只平静地道:“等忙完这一阵子就好。”

不服气地捏了捏他的脸,怀玉道:“再笑一个!”

“别胡闹。”抓住她的手,江玄瑾道,“不是困了么?接着睡。”

“我哪里是困啊,完全是闲的。”垮了脸,怀玉委委屈屈地道,“一整天呆在墨居里,除了去后院浇树,就是在前庭里溜达。午睡都睡了两个时辰,一睁眼发现屋子里就我一个人,别提多难受了。”

想了想,她抬头朝他眨眼:“要不我还换丫鬟的衣裳,你去哪儿都带上我呗?”

“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你看上回我跟你出去,是不是还帮你的忙了?”怀玉鼓嘴,“带着我只赚不亏,这等好事你还拒绝?”

江玄瑾缓缓摇头,但眼神有些松动。

怀玉立马倒他怀里装可怜:“人家一个人真的好无聊啊,这主楼里地砖有多少块你知道吗?五百六十六块!窗花有八十八朵,蚂蚁有七十二只!”

“你再不带上我走,我能把后院那橘子树的叶子数出来!”

睨她一眼,江玄瑾问:“真数了还是信口胡说?”

就算是信口胡说,那也不能承认啊!怀玉打滚耍赖:“我不管,明儿我就要跟你走,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江玄瑾摇头,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模样。

然而第二天,去往司马府的车上还是坐了两个人。

“这是干什么去?”作丫鬟打扮的李怀玉好奇地掀开帘子看向外头。

江玄瑾道:“找东西。”

司马府是司马旭原来就有的宅院,不是官邸,所以他死后这地方仍在,东西也都没人动。家眷不接客,但老管家一听是紫阳君,还是放了他们进去,守在书房里让他们找。

怀玉一边翻书架一边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好歹告诉我个大概。”

看了门口一眼,江玄瑾低声道:“一封信。”

想了想,又补充道:“应该有密封的蜡印。”

手指一顿,怀玉挑眉:“密信?”

江玄瑾点头,轻轻打开了书架下的箱柜。

心里隐隐猜到他想找什么,李怀玉接着翻寻,可都快将这书房给倒过来了,也没看见什么密信。

江玄瑾起了疑,扭头问管家:“丞相走后,这里可曾有人来过?”

管家点头:“大人生前故交甚多,死后不免都来吊唁一番。”

脸色有些难看,江玄瑾拂袖起身,朝管家一拱手,带着她便往外走。

“怎么?你想要的东西被人拿走了?”怀玉小声问。

江玄瑾道:“也不知是陆景行骗我,还是当真有人将信拿走了,且去飞云宫再找找。”

司马府有,飞云宫也有,他想找的密信是什么,李怀玉已经清楚得很了,当下就加快了步子跟上他。

飞云宫曾经是宫里最为华丽的居所,父皇疼宠她得很,恨不得把所有珍宝都塞进她宫里。宫人们说,就算晚上熄了灯,飞云宫里也会有宝石珍珠映出月光来。

然而眼前这座宫殿,已经没了往日的繁华热闹,从门口进去就冷冷清清的,除了带路的宫人,别的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画壁前庭、雕梁花台,这地方她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哪里放着什么。

喉咙禁不住地就开始发紧。

一到这里,江玄瑾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这地方比司马府大了好几倍,要找一封小小的信,无异于大海捞针。

进了主殿,他侧头想嘱咐身边这人两句,结果抬眼就看见她盯着内室的某处,眼里神色竟有些哀伤。

“怎么?”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了内室里放着的如意合欢榻。

脑海里瞬间有无数画面闪过。

三月春光正好,他目光平静地站在这前头,奉上了一杯鹤顶红。

“恭送殿下。”他当时说。

丹阳穿着一身瑶池牡丹宫装,端坐在那榻上,大方地接过他递的毒酒,一饮而尽。

“君上一定要长命百岁啊。”她怨毒地笑。

心口微震,江玄瑾摇头凝神,再往旁边一看,白珠玑仍旧在盯着那软榻,只是眼里分明满是惊叹。

“这榻真美!”她双手捧心,仿佛刚才他瞧见的哀伤都是幻觉。

江玄瑾怔愣,继而垂眸,伸手揉了揉眉心:“别看了,去找东西罢。”

“好!”怀玉乖巧点头,跟着他往内室走。

以丹阳的性子,密信一类的东西许是藏在了机关里?江玄瑾没去翻找柜子,反而是在墙上认真地敲起来,从东墙敲到了西墙。

李怀玉看得有点着急,又不好提醒他什么,只能装作认真地随意查看书架。

找了一圈也没有收获,江玄瑾忍不住道:“难不成陆景行当真是骗我的?”

谁骗他了!怀玉忍不住了,状似无意地走到那合欢榻旁边,掀开软垫,惊呼一声:“呀!”

江玄瑾看过来,就见她掀开的软垫下头,有一块方形的木头,颜色与旁边不同。

他走过去,伸手把那块小木板掀开,就看见满满一叠信封,都藏在那木板下头的匣子里。

“好多啊。”怀玉故作惊叹,帮着他把那些信都拿出来,随意翻了翻,抽出一封字迹最为工整的,不动声色地在江玄瑾眼皮子底下一晃。

“就是这个。”抓住她的手腕,江玄瑾把信封打开。飞快地扫了一眼。

是司马旭的亲笔信,内容也和陆景行说的一样,他没有撒谎。

“走。”将那一叠信都拿着,江玄瑾带着她便起身离开。

怀玉微笑,跟着他亦步亦趋地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飞云宫里安安静静的,各处都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没人会再在合欢榻上抱着怀麟问“朕和皇姐哪个更好”,也没人会在这宫里喝酒打闹,借醉问青丝她是不是天下最美的姑娘。

这个地方,终究是不属于她了。

拳头紧了紧,李怀玉别眼不再看,低头跟上面前的江玄瑾,一脸傻气地感叹:“这地方真大。”

江玄瑾正想着手里这一大叠信,应她一声,下意识地就空出一只手来,拉着她走。

手心一暖,怀玉咧嘴笑了笑,扯过袖子将两人的手盖住,紧紧地拉着他不放。

司马旭写给长公主的密信找到了,只要再找到长公主一开始写的那封信,就足以证明这两人私下和解过,长公主没有杀司马旭的动机。

可是长公主写的信不知被谁拿走了,再回去司马府找也是无用,江玄瑾回到墨居,看着那一大叠信,有点发愁。

这些信除了司马旭写的,大多是韩霄、徐仙等人的来信,他看了两封就不想再看,左右不过是他们在向丹阳禀告某些事情。

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找到长公主写的信。

“今日可还随我出去?”又是一日大晴,江玄瑾起身更了衣,看着床上那眼睛也睁不开的人,轻声问。

怀玉伸出手摆了摆,道:“你昨日那般折腾,我哪里还有力气?自个儿去罢,我明日再与你同行。”

床边的人摇了摇头,也没为难她,带着乘虚就出了门。

等主屋门一合上,怀玉睁开眼就拖着身子下床,低声喊:“青丝。”

青丝应声而来,就听得她吩咐:“拿笔墨纸砚来,别让人瞧见了。”

“是。”

想要长公主的密信还不简单么?她人就在这里,重写一封不就好了?

勾唇一笑,怀玉接过青丝递来的毛笔,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笔尖,然后蘸了墨就开始写。等写好烘干,故意多折揉几番,弄得陈旧些,才让青丝带出去。

江玄瑾下朝出宫的时候,就又在宫外瞧见了陆景行。

“君上可找到了信?”他笑着问。

朝他走过去,江玄瑾道:“丹阳写的不见了。”

“我知道。”陆景行拿扇子挡了半边脸,“因为在我这儿。”

微微一惊,江玄瑾皱眉:“你拿那东西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时墙倒众人推,谁也不肯信我说的话,我可不只能先将这信收好?”伸手从袖袋里拿出东西,陆景行递给他,“你看看。”

封皮上的字迹甚为熟悉,简单的“丞相亲启”四个字,都能被写得歪歪斜斜,也只会是丹阳的手笔。

接过信拆开看了看,是丹阳的手书不假,内容也和陆景行说过的一样。

“多谢。”他道。

陆景行听得挑眉,摇着扇子失笑:“她与我是最亲近的,你替她翻案,做什么还反过来谢我?”

江玄瑾不答,拿了信就往廷尉府走。

陆景行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转身想走,往旁边一扫却瞧见不少宫里出来的人在看着他。

收拢折扇朝各位大臣一拱手,陆景行笑得不太正经,转身上了马车就吩咐招财回遗珠阁。

廷尉府。

柳云烈反反复复将他拿来的信看了好几遍,愕然道:“怎么会这样?”

“现在还笃定人是丹阳杀的吗?”江玄瑾冷声问。

柳云烈很茫然,抬头看了他半晌,低声道:“下官不知道此事。”

他也不知道啊,除了陆景行,谁能知道这些?先前要是有人偏信丹阳一些,陆景行早拿这两封信出来,情况能有转机也不一定。

“当时…得知司马丞相出事,齐大人就来找了我。”柳云烈喃喃道,“是他说凶手一定是长公主,以朝廷大局劝我,与我商议好怎么给长公主定罪。”

江玄瑾眉心一皱:“你怎么不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