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眸动了动,怀玉道:“我想进一趟宫。”

肯给她补上这么多年的贺礼,怀麟心里应该也是释怀了。她想见见他,哪怕再吵一架也行。

然而,刚跨出墨居的门,乘虚就一脸惶恐地跑了过来。

“主子,夫人,宫里出事了!”

瞳孔一缩,李怀玉看着他的嘴在眼前张合,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听不见声音了。

“已经半个多月了,殿下不要出去走走吗?”

怀玉披着外衣坐在床边,就梧等人排着队来哄她。

然而,这议论很快被人驳斥了,开玩笑,紫阳君眼里只有长公主,哪里还有天下的存在?这不,长公主一病,京都气氛都紧张了起来,上朝的人都个个绷着身子,生怕被君上逮住错处,万劫不复。

民间有人议论,新帝为丹阳长公主和紫阳之子,紫阳君是不是想挟幼子以令天下?

大兴九年九月,南阳王禅位于长公主之子,同月,南阳王自焚于和喜宫,长公主于先帝灵前跪了一整日,大病一场。京都起了混乱,紫阳君带兵入城,镇住局势,奉常定幼帝于十月初登基。

使劲地摇头,怀玉越哭越大声,看着那翻滚的浓烟,胸口闷得几近窒息。

拿这人没辙了,江玄瑾手忙脚乱地抱着她,放缓了语气:“我不凶了,不凶了好不好?你这样哭会喘不上气的,先缓缓行不行?”

怀玉一噎,愣愣地看他一眼,眼泪瞬间决堤:“你还凶我…”

心疼得很,江玄瑾捏着袖子替她擦脸,结果越擦眼泪越多,搅得他心里乱成一团,忍不住加重了语气:“不许哭了!”

“我…我都没有怪他,他为什么要死?”抽抽搭搭,一句话断成好几截,“我都能活着,我还活着呢…”

拧眉拍着她的背,江玄瑾放柔了声音哄:“别哭了。”

抓着江玄瑾的衣襟,怀玉哭得更凶,一双通红的杏眼抬起来看着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涌:“我没弟弟了,以后再没人喊我皇姐了…”

就梧慌忙摇头:“不是我!”

江玄瑾从后头追上来,看她这哭得喘不上气的模样,眉头皱得死紧,上前就把她从马上抱了下来,冷冷地看了就梧一眼。

鼻子堵了,喉咙吸了冷风似的噎得难受。

“哪有这样的人…你说…哪有这样的人!”怀玉哽咽着大骂,“没出息!一点出息都没有!”

“殿下…”

抹了的眼睛又重新模糊,后头的字怎么也看不清楚,李怀玉抓着信纸坐在马上,终于是嚎啕大哭,哭声悲恸,听得就梧都跟着喉咙一紧。

“她生随我,我死随她,就算是死皮赖脸,也想与她同归。皇姐你说,等我追上她,她会不会很难哄?”

“婉薇到死都不知道我喜欢她,所以我得追上去告诉她,皇姐定会骂我没出息,可…余生那么长,我一个人过不下去了。”

沾着油的火蹿得飞快,李怀麟慢慢地掀开棺盖,躺到了宁婉薇身边,完全不害怕似的,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她,温柔地笑着,笑出了两个小梨涡。

“皇姐说得对,我这一生没有做过什么好事,一步错,步步错,若还有来世…罢了,你许是也不愿做我皇姐了,那下辈子,换你杀我,我负责疼你宠你,好不好?”

火在宫殿里烧起来,他恍若未闻,仔仔细细地整理着衣冠。

“其实不是没有后悔过,早在皇姐薨逝之前,我就已经后悔了,可来不及,柳云烈说,这条路踏上了就不能回头,不是皇姐死,便是我亡。”

“我没能学好皇姐教的东西,也没好好听紫阳君的话,甚至连自己最心爱的人,也没能留住。”李怀麟带着笑走进和喜宫,遣散了宫人,坐在宁婉薇的棺木边。

清朗的声音仿佛就响在耳侧,怀玉哽咽,捏紧了信纸,眼前一片模糊。

“皇姐,见字如面。”

指尖一颤,怀玉抹了把眼睛,把信接了过来。

“殿下。”寒姑低头从旁边过来,红着眼双手奉上一封书信,“这是南阳王留给您的。”

这个混账小子…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大火熊熊,烧得噼里啪啦的,宫人正在飞快地阻断火势,避免蔓延。一阵风吹过来,烟雾呛得人眼泪直流,李怀玉伸手捂着眼睛,抿着唇捏紧了缰绳。

心里能这么想,就梧却不敢这么说,谁都知道长公主有多疼爱这个人,就算中间隔了深仇大恨,她也绝不会愿意看见李怀麟这样的结局。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自杀,从跟他们回京开始,李怀麟就在等这一天,等回到和喜宫,等向李怀玉恕了罪,自己好跟着宁贵妃一起走。不然,他早该让宁贵妃入土为安了,又何必千里迢迢带她回宫?

就梧低头,默认。

捏着缰绳的手抖了抖,怀玉红了眼:“他在里头没出来?”

陡然拔高的声音,惊得就梧再不敢隐瞒,拱手道:“未时一刻,南阳王入和喜宫,遣散所有宫人,不允人靠近,未时三刻,卑职发现和喜宫走水,但已经来不及,火势蔓延很快,宫内外都被人泼了油,抬水来也无用。”

就梧看了看她,神色有些为难,李怀玉大喝:“怎么回事,你说啊!”

“怎么回事?”她轻声问。

滚滚浓烟笼住了整个和喜宫,烧断了的房梁砸下来,发出“轰隆”的响动,李怀玉勒马,呆呆地看着直冲天际的火焰,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殿下!”远远看见策马的李怀玉,就梧抬手大喝,“您别再往前了,火势很大!”

宫里乱成一团,越靠近和喜宫,四处奔逃的人就越多。

“驾——”骏马飞驰,直闯宫门,怀玉捏着缰绳,脸色发白。

第117章 海内存知己

李怀玉摇头,屋子里挺好的,她不想动。

“赤金和徐姑娘最近有动静啊,听说徐姑娘被家里的妹妹挤兑,赤金直接带着聘礼上门了,殿下也不想去看看热闹?”

“赤金一向有自己的安排,他带聘礼上门,就定是要娶人回家的,我等他们成亲再去看也不迟。”

“那…好歹也往老爷子那边走走吧?您不想小世子和小姐吗?”

“每日申时老太爷带他们散步,都会顺便过来让我看看。”

就梧和白皑等人没辙了,面面相觑,神色凝重。

怀玉看着他们笑:“担心个什么?我不是好端端的?只是不想出门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两人都还担着官职,这时候就别乱走了,小心我告你们一个玩忽职守,让人把你们吊起来抽两顿小鞭子!”

“可…”就梧皱眉,他们都不安得很啊,殿下日渐消瘦,笑意也不达眼底,半个多月过去了,她还一步都没离开过主楼,再憋下去,迟早会憋坏的。

“行了,走吧。”怀玉摆手,“眼下新朝刚立,江玠说是辅政,实则很多事都落在他肩上,你们得去帮帮他。要是把人累坏了,北魏就完了。”

幼帝于襁褓登基,江玄瑾说是辅政,实则因为她的偷懒,他把所有麻烦都一肩扛了,每日早出晚归,辛苦得很。不过好在他一向得人心,做起事来十分稳妥,故而朝局恢复得很快,与西梁的交涉也算顺利,现在就差拦截住想逃往西梁的柳云烈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闷着脑袋想。

就梧等人实在无奈,替她打开窗户透口气,便纷纷行礼告辞。怀玉看着他们出去,等门合上,才起身去将窗户关了,回到软榻里蜷成一团。

与其说是难过,更多的是生气吧,气怀麟,也气她自己,和喜宫那一场大火像一块石头,一直梗在她心上,怎么也拿不掉,又沉又闷。

再过几天就好了,她想,再过几天,她就把这事忘了,总不能还让身边的人替自己担心。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了,怀玉一怔,抬起脑袋,就看见江玄瑾掀着隔断处的帘子,一双漆黑的眼定定地看着她。

“你怎么回来了?”挤出个笑来,她道,“不是说要忙官员调度的事情?”

“是在忙。”他走进来,伸手撑在床沿上,欺身靠近她,“但发生了点事,想回来告诉你。”

“什么?”

眼里墨色流转,泛起了点光,江玄瑾拉了她的手腕,倏地将她抱了起来:“新上任的太祝令很厉害,能通鬼神,他方才进宫,说和喜宫的废墟上,有往生之人被禁锢,不得轮回。”

怀玉一惊,立马抓紧了他的肩:“怎么会这样?”

“我听不明白他那话是什么意思,所以,想带你去一趟。”

“走!”毫不犹豫,怀玉跳下他的怀抱,反而拉着他往外冲。

秋日太阳不晒,风丝丝清凉,李怀玉许久没出门,一张脸苍白,可跑得却极快,一手拎着裙子,一手拉着江玄瑾,踏过夜里积在地上的雨水,直直地从宫道冲到了和喜宫那一片废墟之前。

前头站着的人很多,穿着祭祀礼服的太祝令遥遥看见他们过来,拱手便行了礼。

“别弄这些虚的。”怀玉扶他一把,拧着眉道,“这里怎么回事?”

太祝令看了江玄瑾一眼,唏嘘道:“臣自幼生得阴阳眼,看得见往生人,今日进宫受职,无意间看见这废墟上捆着的往生人,心生疑窦,便同君上说了。”

“捆着?”怀玉急了,“为什么会被捆着?”

太祝令道:“人间牵挂太多,自然会生成魂魄之锁,将往生之人捆在离世之地,不能投胎转世。”

说着转头,指着废墟上某处:“这个人衣着华贵,身上有戾气却不伤人,若是轮回,许还能投身成人。”

怀玉颤了颤,看向他指的方向,那儿一片空荡,她什么也看不见。

“我…要怎么做?”她低声问,“要怎么做他才能轮回?”

太祝令掐指一算,道:“恩怨释怀,一切恢复正常,不因往生之人而碍阳间之事,锁链自解。”

李怀玉抿唇,盯着那废墟沉默了许久。

乘虚站在后头,一度担心主子这主意蒙不住夫人,可半柱香之后,她竟然点了头。

“好。”她说,“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乘虚发现,夫人好像真的释怀了,与君上一起散步、饮茶、商议政事,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笑容也慢慢多了起来。

“还是君上厉害,就梧他们怎么劝都没用,君上出马,立马解决了。”御风蹲在角落跟他感叹。

乘虚盯着远处携手走在一起的两个人,小声道:“我总觉得,夫人什么都知道。”

“怎么可能?她若是知道,哪里还会上当?”

“不是上当…怎么说呢。”乘虚挠挠头,“君上心疼她,她也心疼君上。”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御风没听明白,只摇头道:“他们两人过得好就行了。”

也不可能过得不好,如今的北魏,都是这两人的天下了。

月底的时候,边境传来了捷报,镇远将军擒住了柳云烈,拦下了欲出境的四万人马。不过柳云烈在反抗的时候被乱箭射中身亡,只能将尸首运回京都。

算不上什么太好的消息,不过柳云烈一死,北魏各地的乱军终于是老实了,一部分人接受了朝廷招安,另一部分隐了声息,再也没闹出什么大动静。

江玄瑾听完新上任卫尉的禀告,回头就见李怀玉站在他背后的树边,踮着脚伸着手,想去摘树上的橘子。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墨居的后院,这里在很久以前就被人栽下了一棵橘子树,昔日的橘子树枝干光秃,如今倒是亭亭如盖,还结下了一个个红灯笼似的小橘子。

“哎呀,摘不着!”气得直跺脚,怀玉扭头看他,“你快来帮帮我!”

卫尉瞧着,心里直嘀咕,紫阳君是何等高贵的身份,哪能去摘橘…

没嘀咕完,那一身青珀色衣袍的人就朝她走了过去,轻松地伸手,摘下了最高的那一个,递到她手里。

卫尉:“…”

江玄瑾睨着怀玉道:“长得矮,为什么还偏想要最高的那个?”

“他们说最高的那个最甜嘛!”气鼓鼓地扁嘴,怀玉剥开橘子,仔细地理了茎络,掰下一瓣塞进他嘴里。

张口咬住,他面无表情地咽了下去。

“怎么样?”怀玉得意地叉腰,“我种的橘子,甜不甜?”

江玄瑾点头。

怀玉乐了,立马又摘一个递到那边站着的卫尉手里:“大人也尝尝!”

卫尉受宠若惊,看一眼很平静在吃着的紫阳君,连忙剥了橘子也塞进嘴里一瓣——

然后被酸得打了个激灵!

牙差点都倒了,卫尉捂着腮帮子直咧嘴,抬头却对上紫阳君和善的眼神。这眼神很明确地告诉他——你敢说酸,就提前告老还乡吧。

“不甜吗?”怀玉背对着江玄瑾,很是无辜地站在他跟前问。

“甜!”卫尉生生把橘子吞下去,一脸赞叹地道,“甜得都有些齁了哈哈哈!”

高兴得直转圈,怀玉又去摘了两个塞他怀里:“那你多吃点,坐这儿吃完了再走也无妨。”

卫尉:“…”

在很久很以后,资历老了的卫尉壮着胆子问了紫阳君一次:“长公主种出来的橘子,真的甜吗?”

紫阳君负手站在飞云宫前,看着远处带着小孩儿跑来跑去的自家夫人,勾唇道:“她那么甜,橘子甜不甜有什么关系?”

卫尉闭了嘴,决定在成家之前再也不跟紫阳君讨论长公主的事情。

十一月初的时候,陆景行办了一场宴会来辞行。

“生意做到东晋去了,银子收得装不下,我也很苦恼。”摇着玉骨扇,陆景行吊儿郎当地道,“这回过去,便是要把东晋的银子运回咱们北魏来!”

李怀玉白他一眼:“你直说是想去追百花君,我还觉得你耿直,这拐弯抹角的是学了谁啊?”

众人哄笑,陆景行扇子一展就挡了脸:“我追她干什么?她自个儿回去的,又不是我气跑的,去东晋是真的为了银子。”

怀玉唏嘘:“你再不抓紧,咱们娃娃亲都没得结。”

顿了顿,又补一句:“说不定绥绥都有孩子的时候,你还没成亲,那就由她来跟你当亲家。”

“呸!”陆景行啐她,“你少咒我!江玄瑾你管不管了?不是说江家家训严苛,吃饭的时候不准说话?”

怀玉旁边捏着茶杯的人闻声看了他一眼,道:“她说话好听。”

老子乐意听,不乐意管,怎么了?

陆景行痛心疾首地道:“瞧瞧,瞧瞧你们殿下都把紫阳君祸害成什么样子了?以前多有原则的一个人,现在无赖得跟她一个模样!”

“殿下厉害啊!”就梧等人纷纷鼓掌以示钦佩。

陆景行:“…”

李怀玉乐得直拍大腿:“这儿是老子的地盘,你还敢给老子下绊头?怎么样,服不服?”

把酒坛子往前头一放,陆景行冷笑:“耍嘴皮子没用,咱们酒底下见真章!”

“来就来,谁怕你啊?”怀玉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当初老子跟你拼酒,你喝到一半尿遁,导致这么多年都没分出个胜负来,今儿咱们就来一决高下!”

十分热衷看好戏的白皑和清弦立马给这两人摆了两排碗,捏着酒坛子一路倒过去。

屋子里瞬间盈满酒气,江玄瑾微微皱眉。

李怀玉侧头,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俯身下来小声道:“我酒量可比你好得多,不用担心。”

“醉了怎么办?”他问。

怀玉笑道:“还有你在嘛,你背我回去,我喝醉了很老实的,特别好照顾。”

顿了顿,她又道:“不像你,喝醉了就撒娇,非要人哄。”

江玄瑾一顿,脑海里浮现出昔日两人成亲,那满室的艳红和微醺的酒气,抿了抿唇,不吭声了。

于是李怀玉就跟陆景行拼着灌酒,她喝得极快,跟喝水似的一路仰头,很快就拿起了最后一碗,陆景行面前还剩三碗,扶着额头看着她。

粲然一笑,怀玉端着酒碗敬他:“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不管发生多少事,不管相隔多远,陆景行永远是她肝胆相照的挚友。

喉结微动,陆景行笑道:“挺好,都会念诗了。”

说完,一口气将剩下三碗全灌了下去,然后捏了玉骨扇“刷”地一下展开,摇在身前道:“此去甚久,还望殿下多保重。”

“好嘞!”

谈笑风生,觥筹交错,怀玉坐回江玄瑾身边,把他的手拿过来托着她的脑袋:“我是不是这个世上长得最好看的人?”

江玄瑾斜她一眼:“不是。”

脸一垮,怀玉生气了:“那晚上不跟你睡了…唔!”

狠狠地捂住她的嘴,江玄瑾微恼:“不是说喝醉了很老实?”

这算哪门子的老实?!

“嘿嘿嘿~”拿开他的手,怀玉指着自己的脸问他,“我像喝醉了吗?”

脸颊泛红,眼神迷离,这不叫喝醉了,那什么叫喝醉了?江玄瑾无奈,正想吩咐丫鬟送醒酒汤,结果这人就捏了杯酒递到他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