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姑娘知道赤金以前姓什么吗?”觉得这事儿实在有趣,陆景行忍不住开了口。

初酿摇头:“赤金大人好像很少提起他自己的事。”

“那就是他谦和了。”玉骨的扇子轻轻一转,陆景行唏嘘。“换做旁人,生在江南庄家,可是要好生吹嘘一番的。”

江南庄家?徐初酿震惊地抬眼:“庄北鹤?”

“你也有所耳闻?”陆景行挑眉,想了想,点头道,“也对,他同徐将军有些交情。”

庄北鹤叱咤武林,与朝廷有过冲突,当时江南衙门拿他没办法,徐仙领长公主命过去了一趟,两人不知怎的结交了,后来庄北鹤接受招安,徐仙还千里迢迢地送过贺礼。

“赤金是庄北鹤的第九子,名彦字岁寒,本是个被宠着长大的小少爷,谁知道他骨头硬,不服管教,十七岁出门闯荡,嫉恶如仇莽撞冲动,得罪了不少人。他不愿回庄家,徐将军便把他骗进了飞云宫。”

徐初酿目瞪口呆地听着:“骗?”

“可不是么,拿着江湖绝学,一本本地从宫门口摆到飞云宫,赤金当初多单纯啊,一本本地跟着捡,捡完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个叉着腰的小姑娘,还二话不说地把他揍了一顿。”

这画面陆景行其实是没看见的,都是后来听徐仙说的,不过想想也觉得,李怀玉当时那一副恶霸样,一定很可爱。

低低地笑了笑,陆景行道:“他现在若是想回庄家是立马可以回的,毕竟有正经的官职了,也算对家里有个交代,奈何他不肯。”

徐初酿想了想,道:“他是觉得自己还做得不够好吧。”

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就算不怎么交心,初酿也看得出来,赤金虽然温柔体贴,骨子里却很是要强,对自己的要求也严得很,常常清早起来就能看见他在外头练剑。做任何事也都仔细思量之后才会动手。一旦有什么失误,定是要避开众人,自责许久。

对他来说,一个正经的官职还远远不能让他回家面对他那威名远播的父亲。

陆景行打趣似的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进宫的时候对长公主下的套印象深刻,之后的赤金手段就多了,现在飞云宫那一群人都不怎么敢惹他,生怕被他下套。”

“嗯?”说到这里,徐初酿就不同意了,“他如何会给人下套?”

分明是个很善良单纯的人啊!

低头看看她手里抱着的丝线和图,再看看她这笃定的表情,陆景行展开扇子挡了脸:“嗯…有道理。”

庄九少爷,下套从来下得人毫无察觉。

徐初酿觉得陆掌柜对赤金有误会,可她也没立场多说什么,毕竟她和赤金也不算交情多深,还是老实回去打络子好了。

陆景行送她到了公主府,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初酿好奇地问:“您不进去?”

淡淡地笑了笑,陆景行道:“突然想起还有事要忙,姑娘先回吧。”

微微怔愣。徐初酿恍然。

自从紫阳君和怀玉重修于好,陆掌柜似乎就很少在公主府出现了,他有不少店铺,还有一线城最大的酒楼客栈,随意在哪里歇,怀玉也是不担心的。

站在门口看着那帘子落下。挡住他那一双多情的眼,徐初酿突然想起当年京城盛传的一句诗:

鸾篦夺得不还人,醉睡氍毹满堂月。

陆大掌柜一把南阳玉骨扇,摇碎了京都多少佳人芳心,少不得有人为他寻死觅活,为他自荐枕席。可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是一个人?

这个问题,她带回主院,去问了怀玉。

李怀玉笑眯眯地靠在软榻上答:“他就是年轻的时候风流太过,见识尽了人间花色,所以腻了烦了。若想让他成家啊,除非来个倾国倾城,颜色胜他的美人儿,否则他哪里能动心?”

紫阳君在外室安静地看着文书,朱红的笔闻声一顿,落下个艳红的点儿。

盯着那点儿看了看,他抽出旁边干净的信纸,换了毛笔。写了一封信交给了乘虚,让他送了出去。

李怀麟正在为东晋年底断交的事情头疼,还有个不长眼的人上来禀告一句:“陛下,若是微臣没记错,东晋如今是百花君辅政,百花君与咱们紫阳君交情甚笃,此事若让紫阳君出面,说不准还有转圜的余地。”

脸色一沉,李怀麟道:“紫阳君如今连回京都不愿,爱卿还指望别的?”

那人显然是刚从京都之外调上来,满脸困惑:“君上那么守礼的人,怎么会不回京都?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旁边的人给捂了嘴带出去了。

齐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拱手道:“陛下不必往心里去。”

李怀麟冷笑:“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有这么多人把紫阳君奉若神明。”

“冰冻三尺,要化也得花上许久的功夫。”齐翰道,“紫阳君多年的威望,又不曾做什么大错事。想改变天下的看法,实在急不得。”

怎么能不急?皇姐和紫阳君都离开了京都,如今他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疮痍。以往他没亲政的时候,群臣从未说过他半点不是,反而恭请他早日当朝。眼下倒是好。不管他做什么,都有人在他面前提长公主和紫阳君,连带长吁短叹,似是觉得他这个皇帝不够格。

这些人的态度,怎么会转变得这么快?

到底年纪还小,心气难平。李怀麟扭头就问:“平陵那边的人领命了吗?”

“回陛下,领了,钦差前日就已经抵达,算算日子,应该已经入了一线城。”

“很好。”他负气道,“朝中各位大人既然那般思念皇姐,不妨请她回来,让他们好生见一见。”

宁贵妃在屏风后听着,无声地叹了口气。

前几日陛下生病,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张口喊的还是一声“皇姐”,可怎么穿上龙袍站在这里的时候,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已经是帝王了,什么都有了,其实若能放长公主一马,对他自己来说也是好事。

可惜了…她摇头。

阴沉沉的天,黑云压城城欲摧,钦差贾良带着平陵的一千兵力。高举着御赐的宝剑,雄赳赳气昂昂地往一线城而来。

“大人,小的听说那丹阳长公主杀人不眨眼,您小心些为好。”旁边有人拱手道。

轻笑一声,贾良道:“早就打听清楚了,一线城没有守军。只有几个山匪为乱,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一个长公主?就算她搬援兵,咱们后头的援兵也比她多啊,还有平陵君撑着呢!”

“可是…”那人小声道,“这城池离紫阳也近。我听人说,紫阳君好像也过来了。”

“瞎说!”贾良斥道,“紫阳君在紫阳主城里日理万机呢,怎么可能突然就跑一线城来了?再者说,君上与丹阳长公主不共戴天,天下谁人不知?他来了也是帮咱们的,怕什么?”

想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小卒不吭声了,大军继续前行。贾良远远看着那一线城脆弱的城墙,下巴扬得高高的,打发人道:“去叫他们开城门,不开也成,咱们直接踏过去,把那城墙都给踏平喽!”

身后的人一阵起哄跟笑,叫阵的人跑得也快,嬉皮笑脸地就去传了话。

一线城穷啊,城门看起来都摇摇欲坠的。城楼上有人听见喊话,伸出脑袋来看了他们一眼,冷淡地道:“不开。”

第89章 不为女色所动的紫阳君

喊话的小卒以为自己听错了,挖挖耳朵抬着头问:“什么?”

“我说,不开。”城楼上那人负手而立,慢条斯理地道,“今日一线城戒严,来历不明之人,禁止进出。”

被这话噎了一下,小卒气了个半死,哒哒哒地骑着马就跑回了贾良身前,添油加醋地道:“大人!城楼上有个公子哥儿,说大人身份不够,不给开城门!”

正笑着的贾良霎时变了脸色:“什么?”

小卒愤然道:“那人盔甲也没穿,一身常服,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个面首!拿着鸡毛当令箭呢,摆明了是不把大人放在眼里!”

“这还得了!”后头的副将怒道,“大人可带着圣旨呢!”

贾良眯眼看了看远处的城楼,隐约能瞧见个穿着淡色袍子的人影。他冷笑:“不知天高地厚。本官今日非得让他跪下来认错!”

“大人威武!”身后的护卫齐齐呼喝。

有这么多人助阵,贾良腰杆挺得很直,一夹马腹,带着亲卫就上前立于城门之下。

“嚯——”千军大喊,无数箭矢朝向城楼之上,贾良捏着缰绳轻慢地道:“被女人养着,还真当自己有两分本事了?方才说本官身份不够的人呢?怎么不敢冒头了?”

背后的人连连起哄,贾良嘴上也不客气:“软饭吃多了,开城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城楼上旌旗飘扬,站着的人不少,报信的小卒看了看,指着那青珀色的衣袍就道:“大人,他在那儿呢!”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贾良正想继续讥讽两句,可目光一触及那人的眼神,他愣了愣。

怎么有点眼熟啊?

俊眉修眼,清冷不似凡间人,玉冠端正,凛然犹如天上姿。贾良之前在朝堂上见过紫阳君,还暗赞过他风姿天下独绝,再寻不着第二份了,眼下看见这人,他呆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是谁之后,嘴角抽了抽。

小卒没看见他的神色,见那人站到墙垛边上来了,劈手指着他就道:“钦差大人来了。你有胆子就一直不开!我看你会是什么下…”

场。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后脑勺就被人狠狠一打,小卒吃痛住口,不解地回头,就见方才还一脸霸气的贾大人,眼下竟是冷汗涔涔,抖着嘴唇斥他:“你瞎叫唤些什么!”

“大…大人?”

压着马鞍翻身滑落地上,贾良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大军,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上前行礼。

“下官贾良,见过君上!”

他这一躬身,后头起哄的士兵们就傻眼了。那城墙上只站着个一看就弱不禁风的人啊,大人一声“放箭”,保管将他射成马蜂窝,怎的还怕起他来了?

江玄瑾平静地看着下头的人,还是那句话:“一线城戒严,城门不开,大人若是有要事…”

顿了顿,他抬眼看向后头蠢蠢欲动的兵马,“那不妨硬闯试试?”

这话何其挑衅,贾良能忍,后头那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副将兵从哪里忍得下,纷纷发出嘘声,马蹄来回地在沙地上踏。

“别轻举妄动!”贾良急忙道,“都下马!”

几个副将不情不愿地翻身下来,怎么看怎么不服气。

要是那城楼上站的是徐仙那样一身杀气的猛将,他们还觉得可以让一让,可眼前这个是什么?一点气势也没有的人,凭什么让他们这么多人马退让?

一线城已经是岌岌可危,他们跟着贾良来清剿,是为着能进城喝口汤的,谁都清楚清剿的过程里能捞着多少油水,否则哪能一路上都把贾良这么捧着?

眼下倒是好,已经到城门口了,他却有要退让的意思。

“下头的人不长眼,不知君上在此,冒犯了!”没有看身后的人,贾良擦着额上冷汗道,“硬闯是不敢的,但下官带了圣旨来,君上总要放下官进城才是。”

江玄瑾通情达理地颔首:“大人要来宣旨,一人进城即可,其余人就在外头驻扎。”

“这…”贾良噎了噎,他一个人哪里敢进城啊?

“大人!”身后有人小声道,“您不是说紫阳君就算在这城里。也是帮咱们的吗?”

贾良还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不是都说紫阳君与长公主决裂了吗?传得有模有样的,说那自称长公主的人得罪了君上,君上还下令封锁紫阳边城,断绝与丹阳的来往。

可现在这情形,怎么看怎么不对。

“大人,还是冲进去吧。”副将沉声道,“管他什么紫阳君不紫阳君的,他一个人还能拦住咱们千军万马?等进了城剿灭了叛贼,咱们再同他请罪也不迟。”

“是啊,总不能给他这么大的颜面,那么多兄弟都要个交代呢。”

七嘴八舌的,说得贾良很是慌乱,摆手道:“不行的,不行的。”

副将不耐烦了:“大人若是不敢,那卑职便领个头,您去后头休息便是。”

说着,挥手就让人把他扶走。

贾良半推半就地从了,毕竟他也想进城,只是不敢得罪紫阳君。这会儿不冒头,等进城之后,他还能去紫阳君面前卖个乖,把副将推上去顶罪,君上也不能怪到他头上来。

这样想着,贾良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挣扎了两下,就躲去了大军后方。

“进城!”迎着上头那青衣公子的目光,副将嚣张至极地举起了刀。

身后的人齐应,翻身上马,冲着城门就来。与此同时,弓箭手得了令,万箭齐发,如雨一般直扑墙垛。

“君上小心!”城楼上有人喊了一声。

江玄瑾凝神看着,自下而上的箭,箭势不猛,一伸手就能捏住两支。

“准头真差。”他客观地评价。

云梯搭上了城墙,那副将也是读了兵法的,二话不说就想先来擒他,几步踏过云梯,身手瞧着十分矫健。翻过墙垛就是一招猛虎下山,要擒他咽喉。

乘虚和御风就在旁边站着,见状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反而是捏着长竿,将他踏上来的那云梯给掀了下去。

手横到他面前了,一看就没好生洗,指甲缝里都是泥。江玄瑾皱眉,侧头躲过他这一抓,猛地往他手肘窝一敲,顺势就将他这手扭了半个轴,压在了身后。

吃痛低喝,那副将反手就攻他下盘,挣脱他的桎梏。江玄瑾松开他,收腿躲了这一记横扫,再落脚,直接踩在了这人的脚踝上。

“咔”地一声响,副将白了脸。

这人看起来分明没什么力气啊,下手怎么会这么重?

痛得浑身发麻,那副将有些下不来台,咬着牙拼一把,抽了刀出来想横在他脖间。

江玄瑾反应比他快,刀一出鞘,他干净利落地便踢上这人的手,寒光凛凛的刀霎时脱飞半空,他一掌落在副将肩上。借力飞身翻跃,接住那刀,一个鹞子翻身落回原地,刀口对准副将咽喉。

“你是想这样吗?”他问。

极快的身手,因着没穿盔甲,比他灵活不少。副将感受着脖子上的凉意,终于变了脸色:“你…你怎么会武?”

紫阳君不该是个文人出身吗?

江玄瑾冷淡地道:“略懂皮毛。”

说着这词儿,他想起了就梧,微微一哂,补了一句:“比寻常略懂皮毛的人要好上两分。”

“阿嚏!”正领着人去截断平陵方向支援的就梧突然打了个喷嚏,震得身下的马都惊了惊。

“怎么回事?”他嘀咕,揉揉鼻尖道,“兴许是殿下念着我了,大家动作快些!”

“是!”浩浩荡荡的人马跟在后头,于东南方向横切过来,即将在前头的峡谷与平陵的援军相遇。

城楼上大风呼啸,副将回头才发现只有他一人站在这城楼上,云梯断了,他身后连个护卫都没有。

“君…君上饶命啊。”他软了态度道,“卑职也只是奉命行事。”

刀柄有些脏,江玄瑾随手扔了,道:“让你的人都退了吧。”

若是刀还架在他脖子上,这话也只能听了,但他竟然把刀扔了来说这个?副将眼里闪过一丝狠戾,低头连声应着:“是是是,卑职这就让他们…送你一程!”

语气在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陡然一变,副将脚尖一翻就将地上的刀挑起来握在了手里。朝江玄瑾劈砍而来。

仿佛是早就料到他有这一手,江玄瑾从容地侧身,拧住他的手腕,一脚踹在他的胸口。

手没松,人被踹得往后退又被他拉住,脸都青了。副将想还手,奈何脚踝脱臼,动作不够利索,一瞬的迟疑。面前这人又是一拳打在他小腹上。

力道透过铠甲,震在他身上,副将还没反应过来喉咙就是一甜,张口就喷了血。

下头的人还在攻城,摇摇欲坠的城门轰然倒下,叫喊声响彻一方。

副将呸了一口血沫子,冷笑道:“你打死我也拦不住我们进城的人,乖乖投降吧!”

皱眉看着溅上自己衣袖的血渍,江玄瑾抓了他的盔甲,把他从外墙垛拉到了内墙,摔在墙石上。

撞得头破血流,副将恍惚地抬眼,就看见了城内情形。

黑压压的人,站满了大街小巷,城门口一排盾兵,护着后头的弓箭手,凌厉的箭头已经对准了进城之人。

光他这个角度能看见的人数,已经和他们带来的人在伯仲之间,更别说后头那些看不见的。

“怎么会这样?!”副将大惊,“不是说一线城没有守军吗?”

他们就是仗着人多才敢这么嚣张的,若是真要打…

急吼吼冲进城的士兵们瞧见面前的场景,都傻了眼,止了步子没敢再冲。有胆子小的将领,直接带人在往后退。

“君上,有话好商量。”终于是没了脾气,副将赔着笑道,“卑职一直在平陵当差。不曾知道君上威名…也算不打不相识?您先消消气,咱们坐下来好生谈谈?”

江玄瑾冷笑。

片刻之后,这个副将被人直接从城楼上扔了下去。

“啊——”

一声惨叫,嘹亮得后方的贾良都听见了,连忙问:“怎么回事?”

前头来人哆哆嗦嗦地禀告:“城内有埋伏,柳副将被扔下了城楼,看样子摔断了骨头。”

倒吸一口凉气,贾良立马跳起来道:“我说打不得吧?你们偏不听!这下好了,紫阳君摆明是恼了!还不快撤!”

“可这紫阳君有何道理不让咱们进城?”军师上来道,“做事都要有个名头,咱们这边是奉旨而来,君上是要抗旨不成?”

贾良想了想,抱着一丝希望,让人恭恭敬敬地去请示——这一线城为何进不得啊?

城楼上很快有消息传下来:“君上说了,君夫人在城中养胎,不喜人惊扰。”

贾良眼皮跳了跳。

这借口找得也太假了些!谁不知道紫阳君不重女色?怎么可能为了夫人做这抗旨之事?

或许是有别的什么利益牵扯?他琢磨了一会儿,决定等等后头的援军,先老实驻扎在城外吧。

前阵两边的人还是起了些冲突。死伤数十人,不过外头这一边退得快,巳时一到,一线城城门口就恢复了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