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娘只拿不定主意,日日在家同那煎鱼似的立不住身,满心满眼的俱是这事儿,几个大姑子一个都不好吐露,日盼夜盼总算把王四郎盼了来。

她晓得王四郎的脾气,若他一进门便说了,把他激起来跳出去打那万卖油的一顿,不出半个时辰满镇子就都知道了,只好先咬牙忍了,待夜里再把这事儿说出来。

“爹的意思我明白,可若她不肯,咱们难道还能绑了她不成?”落胎可不是一件小事,王老爷再不拿梅姐儿肚子里肉当东西,若是梅姐儿寻死觅活,又该怎办。

王四郎一听圆眼一瞪:“甚时候的事?是哪一家?”

“是卖油的万家。”秀娘一说王四郎的眉毛便拧了起来,他哪里不知万家是个什么光景,一家子连万老儿的油坊都给败了,梅姐儿若是嫁了这家,后头哪有好日子过。

梅姐儿已是叫关了起来,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王四郎一进门,王老爷就叫儿子赶紧把妹妹送到江州去,王四郎沉着一张脸,大步走到妹妹屋前,一脚把门上的锁踢落了,开门进去,见她腊黄了一张脸头发乱蓬蓬的绻在床上问道:“你自家说,预备怎办?”

第79章 万家人上门提亲王老爷咽苦嫁女

朱氏缩在屋里动也不敢动一下,她还是头一回看见王四郎这付模样,晓得自家绝没有好果子吃,绑了白布抹额躺在床上,身边只有桃姐儿,她看见朱氏瑟缩的模样从鼻子里冷哼一句:“娘还怕他,他要敢硬来,咱们就到外头嚷嚷,拼个鱼死网破!”

她知道王老爷要休朱氏,这一回却不再抱了王老爷的腿苦求,桃姐儿自伤了嗓子还难得说这样长的话,立在楼上,把腰一叉:“爹要休了娘,我便拼了这嗓子再伤一回,爬上屋顶去把她这点子丑事叫嚷出来,看爹的算盘还能不能打得响。”

把王老爷气的倒在摇椅上半天起了不身,桃姐儿冷冷一笑,下得楼来把朱氏扶进了屋子,朱氏不意女儿竟会说这话,抱了她就哭,桃姐儿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塞到朱氏脸上:“娘,事儿都成了,这时候哭个甚。”

便是她也只当是朱氏作下的套儿,朱氏抱了女儿,喉咙口火烧一般,眼睛干的半滴泪也挤不出来:“你怎的也这样说,我便是再不管她,也须得想想你的名声,一个屋檐下住着,她坏了,难道你还有个好!”说着就捶床:“下贱种子,出了这桩事,咱们也只能拿捏着说一回,可不能真的嚷出去,我还要给你寻个好人家呢。”

朱氏再恶,待自家儿女总是一片慈母心肠,桃姐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在家,可梅姐儿却同个穿花蝴蝶一般在外走动,两厢一比,高下立现,原来有意说合梅姐儿,又往桃姐儿这里转了向,若真个出了这样的事,梅姐儿扔出去给万卖油的便罢,桃姐儿又要怎办。

朱氏真是悔断了肝肠,早知道梅姐儿胆子这样大,竟能叫人得了身子还有了孕,早早就不该放任她,可朱氏思来想去,便只有那一日家中无人,也不过是半日光景,竟叫那卖油的得了手去,还坐下胎来。

知道她蠢,不成想她竟蠢成这样,朱氏咬碎一口牙,又觉得身上发寒发热,不住的晕眩,把身子靠在软枕上,桃姐儿往灶下舀了一碗炖梨水,自她伤了嗓子,家里日日都炖得好梨汁,便是朱氏病了,也不曾断过,她见这里头摆的川贝少了,略皱皱眉头,端起来往朱氏屋子里去,连眼睛都不往梅姐儿屋里扫。

王四郎问了这一句,梅姐儿半晌答不出来,脑子里乱纷纷的,一时又想把嫁他这一句冲口而出,一时又顿住了,她早早就把自家有了身子的事告诉了万卖油的,他说定了遣人来作媒,每回见面都要说上两句快了快了,可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媒人,她心里头发凉,背上一片细汗,张了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你若想嫁他,哥哥替你办一个体面婚事,予你盘个铺子,风风光光把你送出门子,可自此之后,过好过歹,再别想上得门来。”王四郎来之前就想好了,此时说完这些看看梅姐儿还怔愣愣的,又道:“你若是被他骗了,我便将你接去江州,依了爹的法子行事,我还将你风光送嫁,可断不会饶了他。”

梅姐儿一阵心惊肉跳,捂了心口干瞪了眼睛:“哥,我…”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王四郎举了一根手指头:“我给你一天,你想明白了,明儿我还来,若你拿不定主意,便是我来,你好自为之,须怪不得爹娘兄嫂。”

王四郎说完这一句便出得门去,到王老爷跟前:“爹也莫要拘了她,只待自己选好,吃黄连还是食香蜜,都是她自己的造化。”

秀娘到底心软,小姑子自八九岁上就跟了她,不过一年多不在一处,竟出了这样的事,她进了屋坐在床檐边,给梅姐儿理理头发,还没开口眼圈先红起来:“你呀你!”又见她瘦得这个模样,脸颊都陷了下去,又抹起泪来。

思想一回,梅姐儿身边还真是没个能说上话的人,她虽是住在娘家,可这一屋子除了王老爷都拿她当外人待,她心里有事难道还能跟爹开口不成,秀娘见她垂了头,恨铁不成钢:“你便是不能对爹说,怎不去找你三姐姐商量商量。”

别个也不会管她,槿娘若是听说只怕头一个要闹起来,杏娘更是个不管自事不开口的人,出了嫁了女儿,妹妹好跟歹都担不着干系,只有桂娘还能帮衬着些。

梅姐儿把这心事捂着,捂出了病来,她自家也苦,就只有一个万卖油的同她贴心贴意,这才把满付心事都诉给他听,她只是垂泪,秀娘拉了她的手:“这可是女人家一辈子的事,你哥哥说的,料来你也懂得,翻了肚肠想明了,出了这个门子便是投二回胎!”

梅姐儿长这样大还从没人同她说过这个,她原跟着秀娘一处的时候年纪还小,不是听这些话的时候,这最要紧的两年却无人跟她说教,秀娘长出一口气,点点桌上的饭食:“起来用一些粥饭,我叫帮灶的给你炖个汤,再怎的也用饭。”

待回到小院里,丫头早早就摆好了饭,烫了个面条,蒸一付软饼子,炒的鸭脯子肉,两条腿儿酱过切成段,秀娘捧了碗一筷子都下不去,推到桌上又是一声叹:“她也是没娘,若跟在咱们身边,哪里会出这样的事。”

王四郎闷得撕了饼子沾酱吃,把一盘子炒鸭脯肉都吃尽了,又啃了半碗酱鸭腿,一声也不言语,吃尽了拿毛巾抹了嘴:“她定是铁了心要嫁给那个卖油的!”

“这…这怎么成!”秀娘一噎:“可不由得她,你是怎的同她说的,那家子若是风评好也养不出这样坏人闺女的小子来,嫁进去往后有的她苦头好吃!”

王四郎沉了脸喝了一口热茶,含在嘴里咽尽了才露个狠笑:“待这桩事了了,我倒要看看他往后还怎么的他骗人闺女。”

可谁也没料到,这边梅姐儿还不曾定下主意,那万家却带了东西上门来提亲。连个媒人也不曾请,帖子也无,那万卖油的亲娘拎了两段腊肉就上了门,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往堂屋里一坐:“咱们两家子也没甚个好瞒的,不如来论一论这婚事怎么办。”

王老爷去了衙门,朱氏撑着病体出来,便是她再拿梅姐儿当回事,见了这女人的模样也火从心起,冷笑一声:“这你可得等着咱家老爷回来,我且作不得主呢。”

那婆娘吸吸鼻子,也不客气,喝了一碗梅卤茶,还咂吧一回嘴:“淡了,该调得浓些才是。”说着又伸手去找果盒里的点心果子,吃了一个又拿一个,笑道:“那就请亲家公回来,我此时去了,说不得就要过个三五月再来。”

朱氏气的痰涌上来,可又别无它法,她此时甩手不理,往后桃姐儿怎么说亲,最好的法子就是叫梅姐儿赶紧出门,她这时候又悔起来,瞧着婆子一身无赖相,若是叫嚷了出去,她的女儿又该怎么处,这真是打鼠伤着玉瓶,心里也不知骂了多少回的下贱种子,到底差了人去衙门把王老爷叫回来,她这回多留了个心眼,把王四郎跟秀娘一并请了来。

那万婆子出门说亲连件新衣也无,因着家里卖油,身上沾着一身油渍,头发也是松篷篷的不曾挽好,说话粗声大气,生的一双吊梢眼,满脸刻薄相。

王四郎跟秀娘倒比王老爷来得更早些,见着万婆子大剌剌的坐在堂前,磕的满地瓜子皮,还没等走到她面前,她一口又吐了出来,差一点就喷到秀娘鞋上。

万婆子一抬头,见着秀娘一身锦绣,虽是家常衣裳也是插金戴银的,手上一颗拼五花的宝石戒子甩手一晃,墙上一道五晕光。她赶紧腆了脸站起来,打眼又看看王四郎,脸上笑意更盛:“倒不知是哪一位亲家。”

王四郎脸色铁青,报信的说了万婆子是来提亲的,可别说四盒子点心两匹布这样的简薄礼品,竟是只带了两段腊肉,有一段还是切过的。

“甚个亲家,我竟不知有什么亲家,这位大娘莫不是走了门罢。”王四郎一掀袍子坐了下来,他还没说第二句,万婆子脸上的神色立马变了,声音也高了起来:“哟,你家的女儿做了甚事,自家心里明白,也亏得咱们厚道,若不然哪里还收这只破鞋。”

王四郎气得头顶冒火星,秀娘也板了脸,朱氏往内室去躲病,王老爷才进家门便听见了这一句,他看看万婆子,冷笑一声:“青天白日便血口喷人污人清白,既说得这话来,便不怕拿了你往衙门口站笼?”

哪晓得万婆子一点不怕,听见这话拍了桌板:“清白?你家这个女儿还有甚个清白,我倒要瞧瞧,再过得一月肚子大了起来,王老爷往哪里去说这清白的话。”

王四郎火起,指了秀娘身边跟着的两个丫头:“把这疯妇叉了出去!”

“呵,便怕你不去,你不去我去!我可是有凭证的,便是闹到县老爷那儿我也不怕。”说着从怀里摸出样事物来,秀娘不看便罢,打眼一瞧满脸通红,竟是一件女儿家的绣花肚兜,拿绸做的,边角上还绣了一朵红梅药儿。

“看看,这可是你家闺女的,甚个清白,就是那妓馆里的下贱货也不过送个枕头套,她倒好,巴巴的把贴身小衣拿出来送人,我家儿子血气方刚,这才叫她迷了去,如今老婆子还说些娶了她的话,若是亲家执意不肯,我只好一路嚷回去了,叫全镇子人都瞧瞧,你家女儿用的甚样肚兜。”

这肚兜却是那万卖油的得手之后从梅姐儿床上抽了去的,回去拿着这件东西也不知又思想了几回,一向贴身藏着,叫万婆子收拾床铺收了出来,问明了才知道儿子竟还有这一手,将王县丞的女儿骗到了手。

她晓得梅姐儿有孕,儿子来央她上门提亲,这个婆子心思却毒,家里破屋烂瓦,哪里拿得出东西来给聘礼定钱,眉毛一皱便叫儿子哄了她,就说不日就要上门,总有东西要采买一二,等她这肚子捂不住了,到时候别说聘礼定钱,就是叫王家倒贴,他们要敢有个二话,她就拿了这东西四处去嚷,看她怎办。

这东西一拍在桌上,王家父子脸儿都绿了,王老爷捂了头,倒退两步坐在椅上,王四郎两额“突突”直跳,气得直喘,秀娘见这不是法,上前一步,忍着羞耻说了句软话:“这是怎么说的,杏叶,看茶来。”

梅姐儿在屋子里听见,初时晓得万家上门提亲,一瞬时脸上笑上了开,等听见万婆子这样说,又如兜头倒了盆雪水下来,冻得她热心肝碎成了八瓣,越听越不是话儿,等那东西叫她拿出来,梅姐儿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墙上,放声悲哭起来。

眼下这事便是不准也得认了,王四郎譬如咽了满口苍蝇,听妹妹哭迈步进了她屋子里,拿指头点了她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老爷长眼一眯,这一口气缓了过来,万婆子有恃无恐,他难道还真个能把女儿打杀了不要,就是此时把梅姐儿送出去,这婆子也要叫出来,泺水这样大点的镇子,一家子全不必出门见人了。

说不得只好把这苦胆连汁咽下,王四郎出得门来,看一眼王老爷,闷头坐着不动,那万婆子得意洋洋,拿起桌上的肚兜甩一把重又塞了回袖里:“既说定了,亲家便请个媒人,两家理论理论,紧着些把事儿办了。”

第80章 红喜字映惨淡人作规矩成童乐戏

万家人是光脚不怕穿鞋,便是王四郎有手段把这一家子弄出泺水去,难道王家也不在泺水呆了?王老爷气得倒在床上,朱氏等那万婆子走了才出来,差人去医馆请了大夫来。

王四郎脚跺着青砖,眼睛扫也不往梅姐儿那扫,秀娘左右无法,只好往屋里去,看见梅姐儿伏在床上哭,忍不得也说了一句重话:“早知道今日,又何必当初。”见她哭得抽抽噎噎,叹一声又上去抚她的背。

“万家是硬了心要这门亲,爹跟你哥哥也都没了法子,若再把你带去江州,往后一家子怎的在泺水立足?”还有一句秀娘不曾说,万家恐怕看中的不是梅姐儿这个人,是王四郎跟王老爷,一个哥哥是泺水富户,还有一个亲爹是县丞,这样的姑娘便是万家砸锅卖铁也娶不起的,如今上赶着一文不要的进了门,他们怎不赖上门来。

梅姐儿此时眼泪也流尽了,只晓得呆坐着,听见秀娘说话抬头看一看她,嘴巴嚅嚅动一动,半晌也没说出话来,她也没甚好说了,一步错步步错,连着家人一齐吃这苦头。

王四郎甩手不管,王老爷病倒在床,梅姐儿的亲事,便是秀娘跟着料理,万家人连媒人都不肯请,可没个媒人怎么好作亲。

还有一样样的聘礼嫁妆,都要秀娘一人支撑,她也不瞒着梅姐儿,每日里都叫杏叶把她带过来,当着她的面把事儿一件件盘下来。

秀娘越是说的多,梅姐儿越是垂了头,一声言语都不发,这一日回到屋里呆坐在镜前,镜里容颜又瘦又黄,一脸憔悴,抚了肚皮想哭也哭不出来,眼皮儿一阖便全是秀娘劝她的话,在耳朵边绕了又绕,梅姐儿晓得自己行差踏错,可命已如此,她哪里还挣得脱。

眼睛一扫正落在挂在床前的罗带上,她的腰身粗了起来,这罗带是秀娘买来,叫她缠在腹上也好遮掩一番,等到出了门子,生下这孩子来,也只说是早产,给钱与稳婆叫她瞒了口风。

她不过行错了一步路,贪那人待她甜心蜜意,怎的眼儿一瞬就变成了这番模样,梅姐儿摇摇站起来,往床边走去,手里摸着那凉浸浸的罗带,眼儿往房顶上一扫。

如今这般,倒不如死了,死了便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也不须让家里人跟着她一同忍羞,叫人欺上门来。

她越想越觉得是前世命里欠的债,再叹自家命苦也是覆水难收,搬了凳子立上去,把罗带往前一抛,绕过房梁打了个死结,撑开来把脖子往里放,两条腿儿一蹬,整个人挂在屋上,带子渐渐收紧,梅姐儿先还两只手扒住罗带,脚下失了重,乱蹬乱踢。

夜深人静的,凳子往下一倒正砸在绣架子上,两个一齐倒了,声儿震起了朱氏,她披衣起身推开梅姐儿的屋子,见个人吊在房上“啊”的一声惊叫,把王老爷嚷醒了,几个人合抱着,抱梅姐儿放下来。

她身子未凉,胸口还有一口热气,赶紧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姜茶,梅姐儿“哇”的一口连汤带水把一碗姜茶全吐了出来,人却是悠悠醒转来了。王老爷怒其不争,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现在知道寻死,早干什么去了!”

没有秀娘在,也没个人拦住他,梅姐儿欲生不得,求死又不能,拿头去撞了床板,王老爷恨的无法,把桌板一拍:“你既肯寻死,倒不如我拼了这脸面不要,你便咬定了,是那万家的强了你,要他一家子好看!”

刘知县去岁就调了任,新来的知县是个官油子,同王老爷两个上下和睦,一个提携着一个发财,一个帮着另一个办事,这口气再咽不下,拿捏一个背景全的卖油人有甚个难,若是不惧万家一门子出去混说,便是治死他,还能有个甚的说头。

梅姐儿一听怔住了,抬了头满面泪痕,王老爷长叹一口气:“待事了了,便叫你哥哥把你带到外省去,或是去寻你大姐姐,嫁在外头,重新作人。”

朱氏一听咬紧了唇儿,她私心里自然是梅姐儿就这样嫁了最好,两家一齐把事捂住,梅姐儿一嫁,桃姐儿便好说亲,如今王老爷是全为了梅姐儿想,一点都没顾及到桃姐儿。

这事吵吵出来,王家便成了笑话,若梅姐儿拒奸陨命,还能算得贞洁,说不得那县里还要给一块牌坊,可她这一番却是大着肚子才想到寻死,跟那洁妇哪里能比,外头人知道了,且还要说王家的门关的不严,是个猪狗就能往里头钻来,与桃姐儿总有防碍。

朱氏正头疼,梅姐儿又是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王老爷看着她不成器的样子,跺着发麻的脚:“你若不肯,便也不必寻死,嫁过去便罢了。”

梅姐儿心头犹豫,她原来不过贪万卖油的同她两个是情投意合,如今不意那万婆子竟这样轻贱她,拿她只当个下流妓子对待,若嫁了过去,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桂娘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前边吃了七八年的苦楚,母女两个到如今才好过一些,纪二郎把这两个关在家里时,她是亲眼见过的。

一想到就叫梅姐儿心寒,她咬住唇,目光定定的看着跳动的灯蕊,王老爷晓得她不是果决的人,道:“明儿,明儿一早,你想好了,咱们再来理论。”

可到了第二日,天还不曾大亮,王家外面就传到万卖油的吆喝声。

梅姐儿头靠着床柱,昏沉沉想了一夜,一时不愤想着拼却名声不要,也不能叫旁人给欺负了,一时又自怜叫人骗了,抛却一片心换来山中狼。

颠倒来回想个不住,三魂六魄俱飞的远远儿的,眼仁儿也失了光彩,脸上一丝生气也无,屋子里还烧了炭盆,里头的炭烧尽了,只留下余灰,埋在灰堆里的火星子一闪一闪,她便盯着这火星子出神。

待听见那一句“卖油类…”,猛得一下吸进一口气,只觉得三魂回归六魄聚齐,那一声声从远到近,便似砸在她心坎上,泪珠儿似雨点儿往下落,满心满意的便只有“他也念着我”这个念头,把万婆子上门这点恶全都忍了下去。

王老爷在床上听见还不分明,撑起来听得明白,往后一倒“哎”了一声,闷闷咳嗽两声,拿手掩了脸,晓得这个女儿是再怎么也留不住了。

梅姐儿的婚事,因着有秀娘操持,急忙忙的在这一个月里办妥了,外头晓得王家竟做了这样一桩亲,背里地不住有人嚼舌头,可嚼归嚼,到底没有实据,只吹了一阵邪风,等过了帖子合了八字儿,再有歪风也吹不下去了,人家再怎的,也是明媒正娶。

秀娘忙得连裙带子都松了些,朱氏躲病,王四郎这一口闷气在胸中,甩了手万事不管,连王老爷也恨不得瞧不见这个女儿,秀娘见着梅姐儿越是近着婚期越是脸上有光,瞧着倒不像个有身子的人,原来那点子可惜她的心思也全都抛却了。

她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兰娘又忙着绸坊的生意,只好把潘氏请了来帮忙,潘氏手上忙活,嘴里还要骂:“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好好的大姑娘家家,不说百家来求,可着泺水镇还有她挑不着的人儿?吃着热屎,还当他是个香甜的。真是白瞎了一付好相貌,绣花枕头肚子里塞的都是空心草!”

秀娘除了跟潘氏叹一叹还真没地方说,她点完了红布妆奁,拿起茶碗一气儿喝尽一碗梅卤子茶:“哪还有别的话好说,连媒人钱都不肯出,往后梅姐儿这日子还不知怎生过呢。”

潘氏说完了痛快话也为她一叹:“还甚个媒人钱,连媒人茶都无一杯,我那个老姐妹,若不是瞧着我的脸,狠不能啐上万家门。”别家不熟的也不好央了去,就怕出些差错,还是请了潘氏相熟的媒人去的,进门说了几箩筐的好话,嘴皮子都说干了,一个婆婆一个儿媳,竟没一个想起来上杯茶的。

这样的家门踏进去,也不知要脱掉几层皮,秀娘到底不忍心,可事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梅姐儿一头热的想嫁,难不成真个叫她去死,闹了一回上吊,王老爷夜里再不敢叫女儿一个人睡,把宝妞的养娘派到梅姐儿屋里,跟她一处睡。

梅姐儿原是心头不定,以为自己被那万卖油的弃了,他人没露面凭了两声叫卖,又把她的心思叫得回转了来,万家两母子一个唱红的一个唱白的,拿捏住了王老爷,又哄住了梅姐儿。

等女儿嫁了过去,难道还真个把他治死叫女儿当寡妇?生了这个不成器的女儿,譬如只当泼出去一盆水。

出事的时候一个个姐妹俱都不见,真等着要出嫁了,槿娘杏娘全来了,桂娘去了乡下,等她回来事也已经定了,她搂了梅姐儿痛哭一场,从衣袖里摸出个荷包,里头藏了五两银子,全是她缩衣减食凑出来的:“你且收好了,再不能叫男人知道,往后你手中有钱,也不怕他。”

梅姐儿早就把愁肠换成了喜意,理妆奁试罗衣,还嫌那冠儿上的珠子不够亮,拍了桂娘的背道:“不会的三姐,他答应了,往后会待我好。”

桂娘一句话也说不出,见妹妹这样欢喜,勉强撑起了笑:“是呢,好好过日子,我只舍不得你要出门罢了,咱们女人家,一辈子苦乐由人不由己,你可得持正些,再不能似家里这般。”

秀娘先两日把蓉姐儿接过来,又是一月不见,她倒似叫风吹着便成了人,原来还一付孩子脾气,如今下车进门,行礼问安竟很有风范了,规规矩矩一丝错儿也无,把两只手一抬起来就行个大礼:“见过母亲。”

秀娘好些日子不曾笑过,听见她这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盈盈的招手叫她过来,蓉姐儿却再不肯团在秀娘身上,当着人也不抱大白,点点自家住的西屋,一本正经:“绿芽,抱了大抱去我屋子里,不许叫它乱蹿。”

秀娘倒奇起来,还是跟在后头的玉娘掩了了口,趁着蓉姐儿坐下喝水,凑到秀娘耳边:“学里刚教了规矩,姐儿正在兴头上呢。”一院子人陪了她“讲规矩”,比那办家家还更累人。

秀娘想笑又赶紧忍住了,见蓉姐儿圆团团一张脸偏装的老气横秋,也不知是学曹先生呢还是学了那个陈翰林,连拿茶碗都一板一眼,倒似那戏台子上唱戏的。

她像模像样的抿上一口,点点小下巴:“好,好。”眼睛往上盯了茶碗想一想,半天还是没想起来曹先生称赞平五那杯落春茶说了甚,只好又赞一个好字。

萝姐儿跟了桂娘来了王家,看见妹妹倒有些不敢认,蓉姐儿一扭头瞧见她立马笑开了花儿,忽的又板起脸来,从椅子上下来同她行礼:“姐姐别来可好?妹妹一向挂念。”

一屋子人都叫她逗笑了,秀娘点点她的鼻子:“再不许做这个鬼样子,赶紧的,同你姐姐玩去。”蓉姐儿的小脸都皱了起来,她自家举起手指头:“那我玩一天,玩一天再讲规矩罢。”

一家子里头只有小娃儿不发愁,看着铺天盖地的红穿了新衣凑在一处拿糖拿果子吃,蓉姐儿跟萝姐儿说悄悄话,玉娘留神一听,全是蓉姐儿的声儿:“我一天写五张大字呢,学里先生还给茶点心吃的,好大好大一间读书馆,坐着大车去上学的。”

萝姐儿不住点头,很是羡慕的样子,她也有东西要给蓉姐儿瞧,她已经开始学着做女红了,拿出自家扎的小荷包挂以蓉姐儿裙子上:“这个给你。”

上边绣的荷花,只有三瓣花瓣,约摸有个荷花样子,下边还拿蓝丝线绣了两条水纹,蓉姐儿爱不释手,拿在手上翻来翻去的看,从她的荷包里掏出两个小玉坠儿送给萝姐儿。

梅姐儿原是想叫蓉姐儿当压床娃娃的,可王四郎怎么也不肯,这才落到了萝姐儿头上,等迎亲那一大早上,桂娘早早领了女儿去男家,进了门就见万卖油的嫂嫂才刚起来,趿了一双鞋子,哈欠连天的样子,桂娘忍了气,带了女儿去新房,谁知连铺床姥姥都不曾来。

桂娘急急问上一句,那万嫂子道:“急个甚,又不是大肚子进门。”一句话说得桂娘脸上似滴血,又不好同她争执,女家来的亲戚俱都迎进新房里,好容易等来的铺床的全福人,桂娘塞了一个红包过去,她这才笑盈盈把床铺起来,嘴里的吉利话不断。

等那吹打的到了巷子口,万家大哥大嫂才梳洗过,她慢悠悠往新房里一坐,伸手抓了把红枣花生,一个接一个的磕起来,吐了一地的枣核果壳。

送亲跟来的人俱都该有个红包的,可万家大嫂偏偏坐了一动不动,桂娘羞红了一张脸,自家袋里掏出钱来,现用红纸儿包了,一个个分发到送亲人手里,万家嫂子哼上一声,起身摇摇往屋外头去,外边梅姐儿已经开始跨火盆了。

等掀了盖头,梅姐儿打眼一瞧俱是穿着旧衣,只有两个识得的穿了新衣脸上带笑,别个俱拿看猴子耍戏的眼神瞧她,她赶紧低了头,斜了身子坐,还是桂娘帮衬着,拿起果盒子分发一圈,又是茶又是糖的等菜上了席便又笑:“还不赶紧着寻个好坐儿。”

便这样一屋子人才散了,梅姐儿的眉头松开,眼睛里又要淌泪,桂娘槿娘几个姐姐劝她两句又止住了,到这个地步,还指望男家亲戚敬她重她,实是不能了。

闹到月上中天才散了,万卖油的一辈子也就这一日风光,当了县丞的女婿,一路高头大马的骑着,娶进个美娇娘来,还不费他一文钱,他喝得醉醉的进了屋,把门一关急急扑上来就要行事。

梅姐儿赶紧护住肚子:“有娃儿呢。”

万卖油的一听顿住了,拿眼儿打量梅姐儿的肚子,半晌讪讪的啧了一声,脱了衣裳把被子抖开倒头睡了过去。

洞房的红烛还没烧到头,一屋子果皮,梅姐儿怔怔坐在床上,脸上的羞意还没染红脸颊就退得干干净净,一个多月不曾见他,她有满腹话儿要同他说,可他,竟就这样睡了。

红烛“噼啪”一声炸响灯花,火苗骤然一亮又暗了下去,红火照着双喜字,映着梅姐儿的脸,明明暗暗,还有外头万嫂子一声:“多早晚了还不熄,烧人呐!”

她“呜”的一声捂住嘴,把身子缩到床上,寻了个角落,拿被子蒙了头,睁着一双眼,直到天亮。

第81章 修坟茔动工破土思儿子四郎性急

秀娘只给蓉姐儿放了两天假,还没等着梅姐儿三朝回门,她就又叫算盘套了车,把蓉姐儿玉娘几个送回了江州。

请来容易送回去却难了,蓉姐儿好容易松快一回,纽骨糖似的粘在秀娘身上,抱了她的脖子直摇:“娘,娘,再玩一天罢。”

秀娘拍拍她的屁股:“再晚一天,曹先生不要你怎办?”

蓉姐儿一点也不怕那个老翰林,老先生再会吹胡子瞪眼睛,看着也跟沈老爹差不多,花朝之后下了整整三四日的雨,老翰林腿脚不好,也不在函玉馆里走动,拿大毛衣裳盖了腿儿,坐定在案前。

蓉姐儿带了一个芋头当点心,借着碳盆的火把芋头烤热了,叫绿芽给她剥了皮,沾了白糖吃。若是秀娘在断不肯依她,可玉娘却好说话的很,她一撒娇一诉苦,立马就应下来,别个哪里似她这样,都是规规矩矩吃冷点心的。

蓉姐儿吧哒吧哒吃的香甜,把老先生的馋虫也勾了起来,他看着面前摆的冷碟儿,再看看蓉姐儿手里捧的热芋头,还有一口口呼出来的白气,用力咳嗽一声。

蓉姐儿在泺水时跟沈老爹住了好些时候,阿公的年纪跟陈翰林差不多大,见他一本正经的,就想起在泺水,沈老爹每每爱在被窝里藏一个焖山芋,早上塞进被窝洞,到了中午还是热烘烘的。

妍姐儿怕他不敢上他屋子里去掏,蓉姐儿却不怕的,偷摸儿的蹑进去,往床上一趴,伸手去勾,在被窝里摸上两把,捧了山芋出来,跟妍姐儿一人一半分了吃,若是大白在,还要饶掉一小块。

沈老爹回来瞧见山芋不在,就要满屋子的去寻,逗两个孙女玩,说是那山芋自家长腿跑没了,从来不往蓉姐儿身上想,两个娃娃以为瞒住了大人,分吃一个山芋倒似过年一般。

陈翰林板了一张脸,蓉姐儿却不怕他,捡了最大的握在手里,往他案板上一放,陈翰林吃之前自然还要说些之乎者也,说这是弟子孝敬,吃得山头胡子一翘一翘。

陈翰林都没唬住蓉姐儿,可她却独怕曹先生,曹先生眼睛一扫过来,她就乖乖坐正了身子,皱紧眉头一笔一画抬手转腕,比在家里习字不知用功多少倍。

绿叶回来还学给玉娘听,学里是发一顿点心的,曹先生有个吃花的癖好,是以李家厨子也常备些花酱点心,正是春日,蒸得的玫瑰粉糕叠在盘上送了进来,每个女娃儿面前分到三块。

手掌那样大,配着烘过的干玫瑰花茶一起用,一屋子都是香气,蓉姐儿最馋这个,曹先生每每用了一块便不再吃,她再喜欢也只一块的量,怎么也不会再伸手去拿第二块的。

跟小娃儿手掌一样大,蓉姐儿三块且还不够吃,每隔三日有一顿玫瑰糕,这时候她便绕了曹先生转,在她脚下绊来绊去,曹先生初还当她有功课要问,一屋子五个女儿,便只蓉姐儿学得最浅,谁晓得她是盯准了桌上的玫瑰糕。

曹先生叫她逗笑了,到第二回自家那块也不吃,一碟子都给了蓉姐儿。别个尚好,悦姐儿还抢走一块,只有平五淡淡冲了她笑,过得几日,再吃玫瑰糕的时候,不等着曹先生赐给蓉姐儿,平五便拿了捧碟过来,把自己那份分给蓉姐儿。

悦姐儿皱了鼻子:“做甚吃她的,倒要做好人,我的也给你。”说着噘了嘴儿,把自己的盘子推到蓉姐儿面前,几个小娃娃倒似模似样的倾轧起来,蓉姐儿晓得自己跟悦姐儿拉过勾勾,只好把她那一碟子也吃了大半。

蓉姐儿那天吃撑了回来,糯米的东西吃多了积食还坏胃,桌上的饭菜她一口都不肯动,早早趴在床上睡着了,等半夜里又醒过来叫饿,玉娘头一回训斥下人,把绿芽叫到跟前狠狠一通骂,等学里再放了玫瑰糕,绿芽不错眼的盯着,蓉姐儿吃过一次苦头,再也不敢贪嘴了。

秀娘实也舍不得女儿,离了她身边这样久,好容易在一处了,还要分开,嘴上说着不给她假,到底还是又留了她一天。

梅姐儿三朝回门这一日,王四郎怎么也不肯去,还是秀娘带了东西去了王家,也好给她撑一撑场面,梅姐儿脸上一点也不瞧不出新嫁的喜气,秀娘的眼睛从左往右一扫,这些个姑子嫁的男人,便没有一个像样的。

纪二郎又领了捕头的差事,他正是夹紧了尾巴做人的时候,整场都在笑,便是对着万二也一直笑呵呵的,还拍他的肩:“往后便是连襟了,有甚个事哥哥罩着你。”

王老爷略坐一坐便回了屋,几个姐姐拉着梅姐儿进了屋子,槿娘问她:“怎的,这一家子可是把你当观音娘娘似的供起来了罢。”

梅姐儿勉强一笑,扯了扯嘴,都说三日入厨下,她是成亲第二日便叫大嫂拍门叫起来烧灶做饭,连着三天一件好衣裳都没上过身,秀娘给她办的嫁妆,叫万大嫂挑了几样好的捡了去,还是她死顶着保了下来,说要回门,这些东西俱都是要带的,这才要了回来。

万嫂子还没混赖到那地步,嘴上只说要借,可借了哪里还能还回来,梅姐儿压下了东西,这三日再没有一刻好过,时时听着酸话,大了肚皮还要操持家事,万二一成亲就把原来那点柔情都抛到了脑后,连三日的火热劲头都无,才进了门就把情人作了浑家。

梅姐儿这模样,秀娘哪里看不出,桂娘肚里为着她叹一回,别个俱不在意,骂两句男人,说完便把话头转到了秀娘这里。

“嫂子,我听说伯父家那几个,都帮着修娘的坟呢?”杏娘吐了口爪子皮,又抓一把放到嘴边磕了起来:“我家那个,闲在家中也是无事,不如就帮着跑跑腿儿也好,总是亲娘,要尽孝呢。”

秀娘一听就知道关窍,这是来分肉汤喝了,王四郎给亲娘修坟,王家塘里都传开了,如今他就是王家塘上的财神爷爷,哪个挨上了不沾点油腥,莫说是那些石灰木材黄沙这些个大件,便是孝布杉条毛竹芦席这些小件,哪一个不贪墨些去。

莫说还有那打伞的挑幡的,还要搭三间罩棚出来好摆那泥金纸儿扎的车马泥人,银匠人都寻了三个,专打出银碗银碗来,王四郎只觉着亲娘在身时不得尽孝,如今他发达了,譬如再给她办一场体面的丧事,便是地下人瞧不见,他也安了心。

他晓得要做一回冤大头,可也是头一回在乡里乡亲跟前这样风光,那些个原说他浪荡的,如今俱又换了一口唇舌,只道王四郎亲娘这风水位埋得好,儿子竟发成这样。

杏娘说完便罢,槿娘竟也接了口去:“我家那个跑腿是不成的,寻个有学问的写两篇祭文倒是成的,只给些个润笔费也就是了。”

桂娘晓得自家姊妹是这个模样,她手头的银钱又贴补给了梅姐儿,有心想出些也苦于袋里无钞,既无钱便出力:“我早早回去,开笼蒸馒头还是成的,折锡箔元宝,串纸花孝幡,总归要人来做,我做了也是尽了心了。”