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的花匠躲在树丛后窃窃地笑,有丫鬟端了茶盘走过去,给萧逸施礼时还是面色自若,一走得远了却扑哧一声笑起来,不住回过头来看她。

花满春满心恶气无处发泄,无计可施,只得伸手戳戳江烈宽阔的肩背,小声道:“喂,这位大哥,打个商量,能否放我下去?”

不等江烈开口,她又赶紧干笑一声道:“大哥放心,我保准不跑。”

江烈嘿嘿低笑道:“满春姑娘,你就是想跑,能跑得出去吗?”

“我家王爷没吩咐我放你下来,我就不能放。”说着话,江烈正巧跃上一级台阶,他人高马大,扛着花满春就像扛了条破布袋子,自然不费力,于是跃起来也是轻轻松松,花满春可就不太舒服了,被这么一颠,险些将中午吃的清炒白菜全数吐到江烈背上去。

“护卫大哥,求你了,放我下来罢,若是我吐了,你可别怪我。”

她竟然还有力气说笑,江烈心里惊讶,却不得不低声苦笑道:“满春姑娘,就算你全吐我身上了,我也不敢放你下去呀。”

九王爷不开口他哪里敢自作主张放她下去?

两人说得小声,萧逸走在前头却也听见了,停下来回身皱眉道:“放她下来。”

两人均是一喜,如蒙大赦,江烈刚矮下身来,花满春蹭得就蹦下来,抱住一旁回廊的雕花石柱大口吸气,好容易缓过气来,萧逸却又冷冰冰地扫她一眼,吩咐江烈:“带上她,随我去兰馨阁。”

花满春回瞪他一眼,江烈吓得赶紧过来推她一把:“满春姑娘喂,赶紧跟着王爷走。”

他看着花满春晕乎乎站着,好容易站稳了,又歪过去扶住柱子,萧逸已是神情极不耐烦。

江烈怕再被自家王爷骂,赶紧地走过去搀着花满春往前走。

萧逸这才哼一声,依旧转过身去大步向前走。

那叫做小青的姑娘原先是跟着萧逸走了,见花满春走路跌跌撞撞,江烈粗手粗脚,几乎是拽着她在走,赶紧走回来拍开江烈粗壮的胳臂,嗔道:“人家姑娘细皮嫩肉,哪能让你这个大老粗拖着跑。”

说着,自己伸手过去扶住花满春。

江烈挠了挠头,干笑几声。

几个人跟着萧逸到了兰馨阁,刚进了那园子的月形拱门,就听得里面一阵吵闹,门被哐地拉开,几个下人飞也似的抱着脑袋逃了出来,接着屋里乒乒乓乓地摔出来好几个精致的茶盏、碟子,在檐前台阶上摔得粉粉碎。

“让你们骗我!让你们骗我说皇兄在这里!哼哼!”屋内有个黄莺一般的嗓音在冷笑,江烈一听,面色都白了。

这小祖宗找不到九王爷,又乱摔东西了!

“啧啧,这可都是银子啊!”花满春看着满地碎片,不住地叹气。

她这口气还没叹完,叮一声,从屋里又飞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摔碎在她眼前。

花满春眼睁睁看着玉镯碎落一地,心疼得嘴都歪了。

“皇亲贵胄果然是爽气,连耍个脾气都是拿上好的玉镯子撒气。唉!”她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萧逸听在耳里,没跟她计较,只朝着她冷笑道:“若是你愿意将花立春接来同住,我也赏你一大箱子玉镯子摔着玩。”

花满春将眼珠子瞪得象铜铃:“那倒不必,我花满春岂是为了金银珠宝将自家兄弟卖掉的小人?”

萧逸淡淡看她一眼,却不再搭理她,转过身去换了笑脸扬声对屋内的人唤道:“袖儿!”

门内倏地闪过一道杏黄色的身影,花满春眼前一花,便见萧逸被一个极美貌的少女猛地抱住。

袖舞抱住萧逸,笑嘻嘻地撒娇:“九哥哥,你去哪里了?我等你很久了。”

花满春恍然大悟,这原来就是九王爷萧逸的胞妹,当今小皇帝的小姑姑呀!

萧逸伸手替她将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拨正,笑道:“我有事出去了一会,你就在家捣乱。不是让葵总管陪着你玩会么?”

他可是记得小葵答应得好好的,说是一定管着袖儿,不让她再到处乱晃。

袖舞嘻嘻一笑道:“我把葵总管迷倒了,自己去听雪楼找雪嫂嫂玩。”说着,忽地换了委屈的神情,指着身后哼一声道,“兰嫂嫂骗我说九哥哥在兰馨阁,我就急急忙忙过来了。”

话不必再说,萧逸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顺着袖舞手指的方向看去,兰儿和雪儿两人立在门前,一个面色尴尬无比,另一个却是从容坦然。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吩咐寸步不离袖舞的小丫鬟:“鱼儿,去给葵总管吃过解药请她过来。”

鱼儿知道自家主子又闯了祸,连忙应一声匆匆下去。

袖舞听见萧逸遣了鱼儿去找小葵,嘴一瘪,抱住萧逸就哭:“九哥哥,袖儿不敢了,葵总管,哦不,葵姐姐会把袖儿劈成柴火烧了的。”

花满春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袖舞此时才发觉她的九哥哥后面还立着一个人,她皱起眉来上下打量花满春数眼,忽地松开手走到花满春跟前站定,啧啧几声,拍手笑道:“九哥哥,这个小哥哥长得很好看,赏了我陪我一块儿睡觉吧!”

嗡地一声,花满春脑子炸开了。

皇亲贵胄都是这么荒淫无度的么?想不到袖舞公主小小年纪,竟已经动了这念头!

花满春哆嗦着,萧逸看见她眼里的惊慌,忽地恶意地低声笑道:“袖儿要是喜欢,九哥就把她送你。”

不等袖舞开口说话,花满春轻轻推开搀着她的小青,摇摇晃晃地走到袖舞跟前,出人意料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众人愕然,花满春却在心里骂了一句。

她不是真要跪,只是正巧腿一软,扑通一下就给跪下去了。

事已至此,花满春干脆借了题发挥,抬起头来看着袖舞,双眼蓄了泪:“公主千岁,草民不是俊俏的小哥哥,草民其实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呐。”

袖舞一愣,看着她满眼泪水,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粉嫩光滑,她有些不敢置信,又迟疑了下,蹲下身去伸手一摸花满春的前胸。

“啊!”

“哇!”

两声尖利的惨叫响遏云霄,萧逸脸色一变,走过来将袖舞往怀中一带,怒目瞪向花满春:“你做了什么?”

花满春看看袖舞的手,低头看一眼自己,露出比哭还难看三分的笑:“九王爷千岁,小人可是什么也没敢做。”

何止什么也没做,她还被公主摸了一把,算算也是她吃亏呀。

萧逸将信将疑,他可是知道这能说会道的花满春不是省油的灯。

袖舞看看自己的手,又半信半疑地看了看花满春,忽地一跺脚嗔道:“九哥哥,她居然是女人!”

“恩。她是个女人。”萧逸笑着点点头,他只对胞妹才会和颜悦色。这是九王府众所周知的事。

他这一笑,忽如春花绽放,神情温柔得如同换了个人,花满春看得呆了。

原来七王爷箫楚与九王爷萧逸竟是有七八分想象,只是七王爷常是温文尔雅和善带笑,九王爷却是整日里冷着脸阴沉万分,因此竟是天差地别。

萧逸看见花满春盯着他看,不由冷笑一声,别过眼去。

袖舞缩在萧逸怀中,又指着花满春嚷道:“你居然胆敢欺瞒本公主!”

她分明还是稚嫩的少女,却还像模像样的摆起好大的公主架子,花满春心里想笑,却又不敢笑,只好低下头去低声道:“公主恕罪,草民错了。”

她哪里错了,她被像破布袋扛来之时便是穿了这一身衣衫,九王爷也不曾给她机会去换身衣裳再来,被人认错了还不得不委屈地再送上去被摸一回。

花满春叹着气,不敢抬头,萧逸却故意走过来,伸长手指抬起她忍着笑、涨红了的小脸,用极危险的语气轻声问道:“你说,你是愿意跟着袖儿,还是从了我?”

话音刚落,众人均是一惊,那边倚着门的兰姑娘立时红了眼圈,呜咽了一声,掩口就往门里跑。

她的丫鬟童儿一见自家姑娘哭着跑回屋去,也忙给萧逸躬身一礼,匆匆追回屋去。

雪姑娘倒是极镇定,立在门前看着他们三人,面色沉静若水。花满春无意间看过去,看见她眼中露出了惊讶与好奇。

袖舞美目圆瞪:“九哥哥,我不……”

“九王爷千岁,草民愿跟随公主殿下,做个擦桌扫地、倒茶端水的杂役。”花满春抢在袖舞之前把话一气说完。

“好。”萧逸回答得也是极为爽快,袖舞愣住了,花满春也愣住了。

“我原本就是打算将你送给袖儿,做个杂役跟随。”萧逸微微眯起眼,敛去了笑意的脸上仅存了无边寒意,“若是被我发现你对袖儿不利,你便等着替花立春收尸!”

掩藏

她不想给立春收尸。

在袖舞公主住在九王府的半个月内,花满春格外的手脚伶俐,就生怕九王爷一个不痛快就把她的小命收了去,顺带掳了立春回来扒掉衣服这样那样。

曾听得传闻袖舞公主爱听民间的故事,九王爷捉她回来大半是为了这个缘故。

花满春问萧逸:“我跟着公主千岁,除去擦桌扫地、倒茶端水,还需要做什么?”

她是诚心去问,免得在以后做事时出了错。

萧逸倚着太师椅打量她许久,冷笑道:“我找你回来是做丫鬟么?”

“不是。”花满春极老实地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新衣,小声说。

四年两百两,丫鬟一个月月钱哪有她多?

萧逸直起身来,眯起眼看她,花满春脱掉那身男人的旧衣裳,换了女装,倒是看起来柔弱了三分,想一想之前在茶馆中她伶牙俐齿、滔滔不绝地编排他的话,萧逸不由得觉得有些滑稽。

“公主在王府住半个月,你平日里说些故事给她听,伺候好了我便不再与你计较那两百两银子,如何?”

花满春眼睛一亮:“当真?”

萧逸难得地笑了:“那是当然。”

黄金万两难买袖儿高兴。花满春伺候的好了,他或许会考虑放她回去继续开茶馆也说不定。

“免去那两百两银子,每月再给月钱四两。”花满春爱财如命,比了四根指头到萧逸面前。

她胆儿不够肥,还不敢要五两,四两却是盘算又盘算,琢磨着他该能应允。

萧逸看着她蹬鼻子上脸,终于将脸色沉下:“二两五钱。”

花满春愤愤地瞪一眼阴沉沉望着她的萧逸,握拳道:“二两五就二两五。”

好在九王府吃穿都是极好,这月钱她肯定是一个子都花不出去,全都省着,待以后出去了保不定做点小买卖,还能发个小财。

花满春琢磨着,在心里暗笑。

她如意算盘打得好,却忘了有句话叫做“树大招风”。

一日午后,凉风习习,仆妇们都去休息了,府里十分的安静。

袖舞趴在绣榻上兴致勃勃地听她说古,丫鬟冰砚送了碗桂花莲子羹来,自己不送过去,倒是将碗望她跟前一送,打断她:“去,端给公主。”

花满春也正说得兴致上来,“咦”一声,不假思索伸手去接,末了才意识到自己手贱了。跑堂跑习惯了还真是不好,被人颐指气使都当寻常。

她的手刚触到碗沿,冰砚却忽地唉哟一声尖叫松了手,青花瓷碗哐当一声落地,一整碗热烫的桂花莲子羹悉数扣到她脚上。

花满春被烫得跳起来,赶紧将鞋袜除去一看,白玉一般的脚背早被烫得通红。

她龇牙裂嘴地小声嚎了一句,冰砚却在一旁站着叉腰挑起细眉来大声训斥:“端个碗都做不好,也不知道咱家王爷买你回来做什么的!”

她不是那暴虐荒淫的九王爷买回来的!

花满春想要开口反驳,忽地想起萧逸说过的那句:“伺候好了便不再与你计较那两百两银子。”

两百两银子一笔勾销。为了银子,她忍住了不做声,低下头去使劲对着自己被烫得通红的脚背吹气。

那碗莲子羹分明是冰砚有意松了手,却当她是傻子?

花满春在心里冷笑一声,索性唉哟一声蹲下去,抱住脚背呻吟起来。

冰砚还要说什么,袖舞赶紧瞪她一眼,轻巧地跳下绣榻来,挥挥手说:“满春,你先下去罢,我下午还要去七哥哥府里见阿黎嫂嫂,今天没说完的下一回再说吧。”

公主都这么说了,花满春只好点点头,穿好鞋袜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天气极好,日光虽是炙热,花园子里树荫处处,倒也不是太晒;风吹过树尖,呼啦啦直响。园内的花都开着,绚丽缤纷,蜂舞蝶绕,热闹异常。

花满春踮着脚尖一瘸一拐走到荷花池旁,找了块树下的石头坐下,龇牙咧嘴地脱去鞋袜,将那只被莲子羹烫得险些脱了皮的脚伸入水中,被那一阵忽然窜上脚背的凉意一激,原先皮肤上被炙得火辣辣的感觉稍退,她舒服地叹息了一声。

荷花池里的水面被日头晒得有些温热,水下却是极沁凉,花满春裸足踢踏着水花玩了会,调皮地笑了笑,索性将另一只脚上的鞋袜也褪了去,两条小腿都泡进了水中。

泡着泡着,她竟有些倦了,以前在客栈时午后都是小睡一会才匆匆赶去茶馆,到了九王府便时时陪着袖舞公主,难得能在中午时偷个空眯个眼。

这会儿难得无事一身轻,倒是能趁机倒头大睡一觉,反正公主要去七王府,一时半会不会回来;花满春迷迷糊糊地笑着,缩回脚晾干,又迷迷糊糊套上鞋袜,倚着石头一歪,睡倒在树荫下。

不多时,日微偏,树荫便缓缓地移了,花满春有半个身子落在日光中,晒得有些热了,才慢慢地醒来。

风依旧轻柔地吹,她长叹一声,赖在草地上不愿起来。

多久不曾这样惬意地躺着看浮云掠过天际,又有多久不曾这样随意地倒在草地上嗅着花香?她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

犹记得那一年的严冬,街道上积雪一尺有余,她与立春衣衫褴褛地倒在畅春酒肆的门前,高烧昏迷三日不醒,睁开眼见到宁儿的笑脸,一瞬间便泪流满面。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八年?还是十年?她已经不大记得了。

岁月悠悠啊,就如同这天上飘过的云,疏忽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了。

风起处,花摇叶落,花满春望着头顶缓缓坠下的一片樟树叶,没来由的鼻子一酸,险些掉下眼泪来。

忽地有人声渐行渐近,听起来像是公主房里的丫鬟冰砚的声音,花满春懒得动弹,躺倒在树下闭起眼养神。

她想再偷懒睡觉,那声音却不放过她。

“那花满春凭什么拿一个月四两的月钱!不过就是个青楼里买回来的烧火丫头,长得干瘪不说,王爷带回来那天她还穿着男人衣服,真不知道是在哪个男人家鬼混来不及换衣服就被江大哥捉住了。”

冰砚听起来似乎是极为气愤,花满春闭着眼点点头,在心里同情她一回。

这般好的编造功夫,这般好的记性,不去她家立春的茶馆里说书,真是暴殄天物了。

“是呀是呀,你看看她,刚来这归云居打杂,资格就摆的那么老,不就是咱家王爷领进来的人么,自以为身份有多高贵,还不愿帮着咱姐妹几个做杂事。”另一个稚嫩尖利的嗓音连忙鹦鹉学舌一般跟着说。

花满春嘻地一笑,九王爷可是允了她只需说故事,若是再让她做别的事,她可是不去做;天塌下来有九王爷的话挡着,她怕什么!

“所以呀,我今儿个就耍了她一回。”冰砚神秘地嘿嘿一笑,声音也低下去,“今儿公主要喝莲子羹,我故意非要花满春端去给公主,手一抖泼了她一脚。”

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抱在一处笑了很久,冰砚又扑哧一声笑着说:“看着她被烫得吱吱叫,我心里真解气。”

唉,果然如此。

花满春睁开眼,无奈地摇摇头,又听见那小丫鬟担忧道:“冰砚姐姐,要是被王爷知道了,可是要被责罚的。”

那冰砚满不在乎地哼一声,小声说:“公主吩咐过,只要不闹出人命就成。”

说完,两个姑娘叽叽咕咕笑了一阵后就走远了,花满春躺在树下,又掩在花丛后,她们根本没瞧见,倒是花满春自己躺着没敢动弹。

好容易等她们的声音渐渐远了,听不见了,花满春才翻身爬起来,拍拍衣裙上沾上的草屑,长吁一口气。

“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忽地响起个充满怒意的声音,吓得花满春往前急蹦了好几步。

她一转身,就看见她现在的大主子九王爷萧逸满脸愠怒之色瞪着她,就好像是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一般。

唉,这眼神分明就是在训斥她作为做牛做马的小奴才,没有好好尽职!

花满春定定神,拍拍胸口,待心跳缓下来,才换了副笑脸,毕恭毕敬地给萧逸躬身施了礼,低下头去脆生生道:“小婢花满春,见过王爷。”

萧逸怒意未敛,寒声道:“你抬起头来。”

花满春恍若未闻,仍旧是垂着头,动也不动。

她不抬头,萧逸当她是存心抬杠,眼中闪过一丝怒火,他将漂亮的唇一抿,伸手过去握住花满春的小脸抬起,正要大骂,却见她脸上尚未褪去的欢喜神情。

萧逸愣住了。

虽只是转瞬即逝,他却真真切切看见了那一刻真实的花满春。

花满春也愣住了,她不过是往地上看个蚂蚁搬家,他大爷至于这么火气冲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